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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谒司马迁祠》李镜




  谒司马迁祠
  李镜
  春三月,渭北高原还有些许凉意,路上吆车挑担的老汉后生,地里挎篮挑野菜的女子,都还没有褪去那一身臃肿,路边的白杨依然枯着,不过细看那秃着的枝枝桠桠上,分明已经有了星星点点的鹅黄。
  太阳却艳艳的,越冬的小麦也绿得浓重绿得实在,我们的车子就在这饱满的绿色中一路向朝韩城原驰去。
  蓝色的公路牌终于赫然标出韩城市界,我的心不由肃然起敬,眼睛却开始忙乱。四野苍茫,我搜寻着每一片村落,每一幢农舍,每一个沙丘,每一丛枯树,在我看来,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和那个留下了一部五十二万言的《史记》的司马迁还有着某种联系与纠葛。
  二千多年前的那个太阳,大概不如头顶的这颗这般鲜艳,公元前六四五年的秦、晋第一次韩原大战的旌旗战尘遮蔽了那轮赤红,却将如注如流的碧血泼进这片干旱的黄土,那时,大获全胜的秦穆公与当了俘虏了晋惠公没有料到,五百多年之后,生于斯地长于斯地的一个史官会用饱蘸着恋乡之情的笔墨,酣畅淋漓地记载下那场昏天黑地的厮杀,记载下他们的荣耀与耻辱。
  眼前麦田葱茏,青苗吐香,空气清冽,没有一星半点昔日的血腥。无边碧野中闪过一片片几年来新立的农家房舍,一律的青砖到顶,一律的高大气派,展现给你一幅新生活的画图。唯有那院门上翘檐和精致的镂刻,却透着古代遗风,这或许是一种暗示,在走向现代化的进程中,韩城人有种值得他们自豪的历史承袭。
  我认定这自豪来自一代史圣司马迁。
  车子继续顺西韩公路北行,一道残破的土坎儿迎面而来,路边一方石碑,勒有“魏长城”字样,顺碑左右望去,低矮的断壁颓墙在麦地里迤逦着,忽断忽续地侵向绿野尽头,向人们勉强提醒着一段失落已久的历史:周安王二十六年,韩哀侯与赵、魏三分晋地,使一部纷繁的春秋更加纷繁,时更名为少梁的韩原乃球为魏分。秦惠王十一年,更少梁为夏阳,汉承秦亦为夏阳,司马迁于汉景帝中元五年丙申(公元前一四五年)出生时这座长城该已存在了三百多年。十九岁以前的司马迁在家乡耕牧,该几番涉足当年仍巍然着的魏长城,缅怀那雄性勃勃的烽火硝烟了,司马迁一出世,就掉在一片史迹悠远的土地上。足下之土,应该说是扑朔迷离的华夏历史对这位日后的史官司的最初诱惑。
  舍魏长城北行不久,便是一片喧喧嚷嚷的集镇,曰“芝川镇”,因芝水流经而得名。司机告诉我,司马祠就要到了。仿佛在印证司机之言,前面远远地挑在杆儿上的是一幅迎风摆动的酒幌儿:“太史酒家”。那蓝色旗布,白色牙边的酒幌儿竟有几分古香古色。未到“太史酒家”,车窗先掠过一座整洁的学校,校门的牌子上用遒劲的行书写着“司马迁中学”。学校里大概正是课间休息时间,传出阵阵嬉戏打闹的声音。我忽然自问,这个以太史公的名字命名的学校还能走出一个司马迁么?历史是由后人续写的,查韩城县志,朝朝代代,不乏达官显贵,但专司修史的,在司马迁之后,便几近绝矣。当初,司马迁是续自己的父亲司马谈做太史令的。在西汉,太史令是世袭官职,由于司马迁受李陵之累受宫刑下蚕室,其后世子孙不仅断了汉家王朝的这份薄禄,而且四处藏匿,隐姓埋名于乡野之间,直到新莽政权,才封司马迁后世孙为史通子。历代正史稗闻,司马迁后世影影绰绰,不辨真伪,眼前这个小小的芝川镇,以“太史公”,或“司马迁”,或“史圣”,或“先贤”为名号的店铺不下十几家,然全镇却没有一户姓司马的。而且遍寻韩城市,也无司马迁这一姓,一代史圣,留下了一部沉甸甸的《史记》,也留下了一串串沉甸甸的疑问。
  由芝川镇抛开西韩公路东南行,不远便是建筑在一处高岗上的司马迁祠墓。
  关于司马迁祠墓的记载,最早见之于北魏郦道元古的《水经注》:
  又东南迳司马予长墓北,墓前有庙,庙前有碑,永嘉四年,汉阳太守殷济瞻仰遗文,大其功德,遂建石室,立碑树醒桓,太史公自叙曰:迁生龙门,是其坟墟所在矣。
  可见北魏之前,已有了这座祠墓。
