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绀弩:《聊斋志异》的思想性举隅




  十几年前说过《聊斋志异》的艺术方面的事,载于《光明日报》“文学 遗产”上,现在来说说它的思想性。先说一些零碎的。
  1.《尸变》:某翁父子设临路店,宿行商。车夫往来负贩辄宿其家。一 日,四人偕来,则客宿邸满。四人坚请容纳。时翁子妇新死,停尸室中。翁 以灵所室寂,遂穿衢导客往,宿于其复室连榻上。四客颇困,就枕即眠,惟 一客尚蒙眬,忽闻灵床有声。急开目,见女尸已揭衾起,俄而下入卧室,俯 近榻前,遍吹卧客者三。后觉出房去,即闻纸衾声,见僵卧如初矣。客惧甚, 阴以足踏诸客,而诸客绝无少动。顾念无计,乃急著衣,白足奔出。尸亦起, 似将逐客,比其离帏,而客已拔关出矣。尸驰从之。客奔且号,村中人无有 警者,遂望邑城路极力窜去。“至东郊,瞥见兰若,闻木鱼声,乃急挝山门。 道人讶其非常,又不即纳。旋踵,尸已至,去身盈尺。客窘益甚。门外有白 杨,围四五尺许,因以树自障。”尸益怒,伸两臂隔树探扑之。“客惊仆。 尸捉之不得,抱树而僵。”道人窃听良久始渐出。见客卧地上,负入,终夜 始苏。问之具以状对。道人觇树上,果见僵女。大骇,报邑宰。宰亲诣质验。 使人拔女手,则左右四指并卷如钩,入本没甲。遣役探翁家,则尸亡客毙。 役告之故,乃从往舁尸归。客泣告宰曰:“身四人出,今一人归,此情何以 信乡里?”宰与之牒,赍送以归。
  这是小时听大人讲《聊斋》,最感恐怖的一篇。
  千百年来,劳动人民,车夫,脚夫,挑夫,栉风沐雨,艰辛恐惧,死于 道途者,不知凡几。仅此篇以记怪异,微漏跋涉之苦,殊可贵也。我曾以此 意告人,人说牵强,我则坚持所见,故简抄如上,惜尚未逐字全抄也。
  2.《罗祖》:罗祖,即墨人也。少贫。总族中应出一丁戍北边,即以罗往。罗居边数年,生一子。驻防守备雅厚遇之。会守备迁陕西参将,欲携与 俱去。罗乃托妻子于其友李某者遂西。自此三年不得反。适参将欲致书北塞, 罗乃自陈请以便道省妻子。参将从之。罗至家,妻子无恙,良慰。然床下有 男子遗舄,心疑之。既而致李申谢。李致酒殷勤;妻又道李恩义,罗感激不 胜。明日谓妻曰:“我往致主命,暮不能归,勿伺也。”出门跨马而去。匿 身近处,更定却归。闻妻与李卧语,大怒,破扉。二人惧,膝行乞死。罗抽 刃出,已复韬之曰:“我始以汝为人也,今如此,杀人污吾刀耳。与汝约, 妻子而受之,籍名亦而充之,马匹器械具在,我逝矣!”遂去。(下略)
  以下的不谈,只谈到此为止的一截。无论还带有多少封建气味;无论把 自己说得怎样高而把别人说得怎样低,内容(实质)都一样,自己从一种三 角关系中抽身出来。让他俩成为夫妇。这就是 19 世纪俄国民主思想家车尔尼 雪夫斯基震惊一世的名著《何为?》(译作《怎么办?》)的前两百年的雏 型。这一题材,在 19、20 世纪在中外作品中反复出现过许多次,多以关了几 年牢出狱后发见所爱的女性(或妻)和别人(或自己的朋友)相爱或结了婚。
  3.《绩女》:“┅┅有费生者,邑之名士,倾其产,以重金啖媪。媪诺, 为之请。女已知之,责曰:‘汝卖我耶!’媪伏地自投。女曰:‘汝贪其赂, 我感其痴,可以一见。’┅┅生闻之,喜,具香烛而往。女帘内与语,问:
  ‘君破产相见,将何以教妾也?’生曰:‘实不敢他有所干,只以王嫱、西子,徒得传闻,如不以冥顽见弃,俾得一阔眼界,下愿已足。┅┅’忽见布 幕之中,容光射露,翠黛朱樱,无不毕现,似无帘幌之隔者。生意眩神驰, 不觉倾拜。拜已而起,则厚幕沉沉,闻声不见矣。媪延生别室,烹茶为供。 生题《南乡子》一调于壁云┅┅。题毕而去,女览题不悦。媪伏地请罪。女 曰:‘罪不尽在汝。我偶堕情障,以色身示人,遂被淫词污亵,此皆自取, 干汝何尤。┅┅’遂袱被出,媪追挽之,转瞬已失。”
