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德》甚至于不能算多成功的小说,至多是所谓情节淡化的小说。余德后来怎么啦?没有交待。尹图南自己有没有用水缸的碎片和药求得长生不老?也没有交待。蒲松龄好像只是让读者开开眼界,在奇妙的龙宫珍物中怡性娱情,目不暇接。《余德》之妙,不在人物,不在故事,更不在人们通常提倡的“思想”,它妙就妙在龙宫奇物。蒲松龄按人们平常习惯的传说特点,用“水”用“亮”用“透明”为主要特征,绘出一个地上龙宫。裱墙的明光纸隐喻着水晶般的宫殿,飞蝶劝酒,象征着穿梭般奉馔的龙宫侍女。最有趣味的是蒲松龄杜撰出一个缸之魂!龙宫已属于天外奇想,龙宫水缸破损后还有灵魂,岂非奇而又奇?
看完龙宫,我们再看看蒲松龄笔下的天界。
《西游记》的天界,威严的凌霄宝殿,富丽的蟠桃宴,肃杀的兜率宫,清冷的嫦娥殿,琳琅满目,是古代写天宫的集大成者。然而吴承恩似乎过分热心让猴行者捉弄天神,亵渎天庭,因而《西游记》里的天宫,总是带有几分滑稽,不是那么美妙,那么澄净。《聊斋》作者的神思在天庭遨游,幻化出无比瑰丽的天宇,透着新鲜,透着灵气。
到天上去,那么容易,那么轻巧。《齐天大圣》写“遂觉云生足下,腾踔而上……顷之曰:'至矣。'忽见琉璃世界,光明异色”。
雷曹
没有什么道行的人,不会筋斗云的人,也能进入天宫。《雷曹》里的乐云鹤因招待过一位异人吃饭,就被那人(原来是天上雷曹)邀请到天空作云间游。乐云鹤好奇地从天空拨开云彩看人间,银海苍茫,下界城郭小得像豆儿。他看满天星斗,都在自己眉目之间,一个一个嵌在天上,像湖里栽种的莲花,大的像瓮,小的像盆,更小的像盎。用手摇一下,大的摇不动,小的摇得动,似乎可以摘下来。乐云鹤还看到如何下雨:“俄见二龙夭矫,驾缦车来。尾一掉,如鸣牛鞭。车上有器,围皆数丈,贮水满之。有数十人,以器掬水,遍洒云间。”乐云鹤惦记着家乡旱情,多捧几把水洒下,果然,家乡得甘霖,旱情解除。更有意思的是,乐云鹤从天上悄悄摘了个小星,回到家,居然投胎变成了他的儿子!《雷曹》里的天空行走,简直像顽童游历,像在湖里采莲,像在田野驱赶牛车,像在菜圃里喷灌蔬果,真切的观察,新颖的体验,活龙活现。
另一个人物进入天宫,更是简单到不可思议。《白于玉》中,吴青庵和一个叫白于玉的书生两情相洽,有一天,白于玉告诉吴青庵:你思念我的时候,可以躺到我平日的卧榻上。白于玉讲完,变成手指头大小的人儿,骑在一只青蝉身上飞上了天。吴青庵思念老友,就躺到白于玉的榻上,竟然也骑在一只小鸟的身上飞上了天。不一会儿,看到一个红色的大门,有小童扶他下来。他问:这是什么地方?回答:是天门。天门旁边蹲着一只大老虎。吴青庵害怕,小童就挡着让他进去。吴青庵看到天上处处风景和人间不同。到了广寒宫,台阶是水晶的,人像是在镜中行走。两棵巨大的桂树,在高高的空中合抱,花气随风飘散,香得无边无际。亭台楼阁里都是红色的窗子,经常有美人出入,一个一个长得“冶容秀骨,旷世并无其俦”。红窗之外是清水白沙,玉砌雕栏。传说中的月宫,清冷得不得了,聊斋创造的月宫却这么温馨。
聊斋仙境之美,丰富了、补充了古代神话的疆域。蒲松龄凭着丰富的想象力,设计出前所未有的幻想境界。《丐仙》是典型例子。
丐仙
《丐仙》是传统的“真人不露相”故事,表面上看来有点儿像灵隐寺济颠和尚,但蒲松龄并不想借这丐仙杜撰什么惩恶扬善故事,他似乎只是要描述一个奇美奇绝的场景。这样的场景如果拍成电视,真会好看极了。
世家子弟高玉成救助了一位“脓血狼藉”的乞丐陈九,乞丐住进了高家,毫不客气地索汤饼,乞酒肉。仆人不耐烦,高玉成却善待他。乞丐享受一番后,突然邀请高玉成到自家后园看看,高玉成觉得:寒冬腊月,看什么后园?不肯去,陈九硬拉他去,高玉成因此得到一番销魂之旅:
时方严冬,高虑园亭苦寒。陈固言:“不妨。”乃从如园中。觉气候顿暖,似三月初。又至亭中,益暖。异鸟成群……仿佛暮春时。亭中几案,皆镶以瑙玉。有一水晶屏,莹澈可鉴:中有花树摇曳,开落不一;又有白禽似雪,往来句辀于其上。以手抚之,殊无一物。高愕然良久。坐,见鹆栖架上,呼曰:“茶来!”俄见朝阳丹凤,衔一赤玉盘,上有玻璃盏二,盛香茗,伸颈屹立。饮已,置盏其中,凤衔之,振翼而去。鹆又呼曰:“酒来!”即有青鸾黄鹤,翩翩自日中来,衔壶衔杯,纷置案上。顷之,则诸鸟进馔,往来无停翅。……鹆又呼曰:“取大爵来!”忽见日边熌熌,有巨蝶攫鹦鹉杯,受斗许,翔集案间。高视蝶大于雁,两翼绰约,文采灿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