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书卷一百九十四








  列传第一百六  陈三李曹刘

  陈夷行,字周道,其先江左诸陈也,世客颍川。由进士第,擢累起居郎、史馆修撰。以劳迁司封员外郎,凡再岁,以吏部郎中为翰林学士。庄恪太子在东宫,夷行兼侍读,五日一谒,为太子讲说。数迁至工部侍郎。

  开成二年,进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而杨嗣复、李珏相次辅政,夷行介特,雅不与合,每议论天子前,往往语相侵短。夷行不能堪,辄引疾求去,文宗遣使者尉劳起之。会以王彦威为忠武节度使,史孝章领邠宁,议皆出嗣复。及夷行对延英,帝问:「除二镇当否?」对曰:「苟自圣择,无不当者。」嗣复曰:「若用人尽出上意而当,固善。如小不称,下安得嘿然?」夷行曰:「比奸臣数干权,愿陛下无倒持大阿,以鐏授人。」嗣复曰:「古者任则不疑,齐桓公器管仲于雠虏,岂有倒持虑邪?」帝以其面相触,颇不悦。仙韶乐工尉迟璋授王府率,右拾遗窦洵直当衙论奏,郑覃、嗣复嫌以细故,谓洵直近名。夷行曰:「谏官当衙,正须论宰相得失,彼贱工安足言者?然亦不可置不用。」帝即徙璋光州长史,以百缣赐洵直。进门下侍郎。

  帝常怪天宝政事不善,问:「姚元崇、宋璟于时在否?」李珏曰:「姚亡而宋罢。」珏因推言:「玄宗自谓未尝杀一不辜,而任李林甫,种夷数十族,不亦惑乎?」夷行曰:「陛下今亦宜戒以权属人。」嗣复曰:「夷行失言,太宗易暴乱为仁义,用房玄龄十有六年,任魏徵十有五年,未尝失道。人主用忠良久益治,用邪佞一日多矣。」时用郭为坊州刺史,右拾遗宋邧论不可,肸果坐赃败。帝欲赏邧,夷行曰:「谏官论事是其职,若一事善辄进官,恐后不免有私。」夷行盖专诋嗣复。又素善覃,阴助其力,以排折朋党。是时,虽天子亦恶其太过,恩礼遂衰,罢为吏部尚书,寻拜华州刺史。

  武宗即位,召为御史大夫,俄还门下侍郎平章事,进位尚书左仆射。夷行与崔珙俱拜,乃奏:「仆射始视事,受四品官拜,无著令。比日左右丞、吏部侍郎、御史中丞皆为仆射拜阶下,谓之'隔品致敬'。准礼,皇太子见上台群官,群官先拜而后答,以无二上也。仆射与四品官并列朝廷,不容独优。前日郑余庆著《仆射上仪》,谓隔品官无亢礼。时窦易直任御史中丞,议不可。及易直自为仆射,乃忘前议,当时鄙厌之。臣等不愿以失礼速诮于时。且开元元年,以左右仆射为左右丞相,位次三公,三公上日答拜,而仆射受之,非是。望敕所司约《三公上仪》,著定令。」诏可。始,累朝纷议不决,至夷行遂定。以足疾乞身,罢为太子太保,以检校司空为河中节度使,卒。

  李绅,字公垂,中书令敬玄曾孙。世宦南方,客润州。绅六岁而孤,哀等成人。母卢,躬授之学。为人短小精悍,于诗最有名,时号「短李」。苏州刺史韦夏卿数称之。葬母,有乌衔芝坠輤车。

  元和初,擢进士第,补国子助教,不乐,辄去。客金陵,李锜爱其才,辟掌书记。锜浸不法,宾客莫敢言,绅数谏,不入;欲去,不许。会使者召锜,称疾,留后王澹为具行,锜怒,阴教士脔食之,即胁使者为众奏天子,幸得留。锜召绅作疏,坐锜前,绅阳怖栗,至不能为字,下笔辄涂去,尽数纸。锜怒骂曰:「何敢尔,不惮死邪?」对曰:「生未尝见金革,今得死为幸。」即注以刃,令易纸,复然。或言许纵能军中书,绅不足用。召纵至,操书如所欲,即囚绅狱中,锜诛,乃免。或欲以闻,谢曰:「本激于义,非市名也。」乃止。