  “偶堕情障,以色身示人”,泄尽天地秘密。女子到了一定年龄,如老 话所说的“二八”“破瓜”之类,自己觉得自己是女性了,自己觉得有色身 了,就一定会自堕情障,色身越美,情障越深,因为女子的色身,需要男子 欣赏享受,从而也欣赏享受男子的色身。其实男子也正如此,倘都不如此就 不会有人类了。这是自然规律,生理规律,不尽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人可以 因势利导,使之向正常规律发展。不应把示色身、堕情障都当作不道德而强 加抑制、防闲、禁锢、隔绝,使之成为精神变态。或者过时不采,美人迟暮。 这种道理,鲁迅先生在五四时代讲了许多,说礼教是吃人的东西,隔绝男女 是寡妇主义。少时读王安石诗:“我曾为女人,欢喜见男子。”不得其解。 以为只有男子爱看女子,那有女子爱看男子的。几十年后,读《资本论》第 一卷,中叙有些少年女工,自觉是女性后,常到河流处偷看男工游泳。这才 把它与王安石诗,《聊斋志异》的《绩女》,鲁迅的文章,融会贯通,有所 彻悟。那么,《绩女》篇之具有反封建思想,又何须说。
  4.《狐谐》:“┅┅一日,置酒高会。万(福)居主人位,孙(得言)
  与二客分左右,上设一榻待狐。┅┅酒数行,众掷骰为瓜蔓之令。客值瓜色, 会当饮,戏以觥移上座曰:‘狐娘子大清醒,暂借一觞。’狐笑曰:“我故 不饮。愿陈一典,以佐诸公饮。’孙掩耳不乐闻。客皆曰:‘骂人者当罚。’ 狐笑曰:‘我骂狐何如?’众曰:‘可。’于是倾耳共听。狐曰:‘昔一大 臣,出使红毛国,着狐腋冠,见国王。’王见而异之,问:“何皮毛,温厚 乃尔?”大臣以狐对。王曰:“此物生平未曾得闻。狐字字画何等?”使臣 书空而奏曰:“右边是一大瓜,左边是一小犬。”主客又复哄堂。二客,陈 氏兄弟,一名所见,一名所闻,见孙大窘,乃曰:‘雄狐何在,而纵雌狐流 毒若此?’狐曰:‘适一典,谈犹未终┅┅,请终之。国王见使臣乘一骡, 甚异之。使臣告曰:“此马之所生。”又大异之。使臣曰:“中国马生骡, 骡生驹驹。”王细问其状,使臣曰:“马生骡,是臣所见;骡生驹驹,乃臣 所闻”。’举座又大笑。┅┅顷之,酒酣,孙戏谓万曰:‘一联请君属之。’ 万曰:‘何如?’孙曰:‘妓女出门访情人,来时万福,去时万福。’合座 属思不能对。狐笑曰:‘我有之矣!’众共听之。曰:‘龙王下诏求直谏, 鳖也得言,龟也得言’。┅┅”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颇欣赏此篇。当不仅赏其得行文之乐。置酒高会, 男女主宾欢聚一堂,觥筹交错,谈笑风生,此等事在男女社交公开的今天, 大概已非稀有。但在五四以前,深受男女几岁不同席,嫂叔不亲授的礼教的 束缚,却是很难碰见的。两千年前,淳于髡提到过一下。西汉的相如,文君 的凤求凰,却是隔帘听奏的。东晋谢道韫说要“为小郎解围”(与宾客辩论), 似乎并未实行。据我所知,只有清沈三白的《浮生六记》记他的爱人与他一 同与宾客交谈,谈到宵分,同宾客一同到街上的面担上去吃东西。这就表明 了沈氏夫妇思想的解放与嘉庆时代苏州地方风气之开通。比沈三白更早一百 几十年的《聊斋志异》写下《狐谐》这篇,对男女社交问题是有所感乎,无所感乎?只以为狐与人之间始可如此,人与人之间则不可如此乎?我觉得无 论怎样,这种作品都是可贵的。
  5.《瑞云》:名妓瑞云,色艺无双。方高价待梳栊。属意贺生,贺贫, 无力为一夕之欢,两俱不乐。“一日,有秀才投贽,坐语少时便起,以一指 按女额曰:‘可惜,可惜!’遂去。瑞云送客返,共视额上有指印,黑如墨, 濯之益真。过数日墨痕渐阔。年余,连颧彻准矣。见者辄笑,而车马之迹以 绝。媪斥去妆饰,使与婢辈伍┅┅。贺闻而过之,见蓬首厨下,丑状类鬼。 举首见生,面壁自隐。贺怜之,便与媪言,愿赎作妇。媪许之。贺货田倾装, 买之而归。入门,牵衣揽涕,不敢以伉俪自居,愿备妾媵,以俟来者。贺曰: “┅┅卿盛时犹能知我,我岂以衰故忘卿哉。’遂不复娶。居年余,偶至苏, 有和生询及瑞云。贺以其问之异,因返诘之。和笑曰:‘实不相欺,昔曾一 觐其芳仪,甚惜其以绝世之姿而流落不偶,故以小术晦其光而保其璞,以待 怜才者之真鉴耳’。贺急问曰:‘君能点之,亦能涤之否?’和笑曰:‘乌 得不能?┅┅’”即同贺归,施术于水,使瑞云洗面,“随手光洁,艳丽一 如当年。”
  同情瑞云的遭际,又无法改变这使瑞云陷入此遭际的制度,乃托之异术, 欲晦其光而保其璞。这种异术,哪里也没有,只在文人写鬼神妖异的笔下有 之。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这是什么思想? 这是悲天悯人的思想。另有《细侯》篇,也是同情娼妓的,有极大胆的论断。 姑略。
