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瑞芳:论《聊斋志异》的心理描写




  (一) 中国古代小说的心理描写有逐渐细致的倾向。南北朝刘宋时代出现的《世说新语》已有人物心理的白描,《王蓝田性急》中对王蓝田吃鸡子的行为描 写,把他“瞋甚”的心理,烈火般的性情,写得活灵活现。桓温感叹“木犹 如此,人何以堪!”(《桓公北征》)王子猷自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 返,何必见戴?”(《王子猷居山阴》)或者用人物行为的简单勾画,或者 撷取人物典型化的三言两语,粗线条地表达人物的内心。到了宋代,在文言 小说(如《李师师外传》)和话本小说(如《碾玉观音》)中,心理描写仍 然比较简略。明代的拟话本,人物内心世界的刻画有了长足进步。《金玉奴 棒打薄情郎》对于负心汉莫稽有三次精彩的心理描写——“内心独白”:他 穷困时,想入赘金家,以便于“人财两得”;一得势便担心金家的门第辱没 了自己,担心生下儿子被人讥笑为“团头的外甥”;当他携妻赴任时便下了 杀妻的决心。在另一篇拟话本名篇《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以人物的行为 对人物内心进行画龙点睛的白描,取得了很高的成就。杜十娘画识李甲的纨 绔子弟面目后,沉稳的行为、冷静的语言,成功地烘托了她悲愤欲绝的情绪 和对于吃人世界的清醒认识。
  到了中国古代小说的艺术巅峰《红楼梦》,人物的心理描写达到了出神入化、细致真切的程度。“诉肺腑心迷活宝玉”是学术界公认的心理分析绝 唱;“鸳鸯女誓绝鸳鸯偶”,鸳鸯女听邢夫人说媒的情态,是白描化心理描 写的典范。《红楼梦》在小说艺术上,包括人物的心理描写技巧,成为中国 古代小说不可逾越的艺术顶峰,这是有口皆碑的。
  《红楼梦》出现于清代乾隆年间,实际上古代小说的心理描写在康熙年间已臻于成熟,并以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为标志。正如鲁迅先生的评语所 说,“描写委曲,叙次进然”(《中国小说史略》)是《聊斋志异》心理描 写的突出特点。
  (二) 有经验的作家,应当善于观察和描写人物的内心世界,表现人的崇高或卑劣,伟大或渺小。怎样表现人物不可捉摸的内心世界?亚里士多德说过:
  所有的人情悲喜,都在动作中表现。阿·托尔斯泰也说过:为了让人物自己 描述自己,主要应当寻找表现这种心理状态的动作。
  《聊斋志异》近五百篇,无论长至几千字的《张诚》、《莲香》,还是 短至几百字的《雨钱》、《沂水秀才》,其中人物皆栩栩如生,跃然纸上。 作为短篇小说,《聊斋志异》常常描写的是现实世界中极其微小的一个角落, 是人生长河里支离破碎的一个片断。但往往在这一瞬间的、电光石火般艺术 再现中,人物便浮雕一般地矗立了起来。这是因为,蒲松龄明明白白、清清 楚楚地写出了人物在怎样做和为什么这样做,他非常善于通过一些细微的特 征——一个未加藻饰的动作,一个并不渲染的场面,一句简单明瞭的语言——一下子,利箭一般地深入到人物的内心深处。
  《青梅》是个曲折动人的爱情故事。能够“以目听”、“以眉语”的聪 慧少女青梅,是王进士之女阿喜的侍女,青梅钦佩张生的家贫而为人纯孝, 想为阿喜和张生撮合,当张生接受了这一建议,托卖花者到进士家说媒时, 进士夫妇对于贫士的求婚持这样的态度:
