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讲人简介:
李玲,女,1965年出生于福建省周宁县。福建师范大学文学学士、文学硕士,苏州大学文学博士,南京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博士后。现为北京语言大学副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兼任中国老舍研究会副秘书长、理事,冰心研究会常务理事、特聘研究员。主要从事女性文学研究和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2002年获江苏省第六届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2003年获第二届中国女性文学奖。
学术代表专著:《中国现代文学的性别意识》;代表论文:《青春女性的独特情怀――“五四”女性文学研究》、《中国现代男性叙事中的恶女人形象》、《生命的超越性追求与女性日常人生》等。
内容简介:
古代文学对婚姻的表现,注重维护伦理规范,注重维护秩序,更注重夫唱妇随、恩义相报。现当代文学对婚姻的表现更加注重婚姻中个体的体验,这种体验是感性与理性的结合。理性就是爱情至上。感性则是爱情体验的展开。更多地质问秩序。其中的道德良心问题也转为是不是有真正的爱。
婚姻和恋爱不同,恋爱是一种激情的爆发,而婚姻则是一种规范性的东西。尽管恩格斯说过:“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但实际上婚姻不见得总是包含爱情;即使是包含爱情的婚姻中,那个爱情的性质、味道,也和恋爱时的爱情不同。婚姻中的爱情要面对日常生活琐事的考验,要面对两个人朝夕相处的考验,没有什么神秘感,倒有很多责任、义务,虽然也有很多日常人生的温暖。即使有爱情,它主要也不是一种燃烧的激情,而是一种平凡的温情。它是冬天的炉火,规规矩矩;不是旷野中蔓延的野火,无拘无束。更何况世间有很多婚姻根本就没有爱情,或者爱情已经消失,但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因素,诸如责任心、诸如利益牵扯,也必须要维持下去。所以,婚姻无论有没有爱情,都有很多束缚个人意志的东西。没有爱情的婚姻中,个人体会到的是无爱的痛苦,是无表现婚姻中无爱的痛苦,是中国现当代文学相当普遍的主题。在中国文学中,这个主题是在“五四”之后才大量出现的。“五四”文化的基本特点是思想启蒙。思想启蒙就要解放人性。解放人性,就要解放人自由恋爱的权力。自由恋爱有什么好呢?就因为不自由恋爱的婚姻没有爱情,不好。所以“五四”之后就出现了写没有爱情的婚姻是如何让人感到痛苦的作品。古代文学中就总体而言并没有现代意义上的爱情观念,所以尽管魏晋和晚明就有两次人性解放的思潮,但并没有表现婚姻中爱情痛苦的作品。现当代作家先是体会到没有自由恋爱难以产生爱情,渐渐又体会到即使是自由恋爱爱情也仍然会消失,所有婚姻中没有爱的痛苦的问题就变得复杂起来,作家在这个问题中对人性的探索也就变得更加丰富、更加具有深度起来。
(全文)
