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视国际 2005年03月21日 10:17
主讲人简介:周国平: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哲学博士。著有学术专著《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尼采于形而上学》,随感集《人于永恒》,散文集《只有一个人生》、《今天我活着》、《迷者的悟》、《守望的距离》、《各自的朝圣路》,纪实作品《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等,1998年底以前作品结集为《周国平文集》(1-6卷),译有《尼采美学文选》、《尼采诗集》等。
内容简介:在天地中,男人寻找家园,女人却建立家园,有了摇篮里的婴儿,有了呀呀学语的孩子,男人和女人,才有了真正的归宿。因为有了孩子,更深的爱被体验。孩子的出生,除了那个微不足道的性爱的原因,他来到这个世界,更深的本质是什么?
两口之家不要孩子,这是一种选择。但有了孩子后,父母全是为了孩子而活着,一切以孩子为中心。这样的做法会影响父母事业的发展。有孩子后父母兼顾家庭与事业,这会影响父母们实现自我价值吗?二人世界中突然有了小生命,成人世界外出现了一个新天地。孩子的到来丰富了父母的生活。他们给父母带来了什么样的人生体验?为什么有了孩子的夫妻,好像一下子就成熟了很多?有一句俗话说:老婆是人家的好,孩子是自己的好。夫妻因爱而结合,成年人的爱情,有地久天长、海誓山盟的誓词来渲染,还不能保证爱的长久。为什么亲子之爱,平淡而自然,但却要比爱情稳定?为什么孩子大了,和父母的关系,反而没有小时候纯粹?著名学者周国平,将与我们一起了解成人世界外的新天地,孩子。
(全文)
大家好,我今天讲的题目是跟孩子有关。首先,我认为为人父母是人生的宝贵体验。凡真正美好的人生体验都是特殊的,若非亲身经历就不可能凭理解力或想像力加以猜度。为人父母便是其中之一。我以前认为,人一旦做了父母就意味着老了,不再是孩子了。现在我才知道,人只有自己做了父母,才能最大限度地回到孩子的世界。为人父母提供了一个机会,使我们有可能更新对于世界的感觉。用你的孩子的目光看世界,你会发现一个全新的世界。
在一切人间之爱中,父爱和母爱也许是最特别的一种,它极其本能,却又近乎神圣。爱比克泰德说得好:“孩子一旦生出来,要想不爱他已经为时过晚。”正是在这种似乎被迫的主动之中,我们如同得到神的启示一样领悟了爱的奉献和牺牲的本质。然而,随着孩子长大,本能便向经验转化,神圣也便向世俗转化。于是,教育、代沟、遗产等各种社会性质的问题产生了。
我们从小就开始学习爱,可是我们最擅长的始终是被爱。直到我们自己做了父母,我们才真正学会了爱。在做父母之前, 我们不是首先做过情人吗?
不错,但我敢说,一切深笃的爱情必定包含着父爱和母爱的成分。一个男人深爱一个女人,一个女人深爱一个男人,潜在的父性和母性就会发挥作用,不由自主地要把情人当作孩子一样疼爱和保护。然而,情人之爱毕竟不是父爱和母爱。所以,一切情人又都太在乎被爱。
当我们做了父母,回首往事,我们便会觉得,以往爱情中最动人的东西仿佛是父爱和母爱的一种预演。与正剧相比,预演未免相形见绌。不过,成熟的男女一定会让彼此都分享到这新的收获。谁真正学会了爱,谁就不会只限于爱子女。
养育小生命或许是世上最妙不可言的一种体验了。小的就是好的,小生命的一颦一笑都那么可爱,交流和成长的每一个新征兆都叫人那样惊喜不已。这种体验是不能从任何别的地方获得,也不能用任何别的体验来代替的。一个人无论见过多大世面,从事多大事业,在初当父母的日子里,都不能不感到自己面前突然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小生命丰富了大心胸。生命是一个奇迹,可是,倘若不是养育过小生命,对此怎能有真切的领悟呢?