  夫人闻之而笑;以告王,王亦大笑。 只用了两个“笑”字,而进士夫妇嫌贫爱富的心理已昭然若揭。夫人的笑, 是笑张生的不自量力,表现了一种贵夫人的倨傲心理;王进士的“笑”又增 加了一个“大”字,他的自视甚高、视他人如粪壤的心情,更加鲜明。两个 “笑”字,把进士夫妇的势利嘴脸剖露无遗。
  世事如转蓬。青梅自媒,嫁于张生,张生金榜题名,青梅成为贵夫人。 阿喜却因为父母双亡、家产罄尽,成为飘泊无依的孤女。一天,青梅与阿喜 在尼庵中猝然相遇了:
  夫人(青梅)起,请窥禅舍,尼引入,睹女(阿喜),骇绝,凝眸不瞬;女亦顾盼 良久。
  一个是旧日使女,却已贵为夫人;一个是昔日千金,却已流落下尘。两 人意外地突然重逢,都是大为惊诧,但心理活动却很不相同。蒲松龄借她们 互相对视的神情,借助于两个神情的微妙差异,开掘出她们各自的内心世界。 青梅对旧日的主人是“凝眸不瞬”,眼睛死死盯住阿喜看。这种神情说明, 她虽然身为贵妇,但她的直率为人依然如昔;她对阿喜的亲昵依然如昔。阿 喜对过去的使女是“顾盼良久”,也就是悄悄地看,睨之,瞥之,斜瞬之, 这是一个富家少女看人的常态。她虽然沦落,但贵家少女的教养仍在起作用。 她对于青梅的出现表现出十分复杂的心情:既大出意外,又不能不对身份已 不同前的婢女示以充分的尊重。两个同龄少女的深沉心理活动,通过“凝眸 不瞬”“顾盼良久”两个稍纵即逝的镜头,准确、形象、分寸得当地凸现出来。
  像《青梅》这类以人物一瞬间的动作,勾魂摄魄地反映人物内心的范例, 在《聊斋志异》中俯拾皆是。《姊妹易嫁》中写姐姐的嫌贫爱富心理,用了 两个动作:花轿临门,“女犹向隅而泣”,“眼零雨而首飞蓬”。《二商》 中,懦弱而又稍有点兄弟情谊的大商,在侄子向他借钱时,既想救助弟侄, 又惧怕悍恶的妻子不首肯,他的动作是:“伯(大商)踌躇而目视伯母。”
  《饿鬼》中,满脑子想金钱的地方官是这样的动作:“袖中出青蚨,则作鸬鹚笑”,不持钱见,“则睫毛一寸长,稜稜若不相识”。《贾奉雉》中,名 士贾奉雉屡试不第,他游戏一般地把自己最不满意的芜杂之文“连缀成文”, 竟然以此高中经魁!于是,他“阅旧稿,一读一汗。读竟,重衣尽湿”。这 个“一读一汗”的动作,活画出性情高洁的贾奉雉在违心地干了不光彩之事 后的尴尬、愧悔心情。┅┅作家捕捉一个适得其所的动作,抵得上一大篇心 理分析。托尔斯泰只要写到一个人的后脑勺在颤动,便可以让人知道,这个 人是在因痛苦而哭泣。蒲松龄也有这种鬼斧神工的笔力。
  贾奉雉的愧悔心情,可以通过“一读一汗”的动作窥见,也可以从他“此 文一出,何以见天下士矣”的语言窥见。“言为心声”,人物的个性化语言, 自然是裸露人物心理状态的更直接有效的手段。《镜听》的故事写郑氏以儿 子是否得到功名,决定对儿媳的态度。大郑中式,她便命大郑妻放下炊房的 活儿乘凉去,惹得二郑妻又怨又恨又妒又羞,在那儿且炊且泣。突然,报子传信:二郑也中式了,不待婆母吩咐,二郑妻便力掷饼杖而起,道:“侬也 凉凉去!”一句话,二郑妻那种如愿以偿的欢快心情,一吐心中恶气的得意 情绪,以及这种心情带来的扬眉吐气之态,如在目前。《邵氏》写妒妇金氏 不许丈夫纳妾,丈夫偷娶的美妾邵氏偏偏前来“自首”,而且以封建伦理来 说服金氏:“妻之于夫,犹庶之于嫡”,劝金氏笑脸承迎丈夫归家。此时, 金氏满肚子不高兴,可是邵氏是“自投”,且衣饰尽卑,她也就不好作威作 福,不便于马上对丈夫剑拔弩张,但她的恼怒是实实在在、难以按捺的,于 是,蒲松龄让这位妒妇与丈夫见面时,说了这样一句话:“汝狡兔三窟,何 归为?!”一句怨恨与要挟俱来的问话,把金氏的全部烦恼、愤懑与无可奈 何和盘托出。一句话可以深化一个性格,一句话可以写透一个心灵,一句话 甚至可以造就一个典型。《镜听》与《邵氏》不过是我们随手拈来的普通例 子而已。