熟悉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妮娜》的读者肯定记得它开篇的那句名言: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而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我们透过作家如何描写婚姻生活,可以更艺术地认知我们生活的世界,而通过作家笔下的婚姻生活,我们可以来理解和看待作家是如何理解人的家庭和婚姻的。接下来呢,我们请李玲就为我们讲《作者笔下的婚姻生活》,大家欢迎。
作家笔下的婚姻生活,其实就是作家对婚姻生活的一种理解。婚姻生活它有很强的时代性,还有作家的个性不同,他的理解也不同。在我们传统文化里边,婚姻呢,我们现在都说婚姻必须是爱情的结合。恩格斯说的“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但是我们中国古代文化里面根本就没有,现在电视里面不断地演很多帝王家的爱情故事,我爱怎么阐释它都行。武则天在大谈爱,根本就没有,我们古代里面根本就没有爱,男女之间的情常常是一种恩,一日夫妻百日恩,是一种恩。还有呢,可能是欲望,崔莺莺为什么特别爱张生,她一眼看上去就爱了。其实作家就没有写为什么,这一点不用展开。中国古代不需要去论证爱情,简单的论证就是书生比较俊美,又有才,是吧?比较简单的。不像现在有很多很多细致的感受,所有的书生都是一个模式。一个模式的话,那么都爱,那就没有一种个性上的差异了。这个爱情问题是比较简单的。归根结底,是因为我们的文化里边,婚姻的目的是传宗接代,不是爱情,情感是不重要的。所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礼记》里说的婚姻是“上以祠宗庙,下以继后世”,所以古代文学它必然带来这个爱情观念是比较匮乏的,即使它也有一些,但是跟我们现代意义上的爱情是不同的。
还有一个就是,我们传统文学的使命是什么?刘勰的《文心雕龙》里说的:文学的使命是“原道、征圣、宗经”。文学的首要使命是原道,是阐发一种至高无上的道,道的精神。那么道的精神呢,是一种普遍真理。那么从《周易》那边下来的,是儒家文化为核心的一种普遍真理,这个是我们传统文学的使命。它也会带来文学在评价婚姻的时候,一种价值尺度,符合不符合一种普遍的道理,符合不符合一种社会的公理、社会的观念。但是到了现当代以后呢,婚姻它就转换了,必须是以爱情为核心。当然我们现在还存在很多没有爱情的婚姻,那至少我们观念上是认可了,必须以爱情为核心到了现当代文学之后,文学是什么呢?文学我们很多时候也有使命,比如要启蒙,要什么。启蒙本身就是要一种认可人的价值,也就是我们的文学它越来越人性化。而且小说、尤其叙事艺术,文学它有一种特点,它特别注重个人性。我们经常说看问题要从两面看,个人和群体两面看。但是写作品呢,你只能从个人的角度切入,你即使是表达一种群体立场的话,你有没有办法写一种群体的公共心理,很难写,是吧?我们任何一种社会公理、革命道理的话,也必须通过个人化的感受来表现的,那么文学它的个人性的角度,它写婚姻的话,它可能更多的婚姻是两人和二性之好。两人也是一个小群体,群体的概念可能也是个人要理解的,那他肯定更侧重去理解个人的一种婚姻感受。其实古代婚姻生活、爱情是不重要的,但是夫妇和谐相处,仍然是重要的。中国古代文化家国同构,要齐家才能治国平天下,所以家庭和谐是很重要的。那么家庭很和谐的有两方面的美谈:一方面就是举案齐眉;还有一个我用两个成语来概括的,一个是张敞画眉。张敞画眉是拿不到台面上说的,举案齐眉是大家都要表彰的。