另类奇才:厚待东方朔 匪夷所思

  





  武帝一朝人才济济:卫青开疆扩土,霍去病克敌制胜,汲黯心忧社稷,张汤严刑峻法。唯有一人,难以定义:他满腹经纶却没有几句治国安邦之言,他放浪形骸又疾恶如仇;皇上对他百依百顺,群臣眼中他又无足轻重。他是谁?是旷世奇才还是跳梁小丑?是喜剧之王还是悲情智圣?

  这位匪夷所思的人物就是东方朔。当时社会,没有人能够理解他,现代价值多元,倒是有一个词差可比拟:另类。

  “另类”这词儿好。首先,它没有褒贬。我们要讲的是东方朔如何与众不同,为什么与众不同;至于他这样对不对,好不好,要不要模仿,就见仁见智了。其次,就字面看,“另类”就是“别一类”,既然“别一类”,我们就要跳出各种古典的或现代的条条框框去看他。

  东方朔有什么本事将“另类”进行到底?

  功名俸禄一担挑

  第一,求职。

  汉武帝喜欢“海选”。大家记不记得那个凿空西域的张骞?他就是借一次“海选”当上全权大使。“海选”,就是“不设门槛地选人才”。“海吹”自然就是“不着边际地吹大牛”。

  汉武继位之后,于建元元年(前140)下诏,要求各地广泛推举贤良方正之士。这次“海选”活动,四方士多上书言得失自衔鬻者以千数,盛况空前。而且一旦选中,待以不次之位,不拘辈分授于官职,待遇优厚。

  果然,“海选”中汉武帝淘到两大宝贝。

  第一个宝贝就是董仲舒。董仲舒是公羊派《春秋》的大师,他的《天人三策》以儒家学说为基础,引入阴阳五行理论,建成“天人合一”的“大一统”思想体系,才华横溢,思维缜密;并提出一系列治国方略。因此,董仲舒的入选是中规中矩,武帝对他是相见恨晚。

  第二个宝贝就是东方朔。这次“海选”只比文章,不比才艺;还不是东方朔的最强项。但他依然能够在数以千计的谋位者中脱颖而出。

  凭什么令当朝天子“一见倾心”?东方朔的办法是“海吹”。

  且看东方朔怎么吹的吧——

  草民东方朔,爹妈早逝,由哥嫂养大。十二岁读书,三个冬天读的文史已经够用。十五学击剑,十六学《诗》《书》,读了二十二万字。十九岁学兵法,也读了二十二万字。如今我已二十二岁,身高九尺三(两米多)。眼睛亮得像珍珠,牙齿像贝壳一样整齐洁白,兼有孟贲(古代卫国勇士)之勇,庆忌(先秦以敏捷著称的人)之敏捷,鲍叔(齐国大夫,与管仲分财,自取其少者)之廉洁,尾生(先秦人名,与女友约于桥下,友人不至,河水上涨,尾生坚守不离,被淹死)之诚信。我是文武兼备,才貌双全,够得上做天子的大臣吧!

  东方朔这番个人简历,《史记》评之为“文辞不逊,高自称誉”。不过,他出奇制胜,先声夺人,汉武帝一下记住“东方朔”这三个字,并且大加赞叹(上伟之)。

  如果说董仲舒的《天人三策》是一剂大补丸,利胆养心,东方朔的这篇文章就是一瓶辣椒酱,开胃醒脑。东方先生的另类自不待言:一是不谈治国,二是自我标榜。从头到尾,没有一句经纬之论。

  但是,汉武帝愣是被东方朔深深吸引,视为奇才。不过,汉武帝非常有分寸;毕竟这只是“高自称誉”的小打小闹,没有提出任何治国之道。比起董仲舒,东方朔当然不在同一个重量级上。汉武帝对董仲舒是连发三策,而对东方朔只给了一个待诏“公车”署(就是在“公车署”这个衙门里等待皇上的诏令,实际上就是一个下级顾问)的待遇。比起同年级的董仲舒、公孙弘,东方朔地位低,待遇差,平常也难得一见汉武帝(令待诏公车,奉禄薄,未得省见)。

  东方朔这第一次亮相,的确让人大跌眼镜。武帝一朝,言辞放肆的不止东方朔一人,汲黯也常常令武帝哭笑不得。但汲黯因为不会说话,才出言不逊;而东方朔这番海吹,引经据典,铺陈比喻,还基本在理,如果不是“王婆卖瓜”,也称得上一篇美文。他这是有意给集中阅卷、审美疲劳的汉武帝制造一次感官冲击。东方朔的“另类”透着一股诡诈之气!