  或利用人物清晰可辨的行动,或利用人物典型化的语言,来描写人物的 内心深处,将主宰人物行为的动机、意愿明察秋毫地显现出来,这是蒲松龄 在进行心理描写时常用的手法。他总是因人、因事、因情、因境地下笔,或 写言,或写行,皆有针针见血的气概。更多的时候,蒲松龄把人物的语言、 行动、性格、心理,天衣无缝地结合起来,把思想与行为、性情与语言、人 物与环境写得水乳交融。《花姑子》、《云翠仙》、《青蛾》可以称作范例。
  《花姑子》写的是香獐与书生相恋的故事。安生在荒野迷路,走到章叟的家中,对章叟的女儿花姑子一见钟情,趁章叟他出,急忙向少女求爱:
  安觑无人,谓女曰:“睹仙容,使我魂失。欲通媒妁,恐其不遂,如何?”女抱壶 向火,默若不闻,屡问不对,生渐入室。女起,厉色曰:“狂郎入闼,将何为?”生长跪 哀之。女夺门欲出,安暴起要遮,狎接臄■。女颤声疾呼,叟忽遽入问。安释手而出,殊 切愧惧。女从容向父曰:“酒复涌沸,非郎君来,壶子融化矣。” 芳容韶齿的花姑子虽然对安生有情,但又因为少女的娇羞,不肯贸然应
  允安生的爱情,安生表露衷情,她“默若不闻”;安生跪下求爱,她更觉难为情,“夺门欲出”,安生拉她接吻,她更急得“颤声疾呼”。一步一步的 动作变化,一层深一层地画出了少女的羞涩、娇怯心理。但她对安生的拒绝, 并非没有爱情,只是她对于遽然而来的爱情无所措手足而已。所以,当安生 的安危受到威胁时,这位少女的真实感情便再也不加回避和掩饰了,她以“酒 复涌沸”掩护安生,而且是“从容言之”。这是个情急智生的情节,而其智 之生,因其情之生也,真是寄情于慧的追魂之笔。
  《云翠仙》写的爱情,是破灭了的爱情,更确切地说,是原本就不存在的爱情。轻薄放荡的梁有才骗娶了云翠仙后,便一改婚前小心翼翼、故作忠 厚的态度,朋饮竞赌,盗取翠仙的钗簪首饰,甚至接受无赖之徒卖妻求富的 建议。但他没法把这一无耻的打算向妻子说出,便经常向翠仙叫苦叹穷,甚 至拍桌子打板凳,骂丫环,作出种种丑态。云翠仙深知这个荡而无行的“豺 鼠子”不是白头侣,但对于梁有才究竟坏到什么程度,也仍然心中无数。于 是,聪明的翠仙沽酒与梁有才对饮,一步步诱使他讲出真话来:
  (翠仙)忽曰:“郎以贫故,日焦心,我又不能御穷,分郎忧,衷岂不愧怍?但无 长物,止有此婢,鬻之,可稍稍佐经营。”才摇首曰:“其值几何!”又饮少时,女曰: “妾于郎,有何不相承?但力竭耳。念一贫如此,便死相从,不过均此百年苦,有何发迹? 不如以妾鬻贵家,两所便益,得值或较婢多。”才故愕言:“何得至此!”女固言之,色 作庄。才喜曰:“容再计之。”

  云翠仙与梁有才的对话,剥笋似地,一层层剥下了梁有才的外衣,把他 的无耻、龌龊灵魂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两个人的心思都是一步步清晰地显 露:翠仙先以卖婢女相探,说明她对梁有才的无情尚且估计不足,对自己的 不幸尚存侥幸。梁有才说出婢女“其值几何”,这话打消了翠仙的侥幸心, 使她猛醒:梁有才不是不想卖丫环,只不过是嫌丫头不值钱耳。那么,谁更 值钱?自然是才貌出众的翠仙。于是云翠仙进一步以自鬻相探,梁有才正中 下怀,却不得不口头上不同意;“何得如此!”