举案齐眉的故事大家知道吗?就是汉代的梁鸿娶了一个妻子叫孟光,孟光是一个丑女人,但是她特别贤德。中国古代的贤德的女人经常是丑的,但是她对丈夫就特别恭敬。特别恭敬的话,她举案,把乘着饭碗的案举到眉这么高,很恭敬地请丈夫用餐。美好的家庭就应该这样,这是儒家文化所弘扬的东西。但是这种弘扬的东西,实际上文学里边很难以表现它,是吧?作家体会都知道它是没意思的东西,文学它一定要落实到感性层面。这种宏大的道理,是一种美谈。但是文学书写它常常就一句带过,就无法展开。那张敞画眉,那个张敞是汉武帝的名将,他在闺房之乐。每天早晨要替妻子化好眉毛以后才去上班,这个是一个美谈。这个美谈好像在中国文化中就上不了台面,上不了台面但是又符合人的感受。所以呢,在文学、在小说、戏剧里面他就会有相当的表现。但是呢,作家一表现他又怕失了礼教,所以往往是一边表现一边批评的。其实张敞画眉和举案齐眉是代表我们的感性欲望跟我们的理念两面的东西。那么中国文化呢,往往是在男女关系上有一种欲望和理性相分裂的一个特点,上得了台面的东西,又是说了没意思的东西。说了有意思的东西,说一说然后又说:其实我不喜欢那样,这个是一个基本的特点。
表现夫妻之乐的东西,因为上不了台面,但是又要说,那怎么办呢?文化也设置了一个补充,一个很好的调解功能。就是张敞画眉一般是妾,举案齐眉的是妻。妾是上不了台面的,但是男性就跟这个妾之间有很多闺房之乐,那么很多闺房之乐的妾最后往往又是负面形象出现,她就会坏了男人的意志,坏了国家大事。或者她必定是淫荡的,然后就会让家庭衰败,这是一个它的基本特点。这个很典型的就是《金瓶梅》里边了。《金瓶梅》里边有趣的、有声有色的女人和西门庆能够很和谐的女人都不是什么好女人,只有那个比较无趣的吴月娘比较不错。这个是它的一个基本的主题。但是古代文学之中的婚姻主题,我觉得更大的主题是这两个主题:一个是负心汉主题;一个是恶妻妒妇的主题。恶妻妒妇的主题有很多很多作品,但是这些作品呢,研究的人去看,我们现在都觉得不太知名,因为女人的恶德是什么呢?无外乎是妒,批判最多的泼辣、妒忌,还有吃醋,还有淫荡,这些出于道德理念上的一种批判,道德的味道太浓,这种作品对人性理解得少,没有丰富人性内涵的作品,它必然就很难成为经典作品。
婚姻生活写得最多的就是负心汉,比如最有名的就是《琵琶记》,还有就是《铡美案》,还有像《王魁负心》,很多了。那这一类题材呢,往往都是一个书生,然后呢,再有一个好妻子,为什么一定是书生?不先就是一个大官呢?因为人要负心一定是生存境遇改变了以后才负心。中国古代文化里面谁的生存境遇最容易改变呢?读书人。开始是书生,然后一考试考中了,就改变社会地位了。其他的人很难改变社会地位,很难改变社会地位的人,不容易。当然还有一类是立了战功的人,但是那个毕竟比较少一点,书生常规的就容易。所以书生呢,前面可能是这个小姐出钱赞助他去读书的,或者说贫贱之妻跟他一起受过很多苦难的,后来他就就负心了。那么这个主题呢,在元代前后它有一定的转变,它的共同点都是书生负心。在元代之前呢,一般都是谴责书生负心的。到元代之后呢,比较多的就是写到了书生负心其实是无可奈何的,都是外力,皇帝一定要招他做女婿,他不敢不做皇帝的女婿,所以不得不负心。其实是一个故事,像《琵琶记》,像《铡美案》都是流传很久的故事。故事在流传的过程不断地被改变,特别典型的像《王魁负心》。王魁负心的故事是这样的:莱州那个地方的一个书生,他考试考得心情很不好,觉得我肯定考不好,那天没考好。然后人家带他去风月场中玩,遇到了一个名妓敫桂英。