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恨水 陶然亭好大一个名声,它就跟武昌黄鹤楼、济南趵突泉一样。来过北京的人回家后,家里一定会问:“你到过陶然亭吗”因之在三十五年前,我到北京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逛陶然亭。 那时候没有公共汽车,也没有电车。找了一个三秋日子,真可以说是云淡风轻,于是前去一逛。可是路又极不好走,满地垃圾,坎坷不平,高一脚,低一脚。走到陶然亭附近,只看到一片芦苇,远处呢,半段城墙。至于四周人家,房屋破破烂烂。不仅如此,到外还还有乱坟葬埋。虽然有些树,但也七零八落,谈不到什么绿荫。我手拂芦苇,慢慢前进。可是飞虫乱扑,最可恨是苍蝇蚊子到处乱钻。我心想,陶然亭就是这个样子吗? 所谓陶然亭,并不是一个亭,是一个土丘,丘上盖了一所庙宇。不过北西南三面,都盖了一列房子,靠西的一面还有廊子,有点像水榭的形势。登这廊子一望,隐隐约约望见一抹西山,其近处就只有芦苇遍地了。据说这一带地方是饱以沧桑的,早年原不是这样,有水,有船,也有些树木。清朝康熙年间,有位工部郎中江藻,他看此地还有点野趣,就盖了此座庭院。采用了白居易的诗:“更待菊黄家酿熟,与君一醉一陶然”的句子,称它作陶然亭;后来成为一些文人在重阳登高宴会之所。到了乾隆年间,这地方成了一片苇塘。乱坟本来就有,以后年年增加,就成为三十五年前我到北京来的模样了。 过去,北京景色最好的地方,都是皇帝的禁苑,老百姓是不能去的。只有陶然亭地势宽阔,又有些野景,它就成为普通百姓以 及士大夫游览聚会之地。同时,应科举考试的人,中国哪一省都有,到了北京,陶然亭当然去逛过。因之陶然亭的盛名,在中国就传开了。我记得作《花月痕》的魏子安,有两句诗说陶然亭,诗说:“地匝万芦吹絮乱,天空一雁比人轻”。就要说到气属三秋的时候,说陶然亭还有点像。可是这三十多年以来,陶然亭一年比一年坏。我三度来到北京,而且住的日子都很长,陶然亭虽然去过一两趟,总觉得:“地匝万芦吹絮乱”句子而外,其余一点什么都没有。真是对不住那个盛名了。 1955年听说陶然亭修得很好;1956年听说陶然亭更好,我就在6月中旬,挑了一个晴朗的日子,带着我的妻女,坐公共汽车前去。一望之间,一片绿荫,露出两三个亭角,大道宽坦,两座辉煌的牌坊,遥遥相对。还有两路小小的青山,分踞着南北。好像这就告诉人,山外还有山呢。妻说:“这就是陶然亭吗?我自小在这附近住过好多年,怎么改造得这样好,我一点都不认识了。”我指着大门边一座小青山说:“你看,这就是窑台,你还认得吗?”妻说:“哎呀!这山就窑台?这地方原是个破庙,现在是花木成林,还有石坡可上啊!”她是从童年就生长在这里的人,现在连一点都不认得了。从她吃惊的情形就可以感觉到:陶然亭和从前一比,不知好到什么地步了。 陶然亭公园里面沿湖有三条主要的大路,我就走了中间这条路,路面是非常平整的。从东到西约两里多路宽的地方,挖了很大很深的几个池塘,曲折相连。北岸有游艇出租处,有几十只游艇,停泊在水边等候出租。我走不多远,就看见两座牌坊,雕刻精美,金碧辉煌,仿佛新制的一样。其实是东西长安街的两个牌楼迁移到这里重新修起来的。这两座妨碍交通的建筑在这里总算找到了它的归宿。 走进几步,就是半岛所在,看去两旁是水,中间是花木。山脚一座凌霄花架,作为游人纳凉的地方。山上有一四方凉亭。山后就是过去香冢遗迹了。原来立的碑,尚完整存在,一诗一铭,也依然不少分毫。我看两个人在这里念诗,有一个人还是斑白胡子呢。顺着一条贫路,穿了几棵大树上前,在东角突然起一小山,有石级可以盘曲着上去。那里绿荫蓬勃,都是新栽不久的花木,都有丈把高了。这里也有一个亭子,站在这里,只觉得水木清华,尘飞不染。我点点头说:这里很不错啊! 西角便是真正陶然亭了。从前进门处是一个小院子,西边脚下,有几间踊落不堪的屋子。