  第二,提职。

  东方朔不是一个中规中矩的读书人,他的身上不仅充满诡诈之气,而且还有一股诙谐之风。

  东方朔刚刚待诏“公车”时非常兴奋。可是,时间一长(久之),东方朔就犯嘀咕了。眼看董仲舒、公孙弘官居显赫,东方同学还是一个小小的“公车”待诏,无权无利,跟天庭里的弼马温一样,不过是个摆设,说晾就晾起来了。怎么办?难道也来一次“大闹天宫”?自找死路,不成。东方朔不管三七二十一,没有人提拔自己,就自己提拔自己!

  东方朔思来想去,就从“弼马温”入手。他找来为皇帝喂马的侏儒,声色俱厉地对他们说:皇上说你们耕田没有力气,当官不能治理百姓,打仗又不勇敢,一点用处也没有,还白白消耗国家的粮食;准备把你们这些白吃白喝的人通通杀掉!

  侏儒们吓得嚎啕大哭,求他出手相救。东方朔想了一想,说:假如皇上路过这里,你们就跪下来求饶,或许会有点作用。

  过了一会儿,汉武帝从这儿路过,侏儒们齐刷刷、黑压压跪了一大片,哭哭啼啼,高呼“皇上饶命”。汉武帝莫名其妙。侏儒们说:东方朔说皇上要把我们这些人全杀了!汉武帝一听,知道是东方朔捣鬼,便质问他:你把侏儒们吓得半死,到底为什么?

  东方朔理直气壮地说:那些侏儒们不过三尺,俸禄却是一袋米和二百四十钱。我身高九尺三,俸禄也是一袋米和二百四十钱。他们吃得肚皮都要撑破,我却饿得前心贴后背。如果陛下觉得我的口才还有用,就先让我吃饱饭。如果觉得我没用,请立即罢免,也好为长安节约点米。汉武帝一听,乐不可支,立即让东方朔从“公车”待诏转到金马门待诏,这样,  东方朔收入提高了,和武帝接触的机会也明显多了。

  这就是脍炙人口的“长安索米”的故事。

  东方朔借侏儒和自己身高悬殊,却享受同等俸禄一事,恫吓侏儒,表达不满。这种对比极富喜剧性,东方朔一没要官,二没索地,只求填饱肚子;轻松诙谐,言语得当,因此惹得汉武哈哈大笑,在笑声中化解了对东方朔“恶搞”的不满。

  至此以后,这个东方朔的胆子越来越大!前次自己一人“海吹”,这回更出位,找了一帮群众演员来讨米要待遇!难道他从来不会害怕,不知反省吗?也不是。东方朔也曾在文武百官面前深刻检讨。“东方式”的检讨是什么状况?

  第三,检讨。

  有一年伏日(三伏天的祭祀日),汉武帝下诏赏赐诸大臣鲜肉。大臣们早早来到宫中,一直等到太阳偏西,主持分肉的官员也不来。大家伙都在苦等。东方朔可没有那么好的涵养,拔出刀来就割肉。一边割一边说:不好意思了,今天热浪袭人,我先走一步!说着,把一大块肉揣在怀里,大摇大摆地走了。在场大臣目瞪口呆,眼睁睁看东方朔将肉席卷而去。

  第二天上朝,主持分肉的官员将东方朔擅自割肉一事上奏给汉武帝。汉武帝便问:你为什么不等分肉官员来,就自己切下肉跑了?东方朔立即脱下帽子请罪。汉武帝佯装生气,板着脸说:先生起来吧,当众做个自我批评,朕就不治罪了。东方朔一听,张口就来:东方朔啊东方朔啊,不等皇上分赏,你擅自拿走赐物,真是无礼至极!拔剑割肉,多么壮观!只切了一小块,多么廉洁!一点不吃,全部带给老婆,真是爱妻模范!(朔来,朔来,受赐不待诏,何无礼也;拔剑割肉,壹何壮也;割之不多,又何廉也:归遗细君,又何仁也!)

  东方朔话音未落,汉武帝已经笑弯了腰。

  汉武帝又赏了东方朔一石酒和一百斤肉,让他回家送给太太。

  这哪里是自我批评啊?完全在自我吹嘘嘛!但是,武帝就吃他这一套。朝堂肃穆,百官惶恐,为博龙颜一悦:公孙弘曲意逢迎,张汤机关用尽;只有东方朔敢于摇舌鼓唇,恶搞作秀,在所不惜。因为他明白,讨得皇帝欢心,一切尽在掌中。

  东方朔的搞笑天分可谓登峰造极。但东方朔最为后世津津乐道还是的他“智圣”形象。这就是下一个故事。

  浪得知识换财富

  第四,咨询。

  东方朔奉旨顾问的故事首载于《史记·滑(gǔ,古)稽列传》中褚少孙的补传。原来,《史记》自流传以后,一直有人为其作补,其中,最有名的是褚少孙的补传。《史记》的《东方朔传》即为褚少孙所补。

