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齐平:浅谈《青凤》的性格描写




  狐的故事,在古代民间源远流长,传播甚广。蒲松龄非常熟悉和喜爱这 类故事。他大量吸取过来,经过杰出的再创造,写进《聊斋志异》里,使之 面目一新,神采独异,具有丰富的社会内容和强大的艺术生命。在《聊斋志 异》近五百篇作品中,写狐或牵联到狐的,就占了差不多六分之一。狐在蒲 松龄笔下,惹是生非、兴妖作怪的只是极少数,而且这类作品,一般地说题 旨还不在写狐的可怖可憎,而在表现人们战胜邪恶、驱除祸害的胆略(《捉 狐》、《农人》)和机智(《狐入瓶》、《贾儿》)。蒲松龄描绘的狐的形 象,往往“多具人情”、“和易可亲”,使读者不觉其为“异类”。狐一样 儿女嫁娶,酬贺往还,其礼仪竟同人世(《狐嫁女》),一样交给知己,感 恩图报(《酒友》),一样急公好义,解人困危(《念秧》),既能文章(《郭 生》),复精纺织(《绩女》),于财迷则嘲谑之(《沂水秀才》),于官 迷则戏弄之(《王子安》)┅┅;而最为普遍的则是狐与人交往,一样追求 爱情、幸福,渴望美满婚姻。蒲松龄描写狐的作品,相当多的部分涉及两性 关系。其中,固然有的重点不在爱情、婚姻本身,而在反对政治迫害、鞭挞 豪强势力(《张鸿渐》、《红玉》),有的虽以爱情、婚姻为主,而笔墨污 浊(《巧娘》、《黄九郎》),思想庸俗(《马介甫》、《恒娘》),甚至 丑化劳动人民(《毛狐》);但这类作品主要围绕男女爱情以反映封建社会 的妇女、婚姻、伦理、道德诸问题,表现人民的正当生活愿望,揭露宗法思 想、制度的不合理性,则是无庸置疑的。《青凤》即属于这类描写人狐相恋 故事的优秀作品之一。
  《青凤》这篇作品大约在当时便已流布,并产生了影响。蒲松龄在《狐梦》中借真人说幻事,述其友人毕怡庵“每读《青凤传》,心辄向往,恨不 一遇”,果然于叔家楼上“摄想凝思”之时,有狐女前来相聚;而狐女临去, 竟问:“我孰如青凤?”并望其转求蒲松龄“烦作小传”。当然,《狐梦》 停留于记叙一场“艳遇”,格调不高,自不能和《青凤》相比。但就歌颂爱 情来说,《青凤》写男主人公耿去病作为有妇之夫,而属意青凤,终致身兼 二美,这显然为一夫多妻制张目,作品的思想意义也还很有限度;因为爱情 之值得歌颂,正在其纯洁、真诚是与专一紧密结合的。《青凤》别有可贵之 处。它通过狐女青凤在爱情、婚姻上的经历,反映了封建礼教加诸妇女的人 身束缚和精神压抑,以及她们在这种束缚和压抑之下,对于切身幸福的关心、 向往。青凤的经历,较之《聊斋志异》其他作品所写人物的复杂身世遭遇, 显然没有那么多的曲折变化。从故事的发展看,《青凤》的情节也说不上特 别的诡异离奇。作品主要是借助于细节描写来刻画人物性格,从而表现封建 社会自由爱情与森严礼教的尖锐对立,表现这种对立中的妇女的客观处境与 主观思想。
  《青凤》的中心人物是狐女青凤,然而作者对青凤却着墨不多。《聊斋 志异》描写人狐相恋的故事,多半是狐女一方主动、热情,殊少顾忌(《莲 香》、《褚遂良》),笃情则戏相谐谑(《狐谐》),负义则施以惩罚(《武 孝廉》),大胆地爱,也大胆地恨,礼教纲常对于她们似乎不复存在。她们 行动举止,一凭天性,喜怒哀乐,纯由内心。而青凤则始终处于被动的地位,在叔父的钤束之下,简直不敢越雷池一步。她与耿去病未结合之前,谨小慎 微,生怕触怒叔父;既结合之后,仍旧循规蹈矩,求取叔父对其婚姻的谅宥 和首肯。这样一种被动地位,作家确乎很难绘声绘色地写出何种精采文字来。 其实,被动就未必不能光艳照人,《小翠》里的虞小翠全由母亲主婚择婿, 不也是调笑欢跃,娇憨放纵,天真烂漫之态可掬么?问题在于青凤不是这样 一种外向性格,蒲松龄也就不能采用委曲详尽的手法或者渲染夸张的笔调去 描写青凤。根据作品主题的要求以及人物的性格特征,蒲松龄侧重从一二具 有典型意义的细节刻画向读者开启青凤的心扉。
  青凤依叔父寄寓太原耿氏的旷废楼宅,一家“笑语歌吹”,倒也雍容和 穆,安乐相守。青凤宛然一位婉顺姑娘,看不出有什么越轨要求与特异行径。 蒲松龄描写耿氏从子耿去病,出于好“异”,上楼窥望,初次看到青凤,不 过“一女郎,裁及笄耳”,印象平常,未曾在意。十五六岁的青凤靠着叔父 母抚育提携,虽说已然豆蔻年华,毕竟还是深闺弱质。所以,当耿去病闯入 他们的家宴时,立刻“群惊奔匿”;这“群”中自然包括青凤。大伙儿惊慌、 奔走、藏匿,显然不是作为狐遇见了人,而是作为内亲眷属忽见陌生男子, 因此匆忙回避。青凤叔父对耿去病叱问:“谁何入人闺闼?”就说明了“群 惊奔匿”的缘由,同时也就表明青凤是“养在深闺人未识”的。青凤叔父因 系念“祖德”,请耿去病说《涂山外传》,兴致勃勃,感到“闻所未闻”, 于是让青凤随叔母也来“共听”。这样一来,耿去病坐对青凤,既近且久, 才发现青凤“弱态生娇,秋波流慧,人间无其丽”,再从青凤叔父的介绍, 才知道她“颇惠,所闻见,辄记不忘”。蒲松龄写青凤第一次出场,方一露 身,随即“奔匿”;写其第二次出场便由耿去病眼中及其叔父口中交代她的 娇美、聪慧,但也只是从旁轻轻一点。真正表现其思想性格的,乃是下面简 短的然而却十分生动的细节描绘。“生(耿去病)谈竟而饮,瞻顾女郎,停 睇不转。女觉之,辄俯其首。生隐蹑莲钩,女急敛足,亦无愠怒。”这“生”、 “女”双方的微小动作,揭示了“及笄”之年的青凤,陷于自幼承受“闺训” 与乍接风流后生“惓惓深情”的矛盾之中。如果说发觉耿去病的“停睇”“瞻 顾”而“俯其首”,尚属少女的羞涩,那么,对于耿去病的进一步挑逗,在 “急敛足”之后“亦无愠怒”,