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秋耘:寒夜话《聊斋》




  《聊斋志异》是我最早熟悉的一部古典文学作品,从小便熟习于听老年 人讲这些故事,一听便着了迷。
  说也奇怪,不久以前,我把《聊斋志异》里的一些故事讲给我的一个刚 达学龄的小女儿听,她也听得津津有味。像《劳山道士》这样的故事,她听 了一遍,就能够复述出来。
  一部文学作品,能够使这样一些不同时代、不同年龄、不同经历的读者 同样着迷,恐怕不能不承认它真是有点“艺术魅力”了罢。这“艺术魅力” 从何而来呢?它具有怎么样的艺术特色呢?这是我在这篇短文中所试图探讨 的问题。
  (一) 我觉得,情节的生动性和丰富性,是《聊斋志异》的一个主要的艺术特色。(别小觑了这一点,马克思提倡“莎士比亚化”,恩格斯一再强调莎士比亚在戏剧史上的作用,不正是因为他们特别激赏莎士比亚戏剧中生动而丰 富的情节么!)鲁迅先生评论《聊斋志异》,说它“描写委曲,叙次井然, 用传奇法,而以志怪,变幻之状,如在目前;又或易调改弦,别叙畸人异行, 出于幻域,顿入人间,偶述琐闻,亦多简洁,故读者耳目,为之一新。”虽 只寥寥数语,却是十分确切的品题。例如众所周知的名篇《促织》,真可谓 尽情节曲折、布局奇妙之能事。此篇开始写主人公成名因捕不到蟋蟀供应官 府,屡受追比杖责,忧闷欲死。后来求神问卜,历尽艰辛,好不容易才捉到 一头“巨身修尾、青项金翅”的健蟀,正在举家庆贺,不幸这头健蟀却被他 的儿子误杀了。儿子害怕责罚,跳井自杀,成名呼天抢地,悲恸欲绝。等到 他把儿子从井中救出,发现还有一丝半丝气息,心情稍慰,但看到蟋蟀笼空, 又气断声吞,僵卧长愁。到这里,作者忽然笔锋一转,写成名又捉到一头外 貌不扬的小蟋蟀,这头蟋蟀屡斗屡胜,成名把它献进了皇宫,换得了很多赏 赐,原来这头蟋蟀正是他儿子的灵魂所变化的。最后儿子复苏,合家团圆, 皆大欢喜。全篇不过一千四五百字,写主人公从悲到喜,喜极生悲,悲极复 喜。┅┅悲喜交集,祸福环生,形成波澜起伏、高潮叠出的格局,故事的发 展始终不离开蟋蟀的得失这一条主要线索,读者的心弦也随着蟋蟀的得失而 忽弛忽张。“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聊斋志异》中好些篇 章引人入胜之处,每在于此,这决不是一些开门见山、一览无余的作品所能 比并的。《聊斋志异》全书共四五百篇(《聊斋志异》的通行本载 431 篇, 目前我们已发现的佚文有 71 篇,共合 500 篇以上),写同类题材的作品也有 不少,却没有一篇在情节上是重复的。光凭这一点,作者也够得上称为一个 说故事的能手了。
  《志异》脱稿后,作者曾将其中某些篇章改写成通俗的“俚曲”,供民 间演唱。如将《商三官》和《席方平》改编成《寒森曲》,将《张鸿渐》改 编成《磨难曲》和《富贵神仙》,将《张诚》改编成《慈悲曲》┅┅等等, 当然在内容上有所增添,在描写上有所铺张,但一篇千余字的短篇小说,能够改编成为一部供演唱数小时之久的戏曲,若不是原作具有十分丰富和生动 的情节,这是很难设想的。

  (二)

