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感情是很奇怪的东西。它往往长期折磨你,使你时时感觉到它的存在。你可以忍受它,甚至抑制它,但在你不能解释它之前,却很难改变它。
人的记忆也是很奇怪的东西。有些事,有些情景,有些话语,在你刚刚接触它的时候,也许并未着意,但不知为什么,它却永远留在你的记忆中,似乎就铭刻在那儿了。
就是由于这种感情与记忆的某些奇异的法则吧,在周总理刚刚逝世时,我在《参考消息》上看到某日本记者写的总理在病重时说的一句话:"很想再去看看日本的樱花,只怕是没有这个可能了……"我立时热泪夺眶而出,泣不能忍。当时的大事太多,悲痛太重:十里长街的人群,纪念碑前的白花,天安门广场的棍棒……我丝毫未曾着意去记这句话。但不知为什么,它却深深地铭刻在我的记忆中,当重新读及或忆及时,每每仍是热泪盈眶,不能自已。
也正是由于这点感情与这点记忆的奇异作用吧,我常暗自思忖周总理说这句话时的心情意境,为之抱憾,为之愤恨。久而久之,也就在心里萌芽了一个愿望:什么时候能去看看总理想念的樱花呢?
接到中国作家代表团赴日访问的通知时,我第一件想起的,竟又是总理这句话。于是立即打听日本樱花开谢的时节。
遗憾的是:我们去得晚了,已过了樱花季节,只在比睿山的延历寺里看见最后一树半谢的樱花,因为山高寺寒,尚未谢尽,惨白而又凋零。这当然不会是总理想看的樱花,因此我也只隔窗黯然,十分惆怅,未曾进去。
但万没想到,我竟在岚山突然领悟了总理这句话的深意。
那是一个晴朗的五月天,日中文化交流协会的朋友们陪同代表团前来岚山,瞻仰总理的诗碑。
诗碑坐落在大堰川畔,岚山万木丛中的一片浓荫下。大块的青石垒成了一个宽厚而坚实的底座,上边矗立着一块褐色的巨石,用苍劲的行书镌刻着总理青年时代告别日本时留下的四首诗中的一首:《雨中岚山》。
我们和日本朋友一起,怀着崇敬而激动的心情向这座诗碑深深鞠躬,把一束生气盎然的鲜花肃穆地放在碑前,就像总理生前无比敬重地放在他的手上一样。他的音容笑貌一下子齐聚心头。树叶簌簌,流水滔滔,复诵着总理的诗句,好像总理仍在向我们谆谆教诲、亲切叮咛一样。谁说总理已经离开了我们?!
日本人民真是中国人民的好朋友,他们像我们一样爱总理,也像我们一样的懂得总理。这座碑这样朴实无华,而又庄重端凝,就像总理的为人。这座碑是日本人民集资兴建的,他们的滴滴心血,不知是否也像我们当年修建《天安门诗歌》那座诗碑时那样凝聚的?
陪同我们前来的日本朋友一直不住地向我们介绍修建这座诗碑的过程。也许是触到了我的思绪吧,其中一位突然在我耳边低低地背诵起总理当年的另一首留诗《雨后岚山》了。
当他背到:
自然美,不假人工;
不受人拘束。
想起那宗教,礼法,旧文艺……粉饰的东西,
还在那讲什么信仰,情感,美观……的制人学说。
……
元老,军阀,党阀,资本家……
从此后"将何所恃"?
我的心像被人重重地击了一掌,几乎失声号叫出来。啊!我终于懂得了总理说那句话时的心情了。难怪这句初看平淡的话,每每要掀动我心中大海的波涛,原来它是总理波澜壮阔的一生回顾啊!
青年时代的周恩来抱着"邃密群科济世穷"的政治理想,"大江歌罢掉头东"地来到日本,在这里接触到马克思主义,从此坚定不移地为人民解放事业战斗了整整一生。当他作为老一辈革命家的幸存者,作为背负着全国人民热望的国家总理,却眼睁睁看着无数先烈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新中国,竟也出现了他青年时代所最痛恨的大军阀、大党阀--林彪、"四人帮"一伙,有恃无恐地对中国人民进行毁灭性的洗劫时,总理的痛苦是多么深沉啊!
青年时代的周恩来,可以把诗的匕首、投枪直接刺向敌人,龙潭虎穴,纵横驰骋。而此时已病在垂危的周总理,只能竭尽己力战斗到最后一息--力求多为党保存一些革命的有生力量,保存住国家的栋梁,用自己最后的生命火炬点亮人民心中的火种,把希望寄给人民与未来。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像青年时代一样:横刀跃马,驰骋沙场,力挽狂澜,虽万死而不辞啊!但已被"四人帮"折磨得病体瘦弱,力不从心了。主观、客观……;客观,主观;他……他……他……终于在一个偶然的机会说出了这句平淡而又不平淡的话。这句话多么深刻有力地表达了一位叱咤风云的世界伟人,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悲愤心情啊!
愤怒重又窒息了我的咽喉,泪水重又迷漫了我的眼睛,我死死地攥紧了拳头。如果我有宝刀在手,我有宝刀在手啊,我一定举刀长啸:怒斩奸佞,除恶务尽啊--
但此时我有的依然只是岚山情思,书生意气;书生意气,岚山情思啊。我抬头和那位朋友双目对视,我这心境,恐怕他是不会理解的。
这时,正在这时,一队队小学生奔跑过来了。他们笑声琅琅,手捧鲜花,一张张小脸红扑扑地,就像盛开的樱花那样美丽。我的心一霎时豁然开朗了。这不就是日本的樱花么?总理想看到的,原来竟是他们!哦,总理未能再来,他们却来看总理来了。
是的,他们来了,他们来看总理来了。在诗碑前一个个屏息敛气,俯首低心,天真烂漫的脸上,一霎时浮上了那样庄重,那样肃穆,那样敬仰的神情。我一时心潮起伏,不禁热血鼎沸了……
哦,原来阳光就是这样照亮人生的,原来雨露就是这样滋润花木的。哦,一个伟人原来就是这样跨越了高山、海洋、国境、种族的界限,跨越了时间和空间,长存天地,永照人间。
泪水在我的眼眶中悄悄消失了。人的感情真是奇怪的东西,我此时不仅微笑,而且大笑,却又不禁冷笑了。
恶人们哪,你们自有残害忠良的伎俩,但你们却永远没有消灭伟大和光明的能量。当你们不允许在每个单位为总理设灵堂时,英雄纪念碑前不就矗立起花圈的高山了么?当你们控制的报刊不许发表悼念总理的诗文时,整个天安门广场不就成为诗歌的海洋了么?!那些指责人民为总理树碑立传的人,那些反对公开展览总理生平的人,那些镇压人民、危害人民却过高估计自己手中权力的人们哪,你们也许不愿看见总理的丰碑在东方,在西方,在人们心里日益高耸的形象;你们也许还不曾照见你们自己在人民瞳孔里的形象。但人民,你们过分轻视的人民,却早就看见了你们被钉在历史耻辱柱上的丑恶形象了……
也许我的脸泄露了我心底的秘密,朋友们问我在想什么,是在构思一首诗么?可不要打断我的文思呢!我赶忙说:什么文思,恰恰相反,是在进行一些武思呢!他们笑了,不相信我的话。我自己也不禁失笑。是啊,如此激越的情思,怎么竟没有想到诗呢?于是,两句古诗,那遥远又遥远的两句古诗就自然而然地浮现在我的脑海,有道是:"将断不断,反受其乱。"我本想将这诗当众复诵,但另四句古诗,却又蓦地涌上心头,说的是:"将飞者翼伏,将奋者足*?。将噬者爪缩,将立者且扑。"我不禁回首四顾,风萧萧,路漫漫,云端的总理,仍捧着他在病危时为我们描绘的四个现代化的蓝图,正回眸含笑……我心肃然,却又明镜般透彻了。
为什么这几句诗这样突然而来呢?它是何时就潜伏在我的心中,并且又将折磨我多久呢?我想:我还得再感觉,现认识,再思索……因为,我一开始不就说过了吗?人的感情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呢!
柯岩,原名冯恺。满族。1929年出生。广东南海人。著有诗集《周总理,你在哪里?》,报告文学集《奇异的书简》,长篇小说《寻找回来的世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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