她就特别青睐他,然后鼓励他,给他钱,让他搬到她那个地方住,鼓励他寒窗读书。然后呢,出钱让他去京城赶考。他考上了之后,就想到了:“哎呀,不行,我现在是状元,我妻子是妓女,那怎么行呢?”结果就不理她,不理她之后,后来敫桂英就自杀了。自杀了之后,敫桂英化作厉鬼去找王魁算帐。王魁就得了疯病,不断地有自杀倾向。后来呢,他家里人就找道士给他抓鬼,因为是鬼魂俯身,结果道士正准备要做的时候,鬼魂就跟道士说,他这个是有报应的,你别管这事。道士吓得也不敢管了,后来王魁就用刀把自己给刺死了,这个是汉代之前的故事。
负心的主题在我们现当代文学之中也有,但你会发现古代和现当代完全不同,就是它不是强调,这个妻子为什么不应该被负呢?比如最典型的,我们刚才说王魁负心是因为敫桂英对王魁有恩,你在精神不振的时候,都是我帮你,钱都是我出的,精神也是我鼓起来的,是有恩。即使敫桂英这样的妓女,她身份上是妓女,她也是辅佐儒家文化传统的。如果这个妓女她只讲感情的话是不可能受到任何的同情,她还是在一个伦理框架之内。就是说我们中国古代文化它的使命是传道,所以它这个婚恋主题也表现一种被弘扬的女性都有很多儒家文化之中的美德。因为她有美德,所以你不能负她。秦香莲呢,为什么要去起诉她丈夫?是因为他丈夫做得太过分了,要派人来杀她。一般没有到要杀的地步的话,有一些女性是选择顺从。即使选择顺从的话,作者也要替她主持正义。所以就说古代文学的这种负心汉主题的一个基本特点,它不是爱情主题,它是伦理道德主题,它是维持社会正义的,它这个文学不是从个人体验性的角度来看问题的。那么这些呢,被认可的必须社会替她讨还公正的女性必定都是贤惠女性。
现当代文学和外国文学之中,它更侧重于从情感的角度来写,它仍然有负心汉的主题,也有。但是我们看一看负心汉主题就跟传统的不同,很多女作家写到负心汉主题,比如像现代作家,像庐隐的小说,《兰田的忏悔录》,就是有个女孩叫兰田,她是从家里跑出来的,结果那个男的就来骗她。因为她那时候是富家小姐,送它一些钱。兰田长得不怎么美,但是等到他钱花完了之后,她这个男朋友叫何仁,其实是作家问他:何仁之有?哪里有什么仁义?又去跟别人好了。这个就跟传统的主题有两大变化,一大变化,作家从女性体验的角度来写了,从女性的心灵受到什么伤害的角度,不是从伦理道德的角度来写,它体现现在文学,更注重个人性、更注重情感性,来谴责他。还有一个呢,就是古代的文学里边它常常有这个倾向:就是负心汉的主题,它的结局演绎到后来一个明显的结局,大团圆的结局。那么到了现代女作家笔下呢,一般也不去怪男人后来好的那个女人了。但是呢,它这种友好跟古代的妻妾相安完全不同,卢引的小说里面很多总是受害的女人结成联盟,受害女人不知道怎么回事,然后她知道真相了以后,后来的那个女的就去找前面那个女的说:“姐姐啊,我们都是一同的受害者,我们都上了他的当了。”前面被人抛弃的女人觉得全社会人都骂她是淫荡的女人,因为她是从家里私奔出来的,而且是失了贞节的女人。然后这个女人的安慰让她有一丝丝的温暖。作家让两个女的超越同性之间的,不再妒忌之中的中友好,跟传统的文化相处完全不同,她两个人好是以共同批判男权传统为前提的,而不是以姐妹共同伺候一个男人为前提,它有一个反封建在其中。
