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民族观



  司马迁的民族观,是他的进步历史观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在我国历史上闪耀夺目的光辉。

  1.司马迁首创民族史传。

  自古以来,中国就是一个由多民族组成的国家。周初分封时就有许多内附的"夷狄"之国。例如吴大伯之勾吴,楚子荆蛮,都不是华夏民族。周襄王后是翟人之女,三家分晋的赵襄子之母也是翟人之女。春秋五霸之一秦穆公取由余于戎,"益国十二,开地千里,遂霸西戎"③。中华民族的历史,是汉族和各个少数民族共同创造的历史。但是,儒家的正统思想却一再宣扬"夷夏之辨",以中原华夏民族为冠带之国,贬称周边少数民族为夷狄之邦,以区分种族贵贱。因此,我国周边民族被贬称为东夷、西戎、南蛮、北狄,视为荒服之地。孔子修《春秋》,内诸夏而外夷狄。孟子在辩论中,直斥楚人许行说话象鸟叫,称之为"南蛮鸟舌之人"。①《诗经》上说:"戎狄是膺,荆舒是惩"。①膺同惩,都是打击的意思。这两句侍,经孟子的断章取义,变为后世历代统治者压迫周边各族的理论根据。西汉大儒董仲舒提出的纲常伦理学说,也推广到民族关系上来。董仲舒说:《春秋》慎辞,谨于名伦等物者也。是故小夷言伐而不得言战,大夷言战而不得言获,中国言获而不得言执,各有辞也。有小夷避大夷而不得言战,大夷避中国不得言获,中国避天子而不得言执,名伦弗予,嫌于相臣之辞也。是故大小不逾等,贵贱如其伦,义之正也②。

  中国,即华夏诸侯。按照董仲舒的上述说法,诸侯不能与天子平等,大夷小夷不能与华夏诸侯平等,甚至小夷与大夷也不能平等。各民族的大小被董仲舒说成是天然的等级序列,在民族关系的用语中都要表现出等级次序来。随着儒家思想取得独尊地位,"大小不逾等"的大汉族主义逐渐形成了。因此,民族史在中国正史中也就不可能得到应有的地位。

  但是,司马迁却在"罢黜百家,独尊儒木"的汉武帝时代,独步史坛,在他的《史记》中首创民族史传。司马迁写了匈奴、南越、东越、朝鲜、西南夷等五个少数民族史传。各篇史传独立成篇,详今略古,着重叙述汉武帝时期各周边民族与中原王朝的关系。尽管当时汉武帝征伐四夷,尤其是汉匈关系,长期处于战争胶着状态;在上古以至周秦,民族关系史固然有"和平友好",但更多的是"兵戎相见",西周就灭于大戎,可是司马迁却看到东西南北各少数民族,他们的历史发展是走向与中原华夏民族的融台与一统,不仅记载了民族史,还把民族史传与名臣将相的列传交错等列。这样,司马迁打破了董仲舒的所谓"小夷避大夷"、"大夷避中国"等等的"名伦秩序",表现了他的民族一统和等列天子臣民的思想,这在当时,确实难能可贵。其后,班固写《汉书》,他认为"西南外夷,种别域殊"③,而把民族史传排在列传之末、班固以后的史家,大都效法《汉书》,把民族史传侧于列传之未。③ 《史记》卷八《高祖本纪》。

  ① 《史记》卷五《秦本纪》。

  ① 《盂子》卷五《滕文公上》。

  ② 《鲁颂·闷官》。

  ③ 《春秋繁露·精华》。

  可以说这是民族史观的一个倒退。

  此外,司马迁对《大宛列传》的处理十分引人注目。《大宛列传》记叙外国史事远至中亚,故特别分出,编于类传之中。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作了明确交代。他说:"汉既通使大夏,而西极远蛮,引领内向,欲观中国,作《大宛列传》第六十三。"从汉的立场是"通使大夏";从西域各国立场是"欲观中国",很明显,作《大宛列传》以国际交往为主题。对比见义,《太史公自序》对民族史传的点题却说:"佗能集杨越以保南藩",作《南越列传》;瓯人"葆守封禺为臣",作《东越列传》;夜郎、邛之君"请为内臣受吏",作《西南夷列传》。这就是说,两越、西南夷等周边民族,都愿在天子治下,并入中国版图。两相对照,司马迁对中外的界限是区分显然的。班固《汉书》内外不分,将国内周边民族史传合成一传,也视为外纪,这也是班固史识逊于司马迁的一个表现。

  我们比较了马、班史识,指出了班固民族史观的倒退。但是,我们也应看到,《汉书》毕竟为周边民族立了史传,并在断代史中详究了民族史的发展过程。继班固之后的纪传史家,大都继承了这一作法。例如《后汉书》这部断代史也详细地记述了少数民族的历史发展,尤其是《西羌传》对羌族历史的记叙十分精当,保存了丰富的民族史料。这说明,司马迁为民族立史传的思想在断代的正史中被肯定下来,《汉书》起了榜样的作用,班固之功不可混没。当然,创始之功是属于司马迁的,这是中国古代史学上的一个重要成果。

  2.司马迁民族一统思想的基本内容。

  主要有三个方面:民族等列思想;中国境内各民族皆黄帝子孙;承认周边各民族有同等的"革命"权利。

  民族等列思想。所谓民族等列思想,并非今日的民族平等观念,而是指司马迁打破儒家传统的"种别域殊"的内外之别,把民族区域纳入统一的封建帝国版图之内来叙述,视各民族皆为天于臣民,从而承认各民族的风俗习惯,必须把各民族作为客观存在的民族实体而记叙他们的历史。