  《聊斋志异》中最令人击节赞赏之处,就是作者能够用寥寥几笔,就活 灵活现地勾勒出一幅幅人情世态的速写画,真可谓“以一目尽传精神”。特 别是在一些恋爱小故事中,往往借助于人物的一两个小动作,或者一两句随 随便便的谈话,就把小儿女初恋时缠绵缱绻的心情神态,抒写得细腻入微, 淋漓尽致。例如在《阿绣》中,写少年刘子固暗恋杂货肆中的少女:
  ┅┅临行,所市物,女以纸代裹完好,已而以舌舐粘之,刘怀归不敢复动,恐乱其 舌痕。积半月,为仆所窥,阴与舅力要之归,意惓惓不自得,以所市香帕脂粉等类,密置 一箧,无人时,辄阖户自检一过,触类凝思。
  又如在《婴宁》中,写少年王子服在郊游中邂逅女郎婴宁:
  ┅┅生见游女如云,乘兴独遨。有女郎携婢,捻梅花一枝,容华绝代,笑容可掬。 生注目不移,竟忘顾忌。女过去数武,顾婢曰:“个儿郎目灼灼似贼”,遗花地上,笑语 自去。生拾花怅然,神魂丧失,快快遂返。至家,藏花枕底,垂头而睡,不语亦不食。 又如在《王桂庵》中,写王桂庵追求邻舟的姑娘:
  王稚,字桂庵,大名世家子。适南游,泊舟江岸。邻舟有榜人女,绣履其中,风姿 韵绝。王窥瞻既久,女若不觉。王朗吟“洛阳女儿对门居”,故使女闻。女似解其为己者, 略举首以斜瞬之,俛首绣如故。王神志益驰,以金锭一枚遥投之,堕襟上;女拾弃之,若 不知为金也者。金落岸边,王拾归;已又以金钏掷之,堕足下;女操业不顾。无何,榜人 自他归。王恐其见钏研诘,心急甚;女从容以双钩覆蔽之。榜人解缆,顺流径去。王心情 丧惘,痴坐凝思。
  都可谓尽态极妍。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作者作这样的描写时,竭力做到不一 般化,以不同的细节来表现人物的不同的性格和不同的身份。譬如企图以金 锭金钏来表示爱情,这只能是“大名世家子”的所为,小书生刘子固决不会 出此,他至多关起门来偷偷赏玩爱人的芗泽。当面揶揄男子,复遗花于地, 笑语自去,在封建时代,也只有像婴宁那样倜傥不羁的女郎才能有此胆量。 又如同是写惊惶失措、狼狈不堪状,于朱孝廉,则写他:“朱跼蹐既久,觉 耳际蝉鸣,目中火出,景状殆不可忍。┅┅”(见《画壁》);于杨万石, 则写他:“坐伺良久,万石频起催呼,额颊间热汁蒸腾。”(见《马介甫》); 于张鸿渐,则写他:“一夜方卧,忽闻人语沸腾,捶门甚厉,大惧,并起, 闻人言曰:‘有后门否?’益惧,以门扉代梯,送张度垣而出。┅┅”(见《张鸿渐》)因为这三个人的情况是各有不同的:朱孝廉与天女幽会,突遇 金甲使者搜查,伏匿床下;杨万石正在招待客人,担心悍妻突出逐客,自己 下不了台;张鸿渐却是钦案逃犯,亡命十年,刚刚潜返家门,所以一遇到风 吹草动,就如惊弓之鸟,望月而飞。凡此种种,都是略加点染,人物即声态 并作,跃然纸上,而且如来三十二相,八十种好,相相不同,好好各异,决 无“千部一腔、千人一面”之弊,真显出艺术上精铸熟炼的功夫。
  情节的生动和丰富,细节描写的精确和鲜明,固然有赖于艺术技巧,但 更主要的,恐怕还是得力于作者的生活底子厚,观察力敏锐,对现实认识得 深刻、感受得真切。《聊斋志异》的作者生于明末,长于清初,数历乱离, 饱经忧患。他的家道又是从小康逐渐坠入困顿的。他坎坷潦倒,至于暮年,一生遭际,“门庭栖止,冷淡如僧,笔墨耕耘,萧条似钵”,对人情世态, 民生疾苦,体验尤深,阅世观人,如见肺腑,故能有入木三分、力透纸背的 描绘。《阅微草堂笔记》的作者纪昀曾非难他说:“┅┅燕昵之词,媟狎之 态,细微曲折,摹绘如生,使出自言,似无此理,使出作者代言,则何从而 闻见之,又所未解也。”这自然是外行话。但纪昀的非难,正足以证明《聊 斋志异》的成功之处。

  (三)