现当代文学之中的爱情主题,我觉得它主要是在另外两个方面展开。写得最多的是一个爱情问题、婚姻中的爱情问题。还有婚姻与日常生活的问题,婚姻里边的爱情问题跟恋爱时候的爱情问题完全不同。婚姻里边,婚姻有分两种,一种是有爱情,一种是没有爱情的。那么有爱情的婚姻呢,其实他的爱情也跟恋爱时候的爱情完全不同,它必然要从一种浪漫激情转为一种温情,是吧?他还要面对日常生活的考验,要面对两个人朝夕相处的考验,而不是面对两个人无法相逢的考验。所以它性质不同,它不是熊熊燃烧的激情,它是一种重规重矩、符合社会规范的一种情感。那么这个爱情跟原来不同。
还有一种就是两个人即使有爱情,他可能还会有很多烦恼,个性有个和谐不和谐的问题。还存在一种情况就是,没有爱情的婚姻而又必须维持下去,我觉得现当代的作家侧重表达这种爱,特别关注爱情问题,跟古代文化相比,就凸现了爱情问题。因为五四文化它是一种启蒙文化,启蒙文化的时候,启蒙文化它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批判包办婚姻。那么批判包办婚姻的话,有一点就要批判到的包办婚姻不幸福。包办的婚姻不幸福,一般都是男作家特别多地写到,男女作家都写到,尤其男作家特别多地写到这些女人很落后,女人没有见识,给男人造成一种精神痛苦。
那么落后型的女人让男人感到痛苦,我觉得写得最好的是老舍的《离婚》。老舍的《离婚》里边呢,有一个李先生、有一个李太太,还有另外一对夫妇张大哥和张太太。这两个人是财政所里的同事,那么张大哥是一切人的大哥,他关心一切人。关心什么问题?关心一切人的婚姻问题,他热衷于给所有的人做媒,那么他给人做媒按什么尺度呢?就是权衡一下条件,你看那个姑娘脸上有一点雀斑的话,他就给她找一个近视眼的先生,因为近视眼的先生看不见姑娘的雀斑,对吧?然后他们条件相抵正好。他觉得这个条件会平衡的话就好。那么李先生呢,乡下有个太太,那么他跟这个太太就有很多的不和谐,关键的原因是什么呢?作品里边写的,就是李先生有很多梦想,而李太太呢,非常实际。她的实际就是什么呢?她像个老大姐似的,护着她的丈夫,还有照料好儿子,儿子如果不听话了,那就打一顿屁股。那么女儿要护的好一点别打屁股,做菜要做得好一点,汤要做得好一些。先生回来不说话了,她心情不好,她感到挺紧张的,紧张的话,没办法解决,我就不说话。她的思维就在日常生活柴米油盐的层面上盘旋。而李先生他也说不清楚,我那点诗意是什么。但是我就知道我要的东西更多一点,我有很多很多的梦想,这个太太一点点梦想都没有,所以让他不能共鸣。我在想,实际上生活有好几个层面,一个就是日常生活的柴米油盐的层面,还有一个层面就是社会事业的层面。还有一个层面可能就更多一点,跟社会事业无关的,属于一种,我们现在用时髦的话来说就是终极感受、终极追问。比如人活着有没有意义呀,一切制度都合理吗?也许一切都没有意义。那么李太太呢,在李先生看来她就很笨,她根本就不会想人活着有没有意义这样的一种问题,更不懂得事业,她根本就没有事业,她只懂得柴米油盐。那么李先生的精神觉得跟她没有精神共鸣,承认她是一个好妻子,但是看着她就痛苦,觉得家庭是一个束缚。
他这个小说里边,老李一直暗恋他们院子里边的一个马家的少奶奶,但是最后马家的少奶奶也让他失望。那么在这个作品里边呢,就是说作家借老李的这个思考,老李在家里一方面他也挺尽责的,另一方面他就借这种思考追问一种制度。其实我们想想就知道,我们一方面觉得制度有合理的一方面,但我们想一想,确实任何制度都有压抑人性的一面,都有应该被追问的一面。生命恐怕就有这种诗意追求的一面。那么作家通过老李追求诗意的观念,在这个作品里边,是跟张大哥要维持一切秩序的观念是相对的,相对来写的。作家通过他质问了一切的制度,我觉得这个是老舍非常有深度的一部小说,就是形而上的一个小说,有哲学高度的一部小说。