是一句口是心非的假话,而 “故愕言”的神态,更入木三分地写出他的又愚又不老实。当聪明的翠仙煞 有介事地坚持自鬻时,梁有才终于图穷匕首现,露出了他的狼子野心。但这 个阴险的鼠辈仍然要把自己的狐狸尾巴藏起来,心中暗暗庆幸,口上却说“容 再计之”,而这句敷衍话早被他那喜不自禁的情态自打了嘴巴。这一段描写, 人物对话凝炼而富于个性,人物形态准确而又鲜明,声态并作,而心理如画。 与花姑子那种青年男女间成熟而甜蜜的爱情不同,与云翠仙那种悲剧爱 情不同,《青蛾》描写的爱情,更多具有稚气特征。男主角霍生不过是个 11 岁的孩子,又因母亲溺爱,使他对世事极少知晓;女主角青蛾,则因为父亲 信道,自幼便受了薰陶,“立志不嫁”。一个小而不晓事,一个稍大又立志 不嫁,两人从相遇到相爱,别是一番情景。小说中写道,“总角书生”霍桓 以神奇的小镵凿透了重垣,来到心爱的女郎榻边。按中国古代才子佳人小说 的惯例,这类“踰墙相从”必然伴有一段或色情、或香艳的描写,蒲松龄却 别开生面,写出了一段独立物表的妙文,让他的男主角“悄然登榻”后“潜 伏绣榻之侧,略闻香息,心愿窃慰”。这是一段充满了纯洁、天真、朦朦胧 胧的爱情的内心刻画。接着,霍生被发现了,青蛾先是因为发现了“贼”而 惊恐,当听到霍生“以爱娘子故,愿以近芳泽”的表白后,这位“立志不嫁” 的姑娘竟在“总角书生”的执着追求下,心动神移。这时,作者笔下出现了一段精彩的文字:
  (众人)将共告诸夫人。女俯首沉思,意似不以为可。众窥知女意,因曰:“此子 声名门第,殊不辱玷。不如纵之使去,俾复求媒焉。诘旦,假盗以告夫人,如何也?”女 不答。众乃促生行。生索镵。共笑曰:“ɑ儿童,犹不忘凶器耶?”生觑枕边,有凤钗一 股,阴纳袖中。已为婢子所窥,急白之,女不言亦不怒。一媪拍颈曰:“莫道他ɑ若,意 念乖绝也。”
  这里,写了青蛾三个连续性动作:俯首沉思——不答——不言亦不怒。细致 地、合情合理地写出了青蛾内心的活动和斗争。她对于众人将告于母亲的话, “俯首不语”,实则藏了千言万语,藏了她内心深处的狂涛巨澜般的变化, 也就是她的“立志不嫁”的信念开始动摇了。众人建议她允许霍生求婚,她 “不答”,这个不答是恰合心意,羞而不答。霍生拿走她的凤钗,实际是拿 走爱情的信物,她“不言亦不怒”。不言,是不便于言;不怒,加以默许, 才是本意。利用这几个连续性动作,就把少女羞于出口或不便于出口的内省 活动具体化了,使之可感、可信。同时,蒲松龄还以旁观者的语言描写人物 心理,如众人建议青蛾同意与霍生订婚,女仆说霍生“意念乖绝”,都是对 男女主人公心理活动的侧面描写,是合情合理的揣测。这一段文字,以人物 自身的神态和他人的“旁白”,状写人物微妙的心理活动,写得情趣横生、 摇曳多姿。

  (三)

  以人物言行写人物心理,是《聊斋志异》常用的艺术技巧,对于人物的内心进行入情入理的心理分析,也是《聊斋志异》不可或缺的艺术手段。聊 斋故事的心理分析,可以说是千姿百态,对于描写人物、展示情节、深化主 题,常常起着重要的作用。