现在是一齐拆除,小院子成了平地,当中又栽了十几棵树,石坡也改为泥面的。登上土坛,只见两棵二百年的槐树,石坡也改为水泥面的。登上土坛,只见两棵二百年的槐树,正是枝叶葱茏。远望四围一片苍翠,仿佛是绿色屏障,再要过了几年,这周围的树,更大更密,那园外尽管车水马龙,一概不闻不见,园中清静幽雅,就成为另一世界了。我们走进门去过厅上挂了一块匾,大书“陶然”二字。那几间庙宇,可以不必谈。西南北三面房屋,门户洞开,偏西一面有一带廊子,正好远望。房屋已经过修饰,这里有服务外卖茶,并有茶点部。坐在廊下喝茶,感到非常幽静。 近处隔湖有云绘楼,水榭下面,清池一湾,有板桥通过这个半岛。我心里暗暗称赞:“这样确是不错!”我妻就问:“有一些清代小说之类,说起饮酒陶然亭,就是这里吗?”我说:“不错,就是我们坐在这里。你看这墙上嵌了许多石碑,这就是那些士大夫们留的文墨。至于好坏一层,用现在的眼光看起来,那总是好的很少吧。” 坐了一会,我们出了陶然亭,又跨过了板桥,这就上了去绘楼。这楼有三层,雕梁画栋,非常华丽。往西一拐,露出了两层游廊,游廊尽处,又是一层,题曰清音阁。阁后有石梯,可以登楼。这楼在远处觉得十分富丽雄壮,及向近处看,又曲折纤巧。打听别人,才知道原来是从中南海移建过来的。它和陶然亭隔湖相对,增加不少景色。 公园南面便是旧城脚下,现已打通了一个豁口。沿湖岸东走,处处都是绿荫,水色空蒙,回头望望,湖中倒影非常好看。又走了半里路,面前忽然开朗,有一个水泥面的月形舞场,四周柱灯林立。摆池足可以容纳得下二三百人。当夕阳西下,各人完了工,邀集二三友好,或者泛舟湖面,或者就在这里跳舞,是多好的娱乐啊!对着太平街另外一门,杨柳分外多,一面青山带绿,一面是清水澄明,阵阵轻风,扑人眉发。晚来更是清静。再取道西进,路北有小山一叠,有石级可上,山上还有一亭小巧玲珑。附近草坪又厚又软。这里的草,是河南来的,出得早,萎枯得晚,加之经营得好,就成了碧油油的一片绿毯了。 回头,我们又向西慢慢地徐行。过了儿童体育场,和清代时候盖的抱冰堂,就到了三个小山合抱的所在,这三个小山,把园内西南角掩藏了一些。如果没有这山,就直截了当地看到城墙这么一段,就没有这样妙了。 园内几个池塘,共有二百八十亩大,1952年开工,就只挖了一百七十天就完工了,挖出的土就堆成七个小山,高低参差,增加了立体的美感。 这一趟游陶然亭公园,绕着这几座山共走了约五里路,临行还有一点留恋。为个面目一机关报的陶然亭,引起我不少深思。要照从前的秽土成堆,那过了两三年就湮没了。有些知道陶然亭的人,恐怕只有在书上找它陈迹了吧?现在逛陶然亭真是其乐陶陶了。 作者简介:张恨水(1895-1967)现代著名作家。原名张心远。祖籍安徽省潜山县黄土岭村,生于江西上饶广信。少年时代酷爱文学。十六岁时,由江西迁回祖籍自学;后又到苏州入孙中山先生主办的蒙藏垦殖专门学校就读。1916年就任安徽芜湖《皖江日报》编辑,开始写作生涯。两年后来到北平,先任《益世报》编辑,后任《世界日报》记者兼副刊编辑。此后,便以主要精力从事小说创作。三十年代至五十年代,共写成一百二十余部长篇小说,连载在多种报刊上。比较重要的有《春明外史》、《金粉世家》、《银汉双星》、《啼笑因缘》、《夜深沉》、《落霞孤雾》、《满江红》、《热血之花》、《风雪之夜》、《石头城外》、《大江东去》、《巷战之夜》、《蜀道难》、《八十一梦》、《纸醉金迷》、《五子登科》、《魍魉世界》等。还写过古典小说研究论集《水浒人物论赞》。解放后,加入中国文联和中国作家协会,先后当选为理事,被聘为文化部顾问及中央文史馆馆员。这一时期,除修改旧作外,还改写历史故事《梁山伯与祝英台》、《白蛇传》、《孟姜女》、《磨镜记》、《孔雀东南飞》、《陈三五娘》等,同时为海外报刊撰写小说、杂文、游记等。 摘自: 选自《北京日报》1956年8月20日、21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