养育小生命是人生中的一段神圣时光。报酬就在眼前。至于日后孩子能否成材,是否孝顺,实在无需考虑。那些“望子成龙”、“养儿防老”的父母亵渎了神圣。
付出比获得更能激发爱。爱是一份伴随着付出的关切,我们确实最爱我们倾注了最多心血的对象。父母对儿女的爱很像诗人对作品的爱:他们如同创作一样在儿女身上倾注心血,结果儿女如同作品一样体现了他们的存在价值。但是,让我们记住,这只是一个譬喻,儿女不完全是我们的作品。即使是作品,一旦发表,也会获得独立于作者的生命,不是作者可以支配的。昧于此,就会可悲地把对儿女的爱变成惹儿女讨厌的专制了。
从理论上说,亲子之爱和性爱都植根于人的生物性:亲子之爱为血缘本能,性爱为性欲。但血缘关系是一成不变的,性欲对象却是可以转移的。也许因为这个原因,亲子之爱要稳定和专一得多。在性爱中,喜新厌旧、见异思迁是寻常事。我们却很难想像一个人会因喜欢别人的孩子而厌弃自己的孩子。孩子愈幼小,亲子关系的生物学性质愈纯粹,就愈是如此。君不见,欲妻人妻者比比皆是,欲幼人幼者却寥寥无几。
当然,世上并非没有稳定专一的性爱,但那往往是非生物因素起作用的结果。性爱的生物学性质愈纯粹,也就是说,愈是由性欲自发起作用,则性爱愈难专一。
有人说性关系是人类最自然的关系,怕未必。须知性关系是两个成年人之间的关系,因而不可能不把他们的社会性带入这种关系中。相反,当一个成年人面对自己的幼儿时,他便不能不回归自然状态,因为一切社会性的附属物在这个幼小的对象身上都成了不起作用的东西,只好搁置起来。随着孩子长大,亲子之间社会关系的比重就愈来愈增加了。
亲子之爱的优势在于:它是生物性的,却滤尽了肉欲;它是无私的,却与伦理无关;它非常实在,却不沾一丝功利的计算。我说亲子之爱是无私的,这个论点肯定会遭到强有力的反驳。可不是吗,自古以来酝酿过多少阴谋,爆发了多少战争,其原因就是为了给自己的血亲之子争夺王位。可不是吗?有了遗产继承人,多少人的敛财贪欲恶性膨胀,他们不但要此生此世不愁吃穿,而且要世世代代永享富贵。
这么说,亲子之爱反倒是天下最自私的一种爱了。但是,我断然否认那个揪着正在和小伙伴们玩耍的儿子的耳朵,把他强按在国王宝座上的母亲是爱她的儿子。我断然否认那个夺走女儿手中的破布娃娃,硬塞给她一枚金币的父亲是爱他的女儿。不,他们爱的是王位和金币,是自己,而不是那幼小纯洁的生命。如果王位的继承迫在眉睫,刻不容缓,而这位母亲却挡住前来拥戴小王子即位的官宦们说:“我的孩子玩得正高兴,别打扰他,随便让谁当国王好了!”如果一笔大买卖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而这位父亲却对自己说:“我必须帮我的女儿找到她心爱的破布娃娃,她正哭呢,那笔买卖倒是可做可不做。”——那么,我这才承认我看到了一位真正懂得爱孩子的母亲或父亲。
孩子是使家成其为家的根据。没有孩子,家至多是一场有点儿过分认真的爱情游戏。有了孩子,家才有了自身的实质和事业。男人是天地间的流浪汉,他寻找家园,找到了女人。可是,对于家园,女人有更正确的理解。她知道,接纳了一个流浪汉,还远远不等于建立了一个家园。于是她着手编织摇篮,——摇篮才是家园的起点和核心。在摇篮四周,和摇篮里的婴儿一起,真正的家园生长起来了。
我曾经写过一本题为《人与永恒》的书,书中谈了生与死、爱与孤独、哲学与艺术、写作与天才、女人与男人等等,惟独没有谈孩子。我没有孩子,也想不起要谈孩子。孩子真是可有可无,我不觉得我和我的书因此有什么欠缺。现在我才知道,男人不做一回父亲,女人不做一回母亲,实在算不上完整的人。一个人不亲自体验一下创造新生命的神秘,实在没有资格奢谈永恒。