  久之,从辟山南观察府。穆宗召为右拾遗、翰林学士,与李德裕、元稹同时,号「三俊」。累擢中书舍人。稹为宰相,而李逢吉教人告于方事,稹遂罢;欲引牛僧孺,惧绅等在禁近沮解,乃授德裕浙西观察使。僧孺辅政,以绅为御史中丞,顾其气刚卞,易疵累,而韩愈劲直,乃以愈为京兆尹,兼御史大夫,免台参以激绅。绅、愈果不相下,更持台府故事,论诘往反,诋讦纷然,繇是皆罢之,以绅为江西观察使。帝素厚遇绅,遣使者就第劳赐,以为乐外迁,绅泣言为逢吉中伤。入谢,又自陈所以然,帝悟,改户部侍郎。逢吉终欲陷之。绅族子虞,有文学名,隐居华阳,自言不愿仕,时来省绅,雅与柏耆、程昔范善。及耆为拾遗,虞以书求荐,绅恶其无立操,痛诮之。虞失望,后至京师,悉暴绅所言于逢吉。逢吉滋怒,乃用张又新、李续等计,擢虞、昔范与刘栖楚皆为拾遗,以伺绅隙,内结中人王守澄自助。会敬宗立,逢吉知绅失势可乘,使守澄从容奏言:「先帝始议立太子,杜元颖、李绅劝立深王,独宰相逢吉请立陛下,而李续、李虞助之。」逢吉乘间言绅尝不利于陛下,请逐之。帝初即位,不能辨,乃贬绅为端州司马。栖楚等怒得善地,皆切齿。诏下,百官贺逢吉,唯右拾遗吴思不往,逢吉斥思,令告大行丧于吐蕃。此时,人无敢言者,惟韦处厚屡言绅枉,折逢吉之奸。后天子于禁中得先帝手缄书一笥,发之,见裴度、元颖、绅三疏请立帝为嗣,始大感悟,悉焚逢吉党所上谤书。

  始,绅南逐,历封、康间,湍濑险涩,惟乘涨流乃济。康州有媪龙祠,旧传能致云雨,绅以书祷,俄而大涨。宝历赦令不言左降官与量移,处厚执争,诏为追定,得徙江州长史,迁滁、寿二州刺史。霍山多虎,撷茶者病之,治机阱,发民迹射,不能止。绅至,尽去之,虎不为暴。以太子宾客分司东都。太和中,李德裕当国,擢绅浙东观察使。李宗闵方得君,复以太子宾客分司。开成初,郑覃以绅为河南尹。河南多恶少,或危帽散衣,击大球,尸官道,车马不敢前。绅治刚严,皆望风遁去。迁宣武节度使。大旱,蝗不入境。

  武宗即位,徙淮南,召拜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进尚书右仆射、门下侍郎,封赵郡公。居位四年,以足缓不任朝谒,辞位,以检校右仆射平章事,复节度淮南。卒,赠太尉,谥文肃。

  始,沣人吴汝纳者,韶州刺史武陵兄子也。武陵坐赃贬潘州司户参军死,汝纳家被逐,久不调。时李吉甫任宰相,汝纳怨之,后遂附宗闵党中。会昌时,为永宁尉,弟湘为江都尉。部人讼湘受赃狼籍,身娶民颜悦女。绅使观察判官魏铏鞫湘,罪明白,论报杀之。时,议者谓吴氏世与宰相有嫌,疑绅内顾望,织成其罪。谏官屡论列,诏遣御史崔元藻覆按,元藻言湘盗用程粮钱有状,娶部人女不实,按悦尝为青州衙推,而妻王故衣冠女,不应坐。德裕恶元藻持两端,奏贬崖州司户参军。宣宗立,德裕去位,绅已卒。崔铉等久不得志,导汝纳使为湘讼,言:「湘素直,为人诬蔑,大校重牢,五木被体,吏至以娶妻资媵结赃。」且言:「颜悦故士族,湘罪皆不当死,绅枉杀之。」又言:「湘死,绅令即瘗,不得归葬。按绅以旧宰相镇一方,恣威权。凡戮有罪,犹待秋分;湘无辜,盛夏被杀。」崔元藻衔德裕斥己,即翻其辞,因言:「御史覆狱还,皆对天子别白是非,德裕权轧天下,使不得对,具狱不付有司,但用绅奏而寘湘死。」是时,德裕已失权,而宗闵故党令狐綯、崔铉、白敏中皆当路,因是逞憾,以利诱动元藻等,使三司结绅杖钺作籓,虐杀良平,准神龙诏书,酷吏殁者官爵皆夺,子孙不得进宦,绅虽亡,请从《春秋》戮死者之比。诏削绅三官,子孙不得仕。贬德裕等,擢汝纳左拾遗,元藻武功令。