  《西湖主》可以算聊斋故事中情节多变、结构巧妙、意境优美的杰作, 其心理描写也很有成就。故事中写陈生迷途在西湖之畔,无意中瞥见一位“玉 蕊琼英”的公主,顿生爱慕之心,“睨良久,神志飞扬”。公主离去后,他 又“徘徊凝想”,拾得了公主所遗红巾,题诗巾上以志爱慕之意。突然,公 主的侍女赶来寻巾,为他的“涂鸦”大惊失色,断言陈生将“死无所”。陈 生“失色”,哀求侍女超拔。侍女以“孽乃自作,将何为计”相答,急急持 巾去。陈生遂“心悸肌栗,恨无翅翎,惟延颈俟死”。此处,写陈生的惶急、 绝望心情,直写得惊心动魄。“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侍女 又传来公主览红巾并无怒容的消息,陈生的心情也从万分焦虑、恐惧,变为 “凶祥不能自必”,而腹内饥馁,“忧煎欲死”,“徊徨终夜,危不自安”。 写至此,文气渐缓,颇有风浪渐息的感觉。但马上又风波骤恶,王妃闻讯“大 骂狂伧”,吓得陈生“面如灰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不料,祸弭福至, 意外地当上了驸马。于是,“生意出所望,神惝恍而无着”。这一大段情节, 写陈生在迅雷不及掩耳的情况变化下,如流云回风般变幻无定的心理状态, 时而骇急无智,时而徬徨无主,时而焦虑万端,时而茫然莫解。跌宕起伏, 变化莫测,令人目不暇接。
  蒲松龄在《与诸弟侄书》中谈到自己的写作时,有“笔翻空则奇”的经验之谈。一个有造诣、有成就的作家,固然应当从他人的条条框框中跳出, 力辟新境界;更需要从自己的习惯写法中解脱。不随他人亦步亦趋当然重要, 不重复、不模仿自己或更为重要。唯其如此,作家的创作才能不断有新意, 有前进,艺术之树才能长绿,艺术魅力才能长存。
  《西湖主》的心理描写与情节变化是相辅相成的。更确切地说,是情节变化为主,心理描写为辅,情节变化为因,心理变化为果。这种心理描写带 有从属性、被动性的特点。在《白秋练》中,人物的心理活动则反过来对于 情节发展起重要影响,成为事件产生、发展,人物悲欢离合的前因,甚至可 以说,《白秋练》是以人物的心理活动经纬作品的典范。
  白秋练因听到吟诗声而爱慕商人之子慕蟾宫,秋练之母毅然出面“自媒”。商人之子对于这种坦率的做法采取了游移态度:
  生心实爱好,第虑父嗔,因直以情告。媪不实信,务要盟约。生不肯。媪怒曰:“人 世姻好,有求委禽而不得者。今老身自媒,反不见纳,耻孰甚焉!请勿想北渡矣!” 这是文章的第一个波折,而以人物的心理活动为统率。慕生虽然喜爱秋练,但考虑到严父之命,因而不肯允婚;白母则一片爱女之心,为了女儿的 幸福,可以出面毛遂自荐为女儿说媒,说媒不成,便施以神法。阻止慕生北 渡。
  白秋练之母走后,慕生“善其词”以告父亲,希望父亲同意,但慕父以 十分不以为然的态度——压根不予考虑的态度——“笑置之”。他这样做的 原因,出于两层顾虑:一为“涉远”,这是个次要的顾虑;一为“薄女子之 怀春也”,这是主要的顾虑。慕小寰的这一心理导致了他把儿子婚事“笑置 之”的态度,也导致了白秋练之母的报复行为——以沙阻舟,从而引出了慕小寰只身还乡、慕蟾宫“留守”的情节,引出了慕生与秋练“互相爱悦,要 誓良坚”的私自结合。
  慕小寰归来,得知儿子的私情后,作品中出现了对他的三层心理分析: 第一步,这位做父亲的“疑其招妓”,但“细审舟中财物,并无亏损”。这 是一个做父亲的心理,又完全是商人化了的。他疑虑儿子与妓女往来而“怒 加诟厉”,但一旦发现儿子的私情并未使自己遭受经济上的损失,他便认为 万事大吉,不去深究与儿子往来的女人,也不关心儿子的内心痛苦,只是把 儿子带回家去,以致于他的儿子害起相思病来。继承祖宗香烟的儿子一病, 慕小寰便慌了手脚。小说中出现了他的第二层心理活动:为了救儿子,千方 百计寻访白媪,找到后“登其舟,窥见秋练,心窃喜,而审诘邦族,浮家泛 宅而已。”他既欣赏秋练的美丽,又瞧不起她的家世,因而既不想联姻,又 想借秋练治好儿子的相思病。