并不是说,养儿育女是人生在世的一桩义务。我至今仍蔑视一切义务。可是,如果一个男人的父性、一个女人的母性——人性中最人性的部分——未得实现,怎能有完整的人性呢?并不是说,传宗接代是个体死亡的一种补偿。我至今仍不相信任何补偿。可是,如果一个人不曾亲自迎接过来自永恒的使者,不曾从婴儿尚未沾染岁月尘埃的目光中品读过永恒,对永恒会有多少真切的感知呢?由于你的到来,我这个不信神的人也对神充满了敬意。无论如何,一个亲自迎来天使的人是无法完全否认上帝的存在的。你的奇迹般的诞生使我相信,生命必定有着一个神圣的来源。
在哲学家眼里,生儿育女是凡夫俗子的行为。这自然不错。不过,我要补充一句:生儿育女又是凡夫俗子生涯中最不凡俗的一个行为。婴儿都是超凡脱俗的,因为他们刚从天国来。再庸俗的父母,生下的孩子决不庸俗。有时我不禁惊诧,这么天真可爱的孩子怎么会出自如此平常的父母。孩子的世界是尘世上所剩不多的净土之一。凡是走进这个世界的人,或多或少会受孩子的熏陶,自己也变得可爱一些。被孩子的明眸所照亮,多少因岁月的销蚀而暗淡的心灵又焕发出了人性的光辉,成就了可歌可泣的爱的事业。
过去常听说,做父母的如何为子女受苦、奉献、牺牲,似乎恩重如山。自己做了父母,才知道这受苦同时就是享乐,这奉献同时就是收获,这牺牲同时就是满足。所以,如果要说恩,那也是相互的。而且,愈有爱心的父母,愈会感到所得到的远远大于所给予的。
其实,任何做父母的,当他们陶醉于孩子的可爱时,都不会以恩主自居。一旦以恩主自居,就必定是已经忘记了孩子曾经给予他们的巨大快乐,也就是说,忘恩负义了。人们总谴责忘恩负义的子女,殊不知天下还有忘恩负义的父母呢。对孩子的爱是一种自私的无私,一种不为公的舍己。这种骨肉之情若陷于盲目,真可以使你为孩子牺牲一切,包括你自己,包括天下。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孩子和女人最能使我真实,使我眷恋人生。
我想讲的第二个问题是怎样才算是父母与孩子的正确关系,我认为首先是向孩子学习。应该和孩子平等相处,与孩子交朋友。做父母做得怎样?最能表明一个人的人格、素质和教养。被自己的孩子视为亲密的朋友,这是为人父母者所能获得的最大的成功。不过,为人父母者所能遭到的最大的失败却并非被自己的孩子视为对手和敌人,而是被视为上司或者奴仆。我想起我看到的一个电视镜头:妈妈告诉小男孩怎么放刀叉,小男孩问:“可是吃的放哪里呢?”这个问题多么精辟,当大人们在枝节问题上纠缠不清的时候,孩子往往一下子进入了实质问题。
我还记下我看到的一个场景——黄昏时刻,一对夫妇带着他们的孩子在小河边玩,兴致勃勃地替孩子捕捞河里的蝌蚪。
我立即发现我的记述有问题。真相是——黄昏时刻,一个孩子带着他的父母在小河边玩,教他们兴致勃勃地捕捞河里的蝌蚪。
像捉蝌蚪这类“无用”的事情,如果不是孩子带引,我们多半是不会去做的。我们久已生活在一个功利的世界里,只做“有用”的事情,而“有用”的事情是永远做不完的,哪里还有工夫和兴致去玩,去做“无用”的事情呢?直到孩子生下来了,在孩子的带引下,我们才重新回到那个早被遗忘的非功利的世界,心甘情愿地为了“无用”的事情而牺牲掉许多“有用”的事情。所以,的确是孩子带我们去玩,去逛公园,去跟踪草叶上的甲虫和泥地上的蚂蚁。孩子更新了我们对世界的感觉。
我认为孩子的特点包括:有好奇心、想像力、不受习见支配。而且真性情、非功利。我想起我看的一个童话,童话的主人公是一个小王子,他住在只比他大一点儿的一颗星球上。圣埃克絮佩里告诉孩子们:“大人就是这样的,不能强求他们是别种样子。孩子们应当对大人非常宽容大度。”他自己也这样对待大人。遇到缺乏想像力的大人,“我对他既不谈蟒蛇,也不谈原始森林,更不谈星星了。我就使自己回到他的水平上来。我与他谈桥牌、高尔夫球、政治和领带什么的。那个大人便很高兴他结识了这样正经的一个人。”