  始,绅以文艺节操见用,而屡为怨仇所拫却,卒能自伸其才,以名位终。所至务为威烈,或陷暴刻,故虽没而坐湘冤云。

  李让夷,字达心,系本陇西。擢进士第,辟镇国李绛府判官。又从西川杜元颖幕府。与宋申锡善,申锡为翰林学士,荐让夷右拾遗,俄召拜学士。素善薛廷老,廷老不饬细检,数饮酒不治职,罢去,坐是亦夺职。累进谏议大夫。

  开成初,起居舍人李褒免,文宗谓李石曰:「褚遂良以谏议大夫兼起居郎,今谏议谁欤?可言其人。」石以冯定、孙简、萧俶、李让夷对,帝曰:「让夷可也。」李固言请用崔球、张次宗。郑覃曰:「球故与李宗闵善,且记注操笔在赤墀下,所书为后世法,不可用党人。若裴中孺、李让夷,臣不敢有言。」乃决用让夷,进中书舍人。既而李珏、杨嗣复以覃之荐,终帝世不得迁。

  武宗初,李德裕复入,三迁至尚书右丞,拜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潞州平,检校尚书右仆射。宣宗立,进司空、门下侍郎,为大行山陵使。未复土,拜淮南节度使。以疾愿还,卒于道,赠司徒。让夷廉介不妄交,位虽显剧,以俭约自将,为世咨美。

  曹确,字刚中,河南河南人。擢进士第,历践中外官,累拜兵部侍郎。懿宗咸通中,以本官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俄进中书侍郎。

  确邃儒术,器识方重,动循法度。时帝薄于德,昵宠优人李可及。可及者,能新声,自度曲,辞调忄妻折,京师媮薄少年争慕之,号为「拍弹」。同昌公主丧毕,帝与郭淑妃悼念不已,可及为帝造曲,曰《叹百年》,教舞者数百,皆珠翠襐饰,刻画鱼龙地衣,度用缯五千,倚曲作辞,哀思裴回,闻者皆涕下。舞阕,珠宝覆地,帝以为天下之至悲,愈宠之。家尝娶妇,帝曰:「第去,吾当赐酒。」俄而使者负二银珰与之,皆珠珍也。可及凭恩横甚,人无敢斥,遂擢为威卫将军。确曰:「太宗著令,文武官六百四十三,谓房玄龄曰:'朕设此待天下贤士。工商杂流,假使技出等夷,正当厚给以财,不可假以官,与贤者比肩立、同坐食也。'文宗欲以乐工尉迟璋为王府率,拾遗窦洵直固争,卒授光州长史。今而位将军,不可。」帝不听。至僖宗立,始贬死。方幸时,惟确屡言之。而神策中尉西门季玄者,亦刚鲠,谓可及曰:「汝以巧佞惑天子,当族灭!」尝见其受赐,谓曰:「今载以官车,后籍没亦当尔。」

  确居位六年,进尚书右仆射,以同平章事出为镇海节度使,徙河中,卒。始,毕諴与确同宰相,俱有雅望,世谓「曹毕」云。

  弟汾,以忠武军节度使入为户部侍郎,判度支,卒。

  刘瞻,字几之,其先出彭城,后徙桂阳。举进士、博学宏词,皆中。徐商辟署盐铁府,累迁太常博士。刘彖执政,荐为翰林学士,拜中书舍人,进承旨。出为河东节度使。

  咸通十一年,以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同昌公主薨,懿宗捕太医韩绍宗等送诏狱,逮系宗族数百人。瞻喻谏官,皆依违无敢言,即自上疏固争:「绍宗穷其术不能效,情有可矜。陛下徇爱女,囚平民,忿不顾难,取肆暴不明之谤。」帝大怒,即日赐罢,以检校刑部尚书、同平章事为荆南节度使。路岩、韦保衡从为恶言闻帝,俄斥廉州刺史。于是,翰林学士郑畋以责诏不深切,御史中丞孙瑝、谏议大夫高湘等坐与瞻善,分贬岭南。岩等殊未慊,按图视驩州道万里,即贬驩州司户参军事,命李庾作诏极诋,将遂杀之。天下谓瞻鲠正,特为谗挤,举以为冤。幽州节度使张公素上疏申解,岩等不敢害。僖宗立,徙康、虢二州刺史,以刑部尚书召,复以中书侍郎平章事,居位三月卒。