  各个民族实体有着各自独特的标帜而互相区别开来。现代民族实体斯大林概括为四大要素,即有共同的语言,共同的地域,共同的经济生活,共同的文化习俗。司马迁写民族史传,虽然没有这样科学的概括,但他通过实录历史,从直观中觉察了各个不同民族之间的区别,分别立了五个民族史传,这不能不说是司马迁民族实体思想的反映。

  司马迁写《匈奴列传》,主要内容是记述匈奴与汉朝的争逐、进退情况,对匈奴民族的历史发展的叙述极其概括简炼。司马迁在开头一节只用了二百二十字就把匈奴民族生活的地域,经济、文化及风俗习惯介绍了出来。尽管匈奴内部的民族成分十分复杂,但他们都长期过着"逐水草迁徙"的游牧生活。匈奴人民食畜肉,饮酪,衣皮革,被毡裘,住穹庐,其畜产多马、牛、羊、骆驼、等。游牧生活,驰逐原野,养成了人民善于攻战的天性。其俗"贵壮健,贱老弱,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司马迁正是抓住了这些共同特征,所以把居地万里的匈奴作为一个民族实体来叙述的。对于匈奴习俗的评述,司马迁通过一个投降匈奴的汉人中行说与汉使的对答表示态度。汉使讥笑匈奴轻视老人。中行说认为,匈奴人常骑马征战,老弱不能战斗,因而把肥美的东西供给健壮的人,这是加强自身力量,长保父子的表现,并不是轻老。汉使说匈奴无衣冠宫室、礼仪制度。中行说认为,匈奴人畜牧,逐水草而居,时常迁移,不需宫室;束装轻便,为的是便于行走;匈奴人没有繁琐礼节,是为了抢时间干正事;父亲兄长死了,儿子兄弟娶其后母寡嫂,为的是种姓繁衍。中行说还反问汉使,衣冠之邦的中原汉人为了争名逐利,互相残杀,甚至灭族改姓,礼义又有什么值得骄傲呢?中行说是一个无耻叛徒,他用诡辩术以作惊世骇俗之论,抹煞进步与落后之分,为匈奴主效力,未可为正论。但中行说也说出了这样的真理,各个民族的生活习俗,自有其形成的经济的、文化的原因,它在具体历史环境中是合理的,一个民族,即使是先进民族,不能把自己的生活方式强加于人。司马迁很有兴味地记载中行说和汉使的对话,正是他民族实体思想的一种反映。

  司马迁写《西南夷列传》,与写匈奴大不相同。西南夷也有着广阔的地域,但比起匈奴来却小得多。由于西南夷地理形势较复杂,交通闭塞,所以西南夷内部各部族有着独自的特点。西南夷不是一个整体民族,它是一个地域概念。西南夷是以汉王朝西部的巴郡、蜀郡为中心,以南为南夷,以西以北为西夷。南夷分为东部人居住区和西部的越郡、昆明族居住区。西夷主要是氏人。西南夷各民族的社会文化、经济生活发展很不平衡,君长以什数。各部族君长与汉王朝的联系,以及内附具有不同的轻重层次,西南夷内属后设郡置吏,司马迁很欣赏汉武帝的"且以其故俗治,勿赋税"。在西南夷地区设郡置吏是司马迁奉使执行的。也许"且以其故俗治,勿赋税"的政策就是司马迁提出的。这表明司马迁对各个民族,不论其大小,充分尊重他们的生活习俗的等列思想。

  中国境内各民族皆黄帝子孙。这是司马迁从传说和历史中提炼出的民族一统理论。《史记》在许多篇章中都有所阐述。如说"中国之虞与荆蛮勾吴兄弟也","楚之先祖出自帝颛顼高阳","越王勾践,其先禹之苗裔","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①。

  承认周边各民族有同等的"革命"权利。这也是司马迁的独到思想。所谓"革命",是指革故鼎新,变革天命。具体说,就是参与中原事务,在改朝换代中支持得天命者即位。秦汉之际,南方越族参加了中原人民的反暴政斗争。东越人无诸与摇率越人归鄱阳令吴芮反秦,其后又助汉攻项籍,刘邦封无诸为闽越王,封摇为东越王。东越反秦佐汉,参与中原的政治斗争,司马迁特别加以记载。表现了他承认周边各民族有同等的"革命"权利的思想,这是值得肯定的。

  3.司马迁民族一统思想形成的历史条件。

  如前所述,司马迁首创民族史传,区别国内外民族,等列国内各民族均为天子臣民,分别立传,这一系列体例,不仅反映了他的博学和才华,而且更重要的是反映了他的杰出的思想和史识。司马迁意识到各个民族都是各有历史渊源的实体,并从心理要素,即各民族皆为黄帝子孙,以及经济文化等方面的联系,论证各民族的历史发展是归向一统。这些就是司马迁独具的先进的民族一统思想。司马迁民族一统思想的形成,除了他个人的天才思考与历史总结外,更主要地是那个时代的必然产物。客观原因,一是各民族人民之间的经济、文化交流走向民族一统,司马迁在史传中作了生动记载,这里不必复述。二是汉武帝向周边民族地区推广郡县制度,造成了促进民族一统的政治形势。主观原因,司马迁生逢其时,躬奉其事,他奉使西征,设郡置① 《汉书》卷一百《叙传》。

  吏于西南夷地区,获得了一次对民族地区的亲身经历和考察。这些条件与司马迁进步的历史观相结合,于是将实地的考察经验,上升条理为系统的古代民族一统思想,并在历史序事中反映出来,更加亲切。这就是司马迁民族观独步当时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