于是,他哀请白秋练登舟,去与自己的儿子幽 会。这是一个商人卑劣心理的大暴露。为了救儿子的命,他可以允许儿子与 一个少女私下来往,至于他们的婚姻,则束之高阁,他简直把一个纯洁的少 女视作可以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妓女了!果然,当慕生的病一好,慕小寰 的小算盘便清清楚楚地打了出来:“女子良佳,然自总角时,把柁棹歌,无 论微贱,抑亦不贞。”这是慕小寰的第三层心理活动。实际上,他是以“不 贞”为借口,嫌弃对方的“微贱”,而且这种所谓“不贞”恰好是在他的允 许下存在的。
  对于慕父的心理活动,聪明的白秋练早已洞若观火:
  女曰:“妾窥之审矣:天下事,愈急则愈远,愈迎则愈拒。当使意自转,反相求。” 生问计,女曰:“凡商贾之志,在于利耳,妾有术知物价。适视舟中物,并无少息,为我 告翁:居某物,利三之;某物,十之。归家,妾言验,则妾为佳妇矣。” 以利动之,果然使得慕小寰变被动为主动,变消极为积极,迫不及待地
  “委禽”,急急忙忙地为儿子“合卺”。对慕生与白秋练来说,这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对慕父来说,是迎来了进宝的财神,而不是娶进了“不贞”而“微 贱”的船家女。
  慕小寰对白秋练前倨而后恭、前冷而后热的转变过程,是这个爱情故事中十分精彩的篇章。慕小寰一次心理活动,引出一个新的局面,使慕生与秋 练的婚姻大计如逆水行舟,愈推愈远。白秋练针对商人的心理诱之以利,两 个人的婚事立时变成了顺风顺水。人物的每一次心理活动,都打开一个新的 局面,推动故事向前发展,促使人物的性格一步步深化。这样的写法,不但 引人入胜,而且耐人寻味,不但技巧娴熟,而且思想深刻。
  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文学是现实世界的再现。社会上的人不能不在阶 级斗争的漩涡中浮沉,人物的心理描绘,也应当成为加深作品社会意义的手 段。蒲松龄是个穷秀才,当然不可能有马列主义的文艺观。但作为一个杰出 作家,他却常常在自己的作品中反映出社会的本质方面来。他的巧夺天工的 心理描写,则使他对社会的反映更加真实、更加深刻。《白秋练》的故事中, 慕小寰变化起伏的思绪,突出了一个“利”字,使我们看到,在新兴的市民 阶层中,赤裸裸的金钱关系怎样代替了封建的门第、纲常观念。这类心理描 写加深作品主题的例子,我们更可以从《促织》这一名篇中找出来:
  (成名听说儿子将蟋蟀扑死)怒索儿,儿渺然不知所往;既得其尸于井。因而化怒 为悲,抢呼欲绝。夫妻向隅,茅舍无烟,相对默然,不复聊赖。日将暮,取儿藁葬,近抚 之,气息惙然。喜置榻上,半夜复苏。夫妻心稍慰。但蟋蟀笼虚,顾之则气断声吞,亦不敢复究儿。自昏达曙,目不交睫。
  成名的内心变化环绕着自己心肝似的儿子和一只小蟋蟀进行。始而怒气 冲冲地找儿子问罪,因为儿子弄死了上贡皇帝的虫豸。儿子被吓得投井,蟋 蟀便暂时靠后,夫妇二人为儿子之死抢呼欲绝,连吃饭的心思也没有了。这 是真挚的感情,亲子之情。但儿子复苏,蟋蟀的重要性又突出起来,乃至占 据了这个家庭的中心。一只小小的蟋蟀,使得成名夫妇不再去注意昏迷中的 儿子,使得他们焦虑到通宵不寐的地步!这一段描写,是深刻真实,又是合 情合理的,它使我们看到,在苛政猛于虎的封建社会,人民的性命真是蝼蚁 不如!“惨惨如此,成何世界!”
