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燮 青青的草,十分寂寞的样子,却忽然,纵纵横横,抛出了千万只梭,忙忙碌碌地织。刹那间,荡荡的平川,起伏的丘陵,冰凉的雪水河,身前身后,四面八方,都在忙乱地织着。连他也被织了进去。凝固了无边无际的绿的冷涩,凝固了亘古不变的一片洪荒。 不是说有点点帐篷,片片牛羊吗?悠闲的鹿群,散漫的野驴,哪怕是一群狼。哪里去了呢?他在心里喊了一声。 天是空寂的,许久许久才有了一只鹰,却小到了一个粒儿。地也是空寂的,许久许久才有了一个人,也小到了一个粒儿。确实,只有一个。鹰和人就像一颗沙,在无边无际的茫茫间浮游。这个人就是他自己。 忽然,感到了一种压力,一种威胁,一种地老天荒的恐惧。他奔跑起来,却又倏地一转身,就像小时候,走在乡间的夜路上,仿佛是要甩掉心灵上的一个暗影的跟随。但他没有停下来。他把手卷成喇叭状,对着这天,对着这地,他想喊醒这空寂,但连喊声也被空寂不动声色地吞噬了。有点慌乱起来。 啊,草原? 女伴就在一旁看,吃吃地笑,笑他初涉古战场的惊恐和迷茫。 是的,是听了她的新作《古战场凭吊》,才请她带到这里来的。她的二胡演秦,使他如醉如痴。 他便急急地去看山,就真的看到了山,乱纷纷的,山头上立着诡秘的云。又去看水,也就真的看到了水,冷森森的,一道寒气,从山中的雾里流出来,地也便渐渐地起起伏伏有了变化,作一个真真假假的迷魂阵。“河水萦带,群山纠纷。”真的? 其实,他早就起了疑心,脚下的路就是唐蕃故道,前面的山就是日月山,翻过那山,就是青海湖了。“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说不定,薛仁贵征西的十万大军,就是在这里全军覆没了。 惊风飘白日。 他开始寻找一千年前那轮曛日,找到的却是彤红澄亮的一个大圆,在极远的天边云层上静静地停住了,是几分“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辽阔和壮丽。可是,那轮曛日呢? 女伴说,那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战,“主客相搏,山川震眩,声折江河,势崩雷电。”而唐军是注定要失败的了,长途跋涉,主帅不和,后续不继,马匹不足,怎么能不失败呢? 他非常喜欢听这样的故事。听得很认真。“鼓衰兮力尽,矢竭兮弦绝,白刃交兮宝刀折,两军蹙兮生死决。”听起来,有一种历史的酸涩和悲凉。 而草并不深,他却在草丛中踱着,很认真的样子,就看见一丝花。这花很奇特,很小,红、白、紫三种颜色杂生着,由一根细茎擎出来,密密地挤在一起,簇成了一个漫漫的圆。这花竟也和草一样,从脚下生开去,繁星点点的弥漫了草原。 “什么花?”他问。 “不是花。”女伴说。 “那是什么?”他把眼睛咪起来。 “战场白骨缠草根。这是白骨的英魂。”女伴笑。 他心里有点动,就把身子俯下去,要挖起一丛花,带走一个历史的英灵,去慰藉家乡的那片古老的土地。因为他想起了两句诗:“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他这个人有点怪。 “怎么可能呢?”女伴一直在调侃他:“哪一丛是唐将,哪一丛是土蕃的兵呢?” “但是,究竟是什么花呢?” “馒头花,草原上的馒头花,记住了吗?” “不,也许是日和月,千轮万轮的日和月呢。”他大声地争辩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