但这个作品里边也有男性中心意识,李太太为什么只懂得柴米油盐?我觉得人只有吃饱了才能想诗意的问题,李太太实际上她的生存境遇是没有保障的,我们传统的女人,生存境遇都是没有保障的。李先生老想,这个太太过两天要不就把她送回乡下去,一闹矛盾就把她送回乡下去。李先生是能够主动把太太送回乡下的人,而太太实际上她的命是捏在李先生手上的。人只能在柴米油盐的基本生存层面都不是有绝对保障的人,她肯定没有余欲去想很多。诗人只有填饱了肚子才会去想做诗,这是同一个道理。所以传统女性,她虽然见识窄小,她本身实际上是文化的受害者,她有她生存艰难的一面,老李没有体谅她这一面,隐含作者也没有批评老李的不体谅。
有爱情的婚姻里面的痛苦呢,我觉得写得最经典的作品应该算《安娜·卡列尼娜》,是吧?就是安娜为什么自杀?我觉得批评界包括文学史书里边是有不同的说法的。包括托尔斯泰本身在作品里边就说到,他们的热情逐渐减退了,但是我们知道,婚姻之中的热情减退,是不是爱情消失呢?恐怕不是。你婚姻实际上要维持下去,它必定要从激情转成一种温和的情感,它不见得是爱情减退。所以有的评论说,安娜她有爱情追求,但是她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花花公子,所以最后死了。我觉得这个评论呢,我们认真读作品的话,可能对沃伦斯基不太公平的。但是遇到安娜之后,他们两个人一相逢,两个人就改变了。而且至死他们两个人实际上都是相爱的。那么两个相爱的人,也会有种种的苦恼。而且安娜最后的死亡是因为爱情过分热烈而死。她担心,担心沃伦斯基去他妈妈那儿,因为他母亲不喜欢安娜,原来喜欢的。但是因为安娜让他儿子的仕途给毁了,她就不喜欢她了,希望他跟另外一个公爵小姐结婚。那么沃伦斯基其实根本没有这个意思,但是她就陷入到极度的焦虑之中,她只能走向死亡。所以这个作品写了一个相爱的人能够让爱情走向毁灭,我觉得这个是非常有深度的。
像苏童很多作品《离婚指南》什么的,他不写原因,我们就合不来。对于这种原因的深度探索,我觉得我们现当代文学探索不够,很可能跟我们这个社会的文化观念有关。我们对婚姻的看法,可能对爱情本身的理解不够透,不够透就不能往深度上说。我们的文化里边,很多时候还是更多的在谈婚姻中的责任义务问题,而情感本身的因素探索得不够。那么文学作品还比较多地表现一种功利性的婚姻对人性的伤害。前面那种是父母包办的婚姻,功利性的婚姻对人性的一种伤害。比如非常典型的是张爱玲的《传奇》,是吧?麻油店家的那个健美的大姑娘曹七巧要嫁到豪门巨宅里面去当二少奶奶,豪门巨宅为什么会看上一个没有家庭背景的女人呢?因为那个二少爷是残疾的。那么这个曹七巧的家里人把她嫁出去之后,这种是功利性的婚姻。这个功利性来自两方面,一方面是哥哥包办,这作为一种对封建性东西的批判。还有一种是钱财的考虑。那么这种婚姻他就写了,曹七巧在这个婚姻里面她是如何变态的、如何被压抑、如何痛苦。痛苦之后呢,她的痛苦呢,并没有生出一种悲剧的美,她生出了一种变态,他后变成了一个绞杀儿女幸福的人。那么她写了黄金的家,她一辈子就套在黄金的枷锁之中,她又用这个黄金的枷锁劈杀了她的儿女。这个我想张爱玲是写得非常深刻的。在这个作品里边,作家其实批判谁呢?如果说批判曹七巧,一边批判曹七巧的时候,同时又理解了她,对她有深度的理解,并没有去批判具体的个人,是批判一种制度。