  (四) 不管是正面描写人物的内心,还是侧面描写人物的言行,《聊斋志异》
  的人物心理皆真切可感。娇娜为孔生开刀,孔生“贪近娇姿,不惟不觉其苦,且恐速竣割事,偎傍不久。”(《娇娜》)写得何等的新颖,又何等的贴切。 刘生去买花粉,阿绣以舌舐粘包装纸,刘生“怀归不敢复动,恐乱其舌痕也。” 最后两人结合了,刘生才知道,里边包的不是花粉,乃是红土(《阿绣》)。 写得充满谐趣,又委婉纤细。安生与花姑子一见钟情,约于夜间幽会,安生 归家,便“遣散家人,又虑女不得其门而入,潜出斋庭,悉脱扃键”(《花 姑子》),写情人的小心眼儿,真是细如发丝!湘裙听说用巨针刺人迎穴位, 血出不止者,可以为生人妻,不待别人来试验,自己先刺得手腕鲜血淋漓(《湘 裙》)。湘裙对于晏仲的爱慕之情表达得多么新巧!┅┅这些描写,都是细 腻的,又是真实的。
  但是,《聊斋志异》毕竟是一部志怪小说,对于《聊斋志异》的艺术分析,不能不考虑神怪的因素,不能不顾及幻想的成分,即使深不可测的心灵 描绘也是如此。
  在《聊斋志异》中,我们可以得到,人怎样在仙境中体会仙乐:
  按弦挑动,若有旧谱,意调崩腾;静念之,如身仍在舟中,为飓风之所摆簸。
  ——《粉蝶》

  我们可以看到,人怎样在天空中感受灿烂的星空:
  既醒,觉身摇摇然,不似榻上;开目,则身在云气中,周身如絮。

  我们可以看到,人在地狱中,怎样尝到了被锯解的滋味:
  鬼乃二板夹席(方平),缚木上。锯方下,觉顶脑渐辟,痛不可禁。

  ——《雷曹》
  ——《席方平》 我们可以看到,人在现实中孜孜以求的东西,轻易地从梦境中得到,如
  《王桂庵》和《寄生》。 这些描写,是新奇的,又是可信的。
  《翩翩》的心理描写,更是独出心裁,充满神奇的幻觉和诗情画意。这 个故事写浮浪子弟罗子浮,因为放荡无行,流落他乡,长了一身恶疮,他在 山中遇到了仙女翩翩。翩翩替他治好了癞疮,与他结为伉俪。天冷了,翩翩 剪下蕉叶,絮上白云,为罗子浮制成轻暖可体的绵衣。可这个罗子浮本性难 移,得陇望蜀。翩翩的女友花城来访,他就露出一副轻薄相来:
  生视之,(花城)年廿有三四,绰有余妍。心好之,剥果误落案下,俯假拾果,阴捻翘凤;花城他顾而笑,若不知者。生方怳然神夺,顿觉袍裤无温;自顾所服,悉成秋叶。 危坐移时,渐变如故。窃幸二女之弗见也。少顷,酬酢间,又以指搔纤掌,城坦然笑谑, 殊不觉知。突突怔忡间,衣已化叶,移时始复变。由是惭颜息虑,不敢妄想。
  浪荡子旧态复萌,则绵衣变作秋叶;邪念收敛,则秋叶仍成绵衣。这是 多么奇妙的、神话式的心理变更。

  (五)

  《聊斋志异》的人物,如百花吐艳,各有倩姿,真是达到了曹衣出水、 吴带当风、气韵生动、形神俱见的境界。这自然依赖于蒲松龄多种的、杰出 的艺术才能,而心理描写不能不在其中占重要地位。在他笔下,“画皮画虎 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的俗语是不成立的。他笔下的人物,写人写面更 写心,真是高人一等、入骨三分。因此,他笔下的人物可以说是透明的,他 们的心灵是裸裎无遗的。或者可以窥察——通过他们典型化的言行;或者清 晰可见——借助于恰如其分的心理分析。
  《聊斋志异》的心理描写有白描式的,也有心理分析式的,甚至也有潜 意识和意识流动的蛛丝马迹。《聊斋志异》心理刻画的成就标志着中国古典 小说心理描写的多样化、成熟化。当然,因为它是文言短制,它不可能像《红 楼梦》那样,在一个较长的历史进程中,反复地描写一个人(如宝玉、黛玉) 的思想意识、心理感受,但它已有了细致的心理分析篇章。这种分析是非常 精炼的,又是十分细腻的。当然,《聊斋志异》中没有,也不可能出现俄国 作家冈察洛夫在《奥勃洛摩夫》中写的、长达万言的心理分析,或像陀思妥 耶夫斯基、茨威格等作家以解剖刀写人的篇章,但这种画龙点睛、言简意赅、 以一当十的心理描绘,正体现了中国的风格,中国的特点。
  研究蒲松龄的心理描写手法,不仅对于继承文学遗产,而且对于指导当前创作,都应当是有所裨益的。
  (选自《蒲松龄研究, 齐鲁书社 1984 年版)集刊》第 4 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