  瞻为人廉约,所得俸以余济亲旧之窭困者,家不留储。无第舍,四方献馈不及门,行己终始完洁。

  弟助,字元德,性仁孝,幼时与诸兄游,至食饮,取最下者。及长,能文辞,喜黄老言。年二十卒。

  李蔚,字茂休,系本陇西。举进士、书判拔萃,皆中。拜监察御史,擢累尚书右丞。

  懿宗惑浮屠,常饭万僧禁中,自为赞呗。蔚上疏切谏,引狄仁杰、姚元崇、辛替否所言,讥病时弊。帝不听,但以虚礼褒答。俄拜京兆尹、太常卿。出为宣武节度使,徙淮南。代还,民诣阙请留,诏许一岁。僖宗乾符初,以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罢为东都留守。河东乱,杀其帅崔季康,用邠宁李侃代之,士不附,以蔚尝在太原府有惠政,为人所怀,拜河东节度使,同平章事。至镇三日,卒。

  始,懿宗成安国祠,赐宝坐二,度高二丈,构以沈檀,涂髹,镂龙凤葩■,金扣之,上施复坐,陈经几其前,四隅立瑞鸟神人,高数尺,磴道以升,前被绣囊锦襜,珍丽精绝。咸通十四年春,诏迎佛骨凤翔,或言:「昔宪宗尝为此,俄晏驾。」帝曰:「使朕生见之,死无恨!」乃以金银为刹,珠玉为帐,孔鹬周饰之,小者寻丈,高至倍,刻檀为檐注,陛墄涂黄金,每一刹,数百人举之。香舆前后系道,缀珠瑟瑟幡盖,残彩以为幢节,费无赀限。夏四月,至长安,彩观夹路,其徒导卫。天子御安福楼迎拜,至泣下。诏赐两街僧金币,京师耆老及见元和事者,悉厚赐之。不逞小人至断臂指,流血满道。所过乡聚,皆裒土为刹,相望于涂,争以金翠抆饰。传言刹悉震摇,若有光景云。京师高赀相与集大衢,作缯台缦阙,注水银为池,金玉为树木,聚桑门罗像,考鼓鸣螺继日夜。锦车绣舆,载歌舞从之。秋七月,帝崩。方人主甘心笃向,如蔚言者甚多,皆不能救。僖宗立,诏归其骨,都人耆耋辞饯,或呜咽流涕。

  赞曰:人之惑怪神也,甚哉!若佛者,特西域一槁人耳。裸颠露足,以乞食自资,癯辱其身,屏营山樊,行一概之苦,本无求于人,徒属稍稍从之。然其言荒茫漫靡,夷幻变现,善推不验无实之事,以鬼神死生贯为一条,据之不疑。掊嗜欲,弃亲属,大抵与黄老相出入。至汉十四叶,书入中国。迹夫生人之情,以耳目不际为奇,以不可知为神,以物理之外为畏,以变化无方为圣,以生而死、死复生、回复偿报、歆艳其间为或然,以贱近贵远为柷。鞮译差殊,不可研诘。华人之谲诞者,又攘庄周、列御寇之说佐其高,层累架腾,直出其表,以无上不可加为胜,妄相夸胁而倡其风。于是,自天子逮庶人,皆震动而祠奉之。

  初,宰相王缙以缘业事佐代宗,于是始作内道场,昼夜梵呗,冀禳寇戎,大作盂兰,肖祖宗像,分供塔庙,为贼臣嘻笑。至宪宗世,遂迎佛骨于凤翔,内之宫中。韩愈指言其弊,帝怒,窜愈濒死,宪亦弗获天年。幸福而祸,无亦左乎!懿宗不君,精爽夺迷,复蹈前车而覆之。兴哀无知之场,丐庇百解之胔,以死自誓,无有顾藉,流泪拜伏,虽事宗庙上帝,无以进焉。屈万乘之贵,自等于古胡,数千载而远,以身为徇。呜呼,运敔祚殚,天告之矣!懿不三月而徂,唐德之不竞,厥有来哉,悲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