我们现当代文学模式里边,进入功利婚姻的话,往往是男人进入功利婚姻比较多的受批判。比如像新时期的启蒙小说里边很多比如说男人上了大学,就抛弃了原来的妻子,或者说在文革之中什么的,比较多的受批判。那么女人在功利婚姻中有时受批判,有时是不受批判的。比如她如果是在文革的时候,看到谁有权有势了,她是受批判的。很多时候作家都阐释女人是无可奈何的。那么还有呢,非常重要的一点,婚姻与日常生活的关系,婚姻它面对的一个考验,就是爱情转换的问题,还有一个就是日常生活的问题。那么这个主题在现当代文学中非常多。很多都是先进的男人遇到落后的女人。那么还有就是两个本来是和谐的夫妇结婚了之后,女人呢,变得不革命了。比如叶绍钧,就是叶圣陶先生的早期一部非常著名的长篇小说《倪焕之》,倪焕之跟金佩璋理想非常共鸣的一对夫妇。但是一结婚之后呢,金佩璋就忙于生孩子,而且还跟婆婆闹矛盾。这个倪焕之就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我得到一个妻子之后我却失去了一个爱人。小说是从男性的角度写的,写了这一点。那最后呢,这个倪焕之死去以后,金佩璋又觉醒了,去接过他的旗帜往前走。这个是男性文学中相当典型的一个模式。这个是因为我们现当代文化里边,日常生活没有地位。我们以前用革命来说,革命的日常生活是“小资”情调,它没有地位。只有到20世纪90年代以后,反思启蒙以后,日常生活的地位提高了,她的日常生活地位,这个问题才有反思。日常生活呢,变成正面形象的话,主要是从新写实小说,池莉她们的小说,《烦恼人生》,刘震云的《单位》、《一地鸡毛》,还有方方的一些小说。新形势下他认可一种价值观念,像那个《烦恼人生》中的印家厚,她一天的日子总是有很多很多的无奈。但是呢,小说最后提供一种价值判断,你只能认可这样的生活。她说家里有个妻子是烫着一个鸡窝头的,唠唠叨叨的妻子。但是每天你在天刚蒙蒙亮,你要出门去赶渡船的时候,也就这个妻子烫着头目送你走去,你回到家就这样一个没姿没色的一个妻子给你炒好了菜。他有个女徒弟非常美,他知道很美,但是那不是属于我的,所以我不要有非分之想,我就认可生活给我的这样的东西。新写实肯定日常生活的价值,就告诉我们,我们要认可、接受生活给我们的一些东西,我想新写实小说它有它正面价值,就是肯定日常生活观念。肯定日常生活观念的时候,就发现了我们生活之中很可能被左的思潮所压抑住的一种东西,对我们前面的文学有很多的补充。
那么作家反映了很多很多问题。那么有的同志可能说,反映很多问题,但是呢,其实很多问题很难解决。安娜·卡列尼娜能不死吗?我想文学的功能在于什么呢?它在于表现人性、理解人性。它这种表现和理解,从个人化的角度中提示很多东西,它可能让我们以一种更富有人性化的眼光去看待婚姻。那么可能有利于婚姻观念的一种改变,那么有的东西可能是无可改变的时候,可能文学的功能就是陪伴孤独的个体生命的这样一种功能,它给你提供一种陪伴的功能就行了。所以文学是一种个人化的叙事。好,我就讲到这儿吧。
问:李老师您好,前一段有一个叫木子美,她写了一本书叫《遗情书》,您知道吧!我知道。她的书的一些内容,写了一些网恋,包括一夜情,还有一些与多人保持着性关系,都是她以前的一些男朋友。我的第一个问题是,您对这件事和这个木子美的现象,您对这件事的评价如何?第二个问题是,您刚才说了一些事,不管近代的,还是更远一些的作品吧,主要都是一些男性作品、男人笔下的一些女性形象,您对于像这种女人自己写自己,自传体的这些题材,张显自我,张显我个性的一些东西,您对这些题材的一些评价。好,谢谢。