  据《史记》褚少孙补传记载:有一天,长安的建章宫跑出来一个怪物,外形很像麋鹿。消息传到宫中,惊动了汉武帝,也想见识一下这个不速之客,来自何方,缘何而来?武帝想起了东方朔,立即传旨叫东方先生来掌掌眼。

  东方朔看过之后,胸有成竹地说:我知道它是什么东西,但是,您一定要赐我美酒、佳肴,让我饱餐一顿后才说。汉武帝立即同意。东方朔喝完酒,吃完饭,并没有马上回答,又对汉武帝说:有一块地方,有公田、鱼溏、蒲苇,加起来好几顷,请陛下把这块地方赏给我,我就回答您的问题。东方朔得寸进尺,汉武帝急火攻心。无可奈何,只好马上传旨:可以赏给你。(诏东方朔视之,朔曰:臣知之,愿赐美酒梁饭大飱臣,臣乃言。诏曰:可。已飱,又曰:某所有公田鱼池蒲苇数顷,陛下以赐臣,臣朔乃言。诏曰:可。)东方朔酒足饭饱,又得了皇上赏赐,半生有靠,这才不紧不慢地说:这个东西叫“驺(zōu,邹)牙”。它满嘴的牙齿完全相同,排列得又像驺骑一样整齐,所以叫做“驺牙”。如果远方有人前来归降大汉,“驺牙”就会提前出现。

  一年多后,匈奴浑邪王果然带领十万之众前来归降,汉武帝再次重赏东方朔。

  本来,作为臣子,皇上有了旨意,应当立即奉旨,不得延误,否则就是抗旨。但东方朔恣肆妄为,我行我素,要吃要喝,要田要地,心满意足之后,方才侃侃而谈。

  东方朔的确聪明过人,他的智慧和博学就是无所顾忌向皇上要待遇的资本。“智圣”的称誉看来绝不是浪得虚名。当然,由此也可以看出东方朔的现实和另类。他真正懂得什么叫皇帝,什么叫价值。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哪有这么温情脉脉?要酬劳、分地产,就是皇帝一句话。只有你能为皇帝办事,皇帝才能赏赐你;只有具有使用价值,你才能获取价值。

  东方朔心安理得,用知识换财富,表现了他不屑儒家“谦谦君子”的独特个性。

  另外,从头至尾,我们发现,东方朔最大的另类就是敢要。

  遇到皇上请教,臣子一般都是毕恭毕敬,只有回答问题的份儿;谁敢在这个节骨眼上较劲儿、耍大牌?东方朔就敢!

  东方朔为什么如此胆大妄为?

  一是东方朔完全有把握回答皇上的疑问;

  二是东方朔完全有能力在皇上发怒时,瞬间让其转怒为笑。

  把握皇上的心理,不失时机地投其所好,为我所用,使东方朔在汉武帝的诸多臣子中别具一格,才智机敏明显高出一筹。但是论地位,他又似乎专职逗乐帝王,好比一“优”,无足轻重。

  既然已经担着油滑不恭的虚名,东方朔更加无所顾忌,及时行乐。这位“爱妻模范”的婚姻观也惊世骇俗。

  乐得避世在朝堂

  第五,婚姻。

  《史记》记载:取少妇于长安中,好女,率取妇一岁所者即弃去,更取妇。所赐钱财,尽索之于女子。

  东方朔娶妻有三条铁律:一是专娶京城长安的女人,二是专娶小美女(好女、少妇),三是一年一换。皇上赏给他的钱财,他全都用来打发旧美女,迎娶新美女。

  群臣看不惯他这一套,都说东方朔是“狂人”。汉武帝说:假如东方朔没有这些毛病,你们谁能赶上他?(人主左右诸郎半呼之狂人。人主闻之曰:令朔在事无为,是行者,若等安能及之哉?)

  其实,封建社会的男人即使妻妾成群,旁人也不能说一句不是。厌倦了可以放在家里养着,没必要离婚。东方朔不同,他偏要放爱一条生路,看来这个“情场浪子”还是懂得怜香惜玉。

  第六,获赏。

  东方朔获得皇上赏赐的方式和别人大不相同。

  皇上赐饭,有的大臣即使晚年退休在家,也是弯着腰、低着头,细嚼慢咽,毕恭毕敬,诚惶诚恐。

  东方朔没有那么多规矩!当着皇帝的面,狼吞虎咽,不顾吃相。吃完之后,剩饭菜扔了可惜,东方朔就脱下衣服,把油乎乎的肉兜起来,拎着就走。所以,多数时间东方朔的衣服都是龌龊不堪,别人冷眼相看,他也满不在乎。(时诏赐之食于前,饭已尽,怀其余肉,持去,衣尽污。)有人以为打包是中国人向外国人学的;其实,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打包的人是东方朔。