  《聊斋志异》在艺术创作上另一个可贵的特色,就是笔墨的容量很大。 作者善于把复杂的情节、丰富的内容压缩凝炼在极简短的篇幅中,以少许胜 人多许。刘禹锡云:“片言可以明百意,坐驰可以役万景,工于诗者能之。” 以此求之于小说,确实不易多得,而《聊斋志异》倒可以算是一例。像《席 方平》这样复杂曲折的情节,写主人公先后打了四场官司,备受酷刑,几经 周折,最后才得昭雪冤狱,只用了二千字。《续黄粱》写一个人的“两生” 经历,几度沧桑,也不到三千字。综观全书,千把两千字的佳作为数不少。 如果拿来和今天我们的短篇小说对比,以篇幅计,几乎是“一以当十”了。 作者之所以能够写得那么简短,那么精炼,窍门全在于集中。在每篇作品中, 他大抵只集中笔力写一两个人物,凡是有助于表现主要人物的性格特征的细 节,他尽可能写得委曲入微,否则就一笔带过,写得十分简略,决不节外生 枝,在一些陪衬人物和插曲上面多费笔墨。对人物的外貌、服饰和所处的环 境,他也描写得不多,除非这样的描写有助于展示人物的精神面貌,他才勾 勒几笔,也旨在传神,不求形似。如在《画壁》对“散花天女”的外貌的描 写:“拈花微知,樱口欲动,眼波将流”,不多不少,只为她写了 12 个字。 对男主人公动了爱情的描写:“朱注目久,不觉神摇意夺,恍然凝想,身忽 飘飘,如驾云雾┅┅”,不多不少,只为他写了 22 个字。像这样“极省极俭 地画出一个人的特点”的艺术表现手法,在我国古典文学作品中倒是常常运 用的,譬如《史记》就是以此见长。《留侯世家》着力地描写了张良为圯上 老人纳履这一细节,《淮阴侯列传》突出地描写韩信袴下受辱和漂母赐食等 细节,《李将军列传》生动地描写了李广被俘后夺胡马逃归和射石没镞等细 节,而对于这些人物一生中的大事,倒不一定一一都加以描写。因为这些看 来只是“小事一段”的细节,最足以充分地表现出人物的性格和气质。《聊 斋志异》的作者是深得此中三昧的,如于石清虚,但写其爱石之痴(见《石 清虚》),于郎玉柱,但写其爱书之笃(见《书痴》);余不多及,而其人 宛在,风貌如生。诚然,现代人的生活比古人复杂得多,我们师法《聊斋》, 亦未可胶柱鼓瑟,食古不化,但刻画人物贵在集中,细节描写必须精选,这 些宝贵的艺术经验,对于我们的文学创作(特别是短篇小说的创作)还是很 有些借鉴作用的。
  (四) 有一位青年读者告诉我说,读《聊斋志异》,故事情节并不难懂,可是作品中的主题思想,却未易一目了然。比如《书痴》一篇,根据异史氏在篇末之说,好像旨在劝人对身外之物不可积之过多,好之过甚,“积则招妒,
  好则生魔”,但就全篇的内容看,似乎并不如此,毋宁是对豪强迫害弱者、 夺人所爱的悲剧有所讽喻。看来这位读者的眼力还不错,他看出了《聊斋志 异》作者的一片苦心。
  的确,在小说家中,蒲松龄是比较喜欢用“曲笔”的一个。他很注意含 蓄,尽量做到“言有尽而意无穷”,让读者有回味寻思的余地,可以用自己 的想象来补充原作,甚至发展原作,而不是由作者把什么话都说尽。
  自然,作者之所以多用“曲笔”,主要还是于由他对当时的文字狱存有 戒心。作者对贪官污吏、土豪劣绅的穷凶极恶、科举制度的黑暗和流弊、封 建婚姻制度的不合理等等,都有极强烈的愤恨,这一点,他在《自序》里也 承认过,《聊斋志异》其实是一部“孤愤之书”。但在文字狱的威胁下,他 又生怕文章贾祸,不敢直言不讳。看过《聊斋志异》手稿的人都会发现,作 品中有些“千碍”的地方,总是改了又改,删了又删的。(例如《王成》篇 “贝勒府购致甚急”改为“京中巨室购者颇多”;“大亲王”改为“某王”;《促织》篇“异史氏曰”下面有一段话全段删去,等等。)他竭力磨光棱角, 杜绝引起“误会”的一切可能性,有时甚至不得不采用“奴隶的语言”,打 几句掩护,读者如果仅仅从“异史氏”的按语来推定每篇的题旨,那就未免 所见者浅了。
  尽管如此,作者这些“皮里阳秋”的笔墨,还是用得非常巧妙的。如《司文郎》明明是骂主考官有眼无珠,不辨文章优劣,却编出一个瞽僧评文的故 事,说盲和尚的鉴定能力比开眼的主考官还要高明得多。《梦狼》篇暗示, 天地间的官吏大都是虎狼,有的还甚于虎狼。《续黄粱》写贪官污吏在阴间 被罚饮金钱的溶液,只轻轻点了一句:“生时患此物之少,是时患此物之多 也。”像这样一针见血而意味深长的讽刺,在书中屡见不鲜。正如约翰·穆 勒所说:“专制使人们变成冷嘲”。作者的冷嘲才能也是在残酷的封建专制 统治下锻炼出来的,在这种意义上,倒真是“因难见巧”了。

  (五)

  《聊斋志异》的可取之处,自然不止这些,比如作者知识的渊博,幻想 的奇妙,修辞的雅洁,行文的流畅┅┅都是为历来的论者所称道的,在这篇 短文里,不可能一一论及。至于有关此书的进步意义和时代局限性、阶级局 限性等等,过去已经有过很多文章详加论述,更没有重复的必要了。我在上 面所谈到它的一些艺术特色,也大都是得自个人直觉的、粗浅的感受,没有 经过全面的研究和科学的分析,不一定准确,不当之处,还希望读者们提出 批评。
  (原载《光明日报》1962 年 1 月 21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