答:性是完全可以写的,但像木子美的问题,她暴露她跟很多人的那种关系的话,我觉得这不知道有没有涉及法律上的隐私权的问题,如果涉及具体人的隐私权的问题,木子美显然是自我炒作,我觉得这点上我并不认可。而且女人来通过性来自我炒作,其实在一定意义上也是迎合社会的男性心理,男性有一种窥视女人性的愿望,那么女人怎么样能够聪明呢?成为男人最好的消费品,就是我们聪明最好的方式。我觉得这和九丹她们的作品,一定意义上,我觉得都是相似的,我用一句很刻薄的话,是一种女奴的精明,是不是这样?女人的性是健康的,但是我们必须从女人的主题角度来理解她,那么女人的幸福和男人的欲望,遮遮掩掩地,我露一点给你们看。
我觉得通过做最符合男人的欲望的女人来取得利益,这就是女奴的精明。就跟潘金莲迎合西门庆的趣味是比较接近的。但是我还是觉得社会不必要对这种木子美的现象大惊小怪,也就是因为有大惊小怪,所以包括刚才这个同志说的,女作家里边写女性自我的,我觉得这些作品每个都得具体分析,我不能够说哪些好、哪些不好。相当一些作家的作品,像陈然她们的,林白,很多人的作品我是比较认可的。因为以往的女人都没有性,潘金莲有性,但是她是负面的。那么所有的正面女人的性体验是没有被表现的,但女人的性体验是合理的。我觉得有合理表现的需求、正面价值。但是你不能把这样东西拿来做卖点,做卖点的话,又把自己变成为看的对象,成为男权文化的客体。因此,我觉得这样子不好。
问:在听您讲座的时候,想起了前不久看过的一本小说中的一段论述。这段论述是这么讲的,说是:男人的爱情发源于生殖器,止于大脑;女人的爱情发源于大脑,止于生殖器。男人和女人说到底不过是上半身和下半身的对话。您对这段论述怎么看?这段论述对于女性形象是公平还是不公平,谢谢。
答:这是一种看法,女人是没有欲望的。是吧?男人呢?是有欲望的。那么这个其实是,我认为我可能更认同这样的一种观念,就是说,每一个个体之间的差别,都大于类型之间的差别。那么男人和女人可能都有欲望比较强和欲望比较弱的人,都不同,但是就一个性别群体来说,如果从天然来说,我觉得并没有这种欲望的差别。但是呢,文化会压抑女人的欲望的。因为男人如果没有欲望,他觉得我是不是一个男人?他有一种阉割的苦恼,他就会激发他的欲望。女人如果有欲望的话,她觉得不符合文化规范,她也是偷偷摸摸的,偷偷摸摸久了就会被压抑了。所以我觉得,从本质的角度上来说,现在有一种反本质主义,我就认同反本质主义的观念,就是有欲望和没欲望这种说法。您刚才说的这种观点,很可能是社会的一种规范,它会塑造粗暴的男人和没有欲望的女人。我觉得文化应该去除这种观念,但个体之间是不同的。
男女之间的婚姻爱情是特别复杂的,我个人觉得是根本说不清楚的。那么正因为它复杂丰富、说不清楚,所以才成了文学表现的永恒的主题。就是我们看任何一个作家写文学作品,至少都离不了要写男人、要写女人,要写婚姻、写爱情。我们想过没有,“人”字几乎是汉字当中笔画最简单的汉字了,一撇一捺,但它所承载起的内容是无穷尽的。有男人、有女人,才有情有爱、有恨、有性、有欲、有婚姻,有我们的日常生活的一切一切。所以呢,也只有写出了人的情感、性欲、婚恋的文学作品中的女性和男性的婚姻爱情,或许才称得上是完整和圆满的。不管是文学作品也好,还是我们的日常生活也好,我只能是从我个人的角度,希望我们所有的男人女人都相亲、相爱、相悦、和谐、完美。
最后让我们感谢李玲带给我们的演讲。好,我要谢谢大家,谢谢。(来源:cctv-10《百家讲坛》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