在这巧妙的讽刺中浸透着怎样的辛酸啊。我敢断定,正是为了摆脱在成人中感到的异乎寻常的孤独,圣埃克絮佩里才孕育出小王子这个形象的。他通过小王子的眼睛来看成人世界,发现大人们全在无事空忙,为占有、权力、虚荣、学问之类莫名其妙的东西活着。他得出结论:大人们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相反,孩子们是知道的,就像小王子所说的:“只有孩子们知道他们在寻找些什么,他们会为了一个破布娃娃而不惜让时光流逝,于是那布娃娃就变得十分重要,一旦有人把它们拿走,他们就哭了。”孩子并不问破布娃娃值多少钱,它当然不值钱啦,可是,他们天天抱着它,和它说话,便对它有了感情,它就比一切值钱的东西更有价值了。一个人在衡量任何事物时,看重的是它们在自己生活中的意义,而不是它们能给自己带来多少实际利益,这样一种生活态度就是真性情。许多成人之可悲,就在于失去了孩子时期曾经拥有的这样的真性情。
说起来你们也许不信,一般来说,孩子往往比大人更智慧。真的,孩子都有些苏格拉底式的气质呢,他们感觉到自己处在一个新鲜的未知的世界之中,因而对一切都充满着好奇,从来不强不知为知。可惜的是,孩子时期的这种天然的慧心是很容易丧失的。待到长大了,有了一技之长,掌握了某一方面的知识,人就容易被成见所囿并且自以为是,仿佛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新鲜事了。实际上,许多大人只是麻木得不再能够憧憬世界的无限和发现世界的新奇而已。
有时候,我们也把从整体上洞察和把握事物真相的直觉看作智慧的一种表现。在这方面,孩子同样比大人占据着优势。你们一定听过安徒生讲的皇帝的新衣的故事。两个骗子给皇帝做新衣,他们说,这件衣服是用最美丽的布料做的,不过只有聪明人能看见,蠢人却看不见。事实上,他们什么布料也没有用,只是假装在缝制罢了。皇帝穿着这件所谓的新衣游行,其实他光着身子,什么也没有穿。然而,皇帝本人,前呼后拥的大臣们,围观的老百姓,因为害怕别人说自己愚蠢,都使劲地赞美这件新衣多么美丽。最后,有一个人喊了起来∶“可是他什么也没有穿呀!”谁喊的?正是一个孩子。所有的大人明明看见皇帝光着身子,但他们都这么想∶第一,既然别人都在赞美这件新衣,就说明皇帝确实穿着一件美丽的新衣,只是我看不见罢了。第二,我看不见说明我比别人都蠢,千万不可让别人知道了笑话我,我一定要跟着别人一起赞美。他们都宁肯相信多数人的意见,不愿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的事实。孩子却不同,他没有虚荣心的顾忌,也不盲从别人的意见,一眼就看到了真相。
儿童的可贵在于单纯,因为单纯而不以无知为耻,因为单纯而又无所忌讳,这两点正是智慧的重要特征。相反,偏见和利欲是智慧的大敌。偏见使人满足于一知半解,在自满自足中过日子,看不到自己的无知。利欲使人顾虑重重,盲从社会上流行的意见,看不到事物的真相。这正是许多大人的可悲之处。不过,一个人如果能保持住一颗童心,同时善于思考,就能避免这种可悲的结局,在成长过程中把单纯的慧心转变为一种成熟的智慧。由此可见,智慧与童心有着密切的联系,它实际上是一种达于成熟因而不会轻易失去的童心。《圣经》里说∶“你们如果不回转,变成小孩子的样子,就一定不得进天国。”帕斯卡尔说∶“智慧把我们带回到童年。”孟子也说∶“大人先生者不失赤子之心。”说的都是这个意思。那么,我衷心祝愿你们在逐渐成熟的同时不要失去童心,从而能够以智慧的方式度过变幻莫测的人生。我想我的我对孩子的期望就是两个愿望:第一个愿望:平安。如果想到包围着她的环境中充满不测,这个愿望几乎算得上奢侈了。第二个愿望:身心健康地成长。至于她将来做什么,有无成就,我不想操心也不必操心,一切顺其自然。我今天的讲座就到这里,谢谢大家!
(来源:cctv-10《百家讲坛》栏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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