  皇上赏赐绢帛,东方朔如数照收,担揭而去,从不谦让。而皇上赏赐的这些绢帛,东方朔全都用来迎娶美女。

  东方朔如此另类,却依然深得武帝喜爱,难免引来同僚们的嫉妒。对付嫉妒者,东方朔也有怪招。

  第七,遭嫉。

  一天,汉武帝在宫里玩,他把一只壁虎放在盆下让大臣们猜是何物,大臣们都猜不出来。东方朔说:说它是龙吧,它没有角;说它是蛇吧,却有脚;能在墙壁上爬,这不是壁虎,就是蜥蜴。皇上说:猜得好。赏了他十匹绢帛。接着让他再猜其他东西,结果东方朔是连连猜中,得了一大堆赏赐。

  武帝另一个宠臣郭舍人不服气,大喊大叫:东方朔是蒙对的,不算猜中,我找个东西让他猜,他如果猜中了我情愿挨一百大板,他猜不中请皇上赏我绢帛。郭舍人在树上找了一个长有菌芝的树叶让东方朔猜,东方朔应声而答。汉武帝马上令人打郭舍人一百大板,郭舍人吃了哑巴亏。

  东方朔见郭舍人挨打,只管袖手旁观,冷嘲热讽。

  郭舍人还不服气,又出了个谜语,东方朔又猜了出来。众人慨叹,东方朔也不再张狂。

  这次猜谜之后,众大臣对东方朔无不佩服得五体投地,汉武帝也十分高兴,提拔东方朔任常侍郎。

  但是好景不长,一个另类得离了谱的事,让东方朔丢官卸职。

  什么事呢?

  一次,东方朔喝醉了酒,竟然在皇帝的朝堂上撒了一泡尿(先是,朔尝醉入殿中,小遗殿上);这一次汉武帝真火了,下令把东方朔的官撤了,只留他待诏宦者署(劾不敬,有诏免为庶人,待诏宦者署)。

  有人问东方朔:人们都认为你是个疯子,脑子有毛病,是这样吗?

  东方朔说:我只是一个在朝廷中避世的人。古人到山中避世,我不同,我是避世在朝。(朔曰:如朔等,所谓避世于朝廷间者也。古之人,乃避世于深山中。)

  据《史记》记载,在一次酒宴上,东方朔即席作了一首歌:陆沈于俗,避世金马门,宫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庐之下。

  意思是:

  在世俗中随波逐流,

  避世在皇宫之中,

  宫中也能避世全身,

  我何必非住深山草屋?

  这首歌是东方朔“时坐席中,酒酣,据地歌曰”,所以,明清以后的古诗选本把这首歌称作《据地歌》。

  东方朔的“避世于朝廷间”,到了晋代王康琚《反招隐诗》,演绎成“小隐隐陵薮,大隐隐朝市”;白居易在《中隐》诗中,又提出“中隐”的概念。这样,就有了“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的说法。

  依赖周围环境忘却世事,这是小隐;藏身市井之中,是中隐;隐身朝野之中,才是大隐。

  从进入仕途,到与汉武帝相处,东方朔始终另类,原因在于他从未把朝堂看得很神圣,他不是怀着敬畏之心在朝堂上供职,而是把朝堂当作隐居之地,用一种调侃的方式,和至高无上的汉武帝相处。

  既然朝堂是隐居之所,东方朔唯求无拘无束地生活,快快乐乐地生活,随心所欲地生活,实实在在地生活。

  可汉武帝不是慈善家,凭什么一次一次容忍他的另类?

  答案只有一个:快乐!

  东方朔不是董仲舒,《天人三策》解答了那么多沉重问题;东方朔也不是汲黯,你不戴好帽子他都会挑你个不是;东方朔无论干什么都让汉武帝觉得开心!他写封求职信,汉武看了直乐;他自比侏儒,只为加薪;这样一个人,汉武帝干吗不要?汉武帝不仅需要建功立业的董仲舒、汲黯、卫青,也需要能让他整天快乐的东方朔。

  虽然我们不能用已有的价值观去理解东方朔,但还是忍不住要问:东方朔真的“隐于朝”了吗?他的哪一句话不是把准了皇帝的脉才开口的?他一出场就挟带一股诡诈之气,岂是凭空而来?他那一泡便溺,何等蹊跷?如果说官场多“伪君子”,那么,东方朔更像一个“伪小人”。武帝是快乐了,可东方朔快乐吗?他满腹诗书,就甘心做一个跳梁小丑吗?他千辛万苦,入朝为官,难道只图衣食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