  石级引路,蜿蜒而上,先见一砖砌牌坊,上题“河山之阳”四字,不由让人想起《史记·太史公自序》里“迁生龙门,耕牧阳山之阳”之句。这是激愤昂扬的《太史公自序》里最最轻松的笔墨。遥想当年,受腐刑之辱的司马迁蓬头垢面,在长安禁苑的更漏声里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他的眼前不会跳动着一个在大自然怀抱里的怡然自得的少年么?造祠者聪明,自有他的构想,以“河山之阳”牌坊始,至岗顶祠院后面的司马迁的墓终,一段曲曲折折的石径路,浓缩了司马迁坎坎坷坷的一生,走走陡峭的司马坡上,不由你想起司马迁少时耕牧故里,然后随父宦游长安,继而伴驾巡幸四海,后又遭李陵之祸,幽于缧绁,发愤著述十二载,终成《史记》的伟大而惨烈的一生。顺着石阶走向岗巅,每一步都无比沉重,到题着“太史祠”的祠门,进祠院,便是古柏参天,葱郁挺拔,太史祠规模不大,东临黄河,西枕梁山,北带芝水,南接魏长城,气象终于不凡,寝殿是典型的宋代建筑,殿内有司马迁坐像,方脸长髯,两眉及鬃,现出刚直不阿,抱负脱俗的气概。立于像前,令人肃然起敬。若细心些,便可看出司马迁塑像面稍北顾,人说此乃太史公在北瞻他所敬慕的苏武,在司马迁祠北二十多里处有苏武庙一座。
  祠堂后边,便是司马迁墓。墓冢不大,却长着五棵巨形古柏,虬枝苍干,互相扭结,状若蟠龙,自成一派气象。
  同行的高干事告诉我,在西北司马迁的出生地高门原上,还有一处司马墓,埋着司马迁的几位祖先。我的心不禁更加沉重,愈发觉得这高岗上的孤冢过于清冷。历史对于这位杰出的人物是残酷的,在世时受宫刑蒙冤含垢,死后还摈弃于亲族之外,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慨然云:“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戳笑,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受了宫刑的司马迁既然不能上祖坟去祭奠,当然死后更不能和列祖列宗一起埋进祖墓的。然他赤子之拳拳,所以在临终前选了这块高地作为安息之地,以期死后能遥望西北方向的父母及列祖坟墓。
  徘徊司马迁墓前,不禁想起了数千里之外的诸葛武侯祠。同为名人名词,那个却气象宏大,那层层叠叠的殿堂亭榭,那排列整齐世代陪伴着诸葛亮的蜀中文臣武将,那数不清的御笔金匾圣贤楹联……睡在芝东岗上的司马迁却没有这些殊荣。司马联系迁祠内共有六十六块碑石,却没有显赫人物的一字一文。韩城历史上出过不少大官,宋朝的张升,官至太尉,太子太师,自家就在芝川镇,不可能没谒过司马迁伺墓,却不曾留下过一言颂文。还有明朝的首铺薛国观,清代的两朝宰相王杰,都不屑于为太史公题碑做记,被刘彻治罪的司马迁,又被荒廖的历史放逐了两千年。
  韩城的人民却是衷心爱戴着他们的这位不幸的乡亲的。历朝历代,每逢农历二月初九司马迁的诞辰日和清明节,韩城群众和早已更改了姓氏的司马迁后裔都要到司马迁神祠来举行祭奠和扫墓仪式。现存的六十六块碑石中,绝大多数是记叙祠墓的修葺之事。北宋靖康四年《芝川新修太史公庙记》,清咸丰八年《重修太史庙南俭墙并文星阁及羊城序》等数十方石碑,都详细记载了韩城群众自愿捐资修祠的盛况。当然,也有有胆有识,不为历史偏见所囿,钦敬司马迁人品文品的官吏,如清康熙年间韩城知县翟世琪便是其中之一。他不仅为司马迁立了《太史公家世》碑,还向朝廷秦请为司马迁祠批准奉祀生员,朝迁未准,翟县令只留下一声无可奈何的嗟叹。
  鲁迅先生与司马迁心神相通,称誉《史记》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郭沫若在司马迁祠中称赞司马迁“功业追尼父,千秋太史公”。毛泽东同志也在《为人民服务》中赞扬了司马迁的高风亮节。世事变迁,终于拂去蒙在司马迁身上的尘垢,使这位世界文化名人露出灼目的光彩。
  新中国成立后,司马迁祠墓被列入国家文物重点保护单位,四十多年间,人民政府多次拔款,对祠墓重新修整。为了加固太史祠北坡,近年国家和陕西省文物局又拔出专款二百三十万元,经一年零七个月的紧张施工,于一九八八年底完成了加固喷锚工程,太史公若地下有灵,也该会含笑九泉了。
  辞别了司马迁祠墓,已是夕阳衔山时分,车子开进芝川镇,最先映入眼帘的依然是那个挑在高杆儿上的写着“太史酒家”的酒幌儿。不过此刻它浴在如血的晚照里,呼呼啦啦摇出许多欢笑,摇出许多醉意。正赶上司马迁中学的学生们放学,拥拥塞塞走到镇街头,给古老的芝川镇顿添了不少活脱鲜跳的生机。
  有人扯着嗓子唱起了《黄土高坡》,许多人应和着,村舍上的炊烟被那歌声震颤着,弯弯扭扭,消失在半空里。
  我不禁回首,看了看东南方向,我觉得我将什么丢在了那个陡峭的高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