  杜牧诗:“婷婷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起珠帘总不如。”又云:“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魏野诗:“君 为北道生张八,我是西州熟魏三。莫怪樽前无一语,半生半熟不相谙。”郑 燮诗:“千家养女都教曲,十里栽花当种田。”这些诗比起那些下流的作品 来,不知高到哪里去了。但比之《瑞云》,《细侯》,则谓为全无心肝,也 不为过。
  中国小说戏剧,对于娼妓,多同情其遭际,歌颂其美德,而极少视为淫贱,加以谴责的,如《李娃传》,《桃花扇》,《玉堂春》,《青楼梦》,
  《海上花》等等。但写娼妓人格高大者,莫如《二刻拍案惊奇》的严蕊,宁 受朱熹的酷刑几死,不招认唐仲友与之有私,使朱熹陷唐之计不逞,故书中 称之为侠女。与《瑞云》篇可谓殊途同美。《红楼梦》写高洁的妙玉,被强 盗侮辱,读之既愤且恨,无可奈何,惜未遇《瑞云》篇中之和生也。
  6.《云萝公主》:“┅┅主坐次,辄使婢伏座下,以背受足。左足踏地,则更一婢右伏。又两小环(丫环)夹侍之。┅┅因使生蓄婢媪,别居南院, 炊爨纺织,以作生计。北院并无烟火,惟棋枰酒具而已。┅┅一日曰:‘妾 质单弱,不任生产,婢子樊英颇健,可使代之。’乃脱衷服衣英,闭诸室。 少顷,闻儿啼声。启扉视之,男也。”
  这里说了三件事:(1)一个公主坐一下,脚下要踏两个婢女,腋下要夹 两个婢女,做别的事的婢女不算,四个婢女一天换一次班,就得八个,换两 次就得十二个。《红楼梦》里有名字的奴婢一百五十个,这就是说,一个主 子至少平均要十来个奴婢伺候。(2)主子不从事生产,奴婢从事生产。生产 的奴婢在另一个院里住着,不从事生产的主子住在正院及房子里。(3)主妇 和主人享受夫妇的快乐,怀了孕要婢女替她生。
  先说第一件。鲁迅说,礼教是吃人的,中国封建社会历史是人肉的筵席(《狂人日记》,《灯下随笔》,《春末闲谈》)。他说的深刻沉痛极了。 这是思想家的说法,不是文学家的说法,因为没有形象。如果要形象化,不 必真说吃人,只说脚下要踏几个婢女,腋下要夹婢女就行了。这是吃人的较 文雅的说法。
  再说第二件。《资本论》引述亚里士多德告诉人做奴隶主的方法,自己 要懂得某种操作,教会奴隶那样操作,让奴隶劳动,而自己到别处去考虑哲 学或其他的问题。这里说的正是如此。
  至于第三件,什么书上也没有谈过,只有谈神仙、妖异的书上才有。 总的来说,这是奴隶主的思想,是奴役别人的思想,只对于奴隶主有好处的思想。《聊斋志异》暴露了这种思想,道出了历史上奴隶主心里的话, 灵魂里的话。不管作者本人是赞成或反对,这种暴露是可贵的。
  鲁迅说,中国的历史只有两个时期,一是做稳了奴隶时期,二是想做奴 隶而不可得的时期。我觉得中国历史上的思想,也只有两种:奴隶思想和奴 隶主的思想。孔子的论语说:“事君尽礼,人以为谄也”;“君命召,不俟 驾行矣”。杜甫诗:“不闻殷周兴,中自诛褒妲”,和白居易的《长恨歌》, 都是美化马嵬坡事件的。六七十岁的老头霸占一个二十几岁的姑娘做小老 婆,危急的时候又用这个姑娘做替死羔羊。一个把这个老家伙说成是圣明天 子,一个则说他是情种。这些都是奴隶思想。秦二世说“有天下而不恣睢, 是以天下为桎梏也”;齐景公登山玩景,乐极生悲,感人生之无常;王羲之《兰亭序》,李白《春夜宴桃李园序》,苏轼《赤壁赋》,都是感人生短促,想在世上长生不老,和上引的《云萝公主》里的那些话,都是奴隶主思想。 这两种思想是在奴隶社会形成的,或多或少地,或异或同地渗入到以后的各 个历史时期的各种人的思想里。这里就不详谈了。
  以上所举,其思想性都不出民主思想的范围。在五四时代甚至以前,就该有人看出写出,但未见有人谈到。我虽然在十几年前就谈到一部分,但距 五四时代已差不多半个世纪。至于现在继续来谈,就更晚了。一面写,一面 不免以自己的落后为羞。
  (选自《中国古典小说论集》,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1 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