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文明的思考:国史十六讲


樊树志 

 

“一支重整道德的十字军”(2)



  其中的缘由是容易理解的。顾宪成与高攀龙等人罢官下野,对于政治纷争久已厌倦,回归故里,以创办书院来寄托心志,只谈学问,不谈政治,似乎是他们发自内心的渴望。万历三十六年(1608年)十月二十一日,顾宪成接到皇帝的圣旨,任命他为南京光禄寺少卿,希望他出山为朝廷再度效力。顾宪成立即写了辞呈,理由是他已经步入老年,“目昏眼花,老态尽见”,并且早已不问政治——“入山唯恐不深,入林唯恐不密,恝然置安危理乱于不问,以自便其身”。也就是说,进入深山密林,远离现实政治,是顾宪成追求的理想境界。他对政治已经不感兴趣,把自己看作一个“桃花源中人”。他在给挚友李三才的信中,真诚地吐露了这种心声,表示专心办好东林书院,优游于林间水下,不再过问政治,是他晚年的追求。他在信中这样写道:东林书院是他的“书生腐肠未断处”,与同志一起切磋学问,声誉渐旺,可以不虚此生了。一旦要我放弃,实在有所不忍。在给友人的信中说,他现在是日出而起、日中而食、日入而寝,专注于诗书文字,“门以外黑白事寂置不问”,“应酬都罢,几如桃花源人,不复闻人间事”。

  这是他真实心态的流露,与高攀龙所说“当今之世乃扰攘之秋,只可闭门潜修”,是默然契合的。高攀龙对他的老师赵南星说,他已经处在“入山闭关”的状态,既然是山中人,如果不一味静默就不能做学问,而且“世局如此,总无开口处,总无著心处,落得做个闲人”。

  顾、高二君子以如此精神状态主持东林书院,当然要把“莫谈国是”作为“院规”。确实,东林书院的院规中有“九损”——禁绝九种不良习气,明确告诫书院同仁不得“评有司短长”、“议乡井曲直”,这就意味着,不得评论政府官员及地方政治。吴觐华遵循这一既定方针,重申书院规则时,特别强调以下两条:其一是禁绝议论,“自今谈经论道之外,凡朝廷之上、郡邑之间是非得失,一切有闻不谈,有问不答,一味勤修讲学”;其二是,不得把社会上“是非曲直、嚣陵诟谇之言”带到东林讲会上,不得把外界的政治性文件——“飞书、揭帖、说单、诉辨之类”,带进东林书院大门。

  凡此种种,都彰显东林书院为学问而学问,远离现实政治的标榜,没有停留于口头,而是付诸实践了。近人不加细察,却把它误解成为一个议论政治的讲坛、改革政治的团体。

  美国学者贺凯(Charles O.Hucker)在《明末的东林运动》一文中说得好:“明末东林运动的失败,代表传统儒家价值观念与现实恶劣政治势力斗争的一个典型,他们是一支重整道德的十字军,但不是一个改革政治的士大夫团体。”美国学者费正清与赖肖尔《中国:传统与变革》一书中论及东林书院时,写道:东林书院“以一场道德的改革运动重新确立儒家行为的传统准则”,“他们强调道德完善的极端重要性”。

  所谓重整道德,广义地说,可以包括两个层次:在朝为官,整顿君臣的政治道德;在野为民,整顿士子的学术道德。东林书院关注的当然是后者,通过讲学来纠正弥漫于社会的王学流弊,正如华允谊《东林续志序》所说,由于王阳明学说深入人心,使得程朱理学的正脉处于边缘化状态,顾宪成、高攀龙创复书院,阐释儒学正脉,予以纠正。顾、高诸君子要拨乱反正,要救世,而救世的手段就是“相期于道德”,改变“任心而废学”、“任空而废行”的空疏学风。他们把这种以道德救世的思想在东林书院中具体化了。

  东林书院那些谦谦君子们,以澄澈明净的心境来对待他们视为灵魂寄托的学问功夫,用一种近乎宗教般虔诚的态度来对待讲学。无怪乎吴觐华要说:“宗教者,奉泾阳(顾宪成)、启新(钱一本)、景逸(高攀龙)三先生之教,宗而主之也。”称他们是“一支重整道德的十字军”,实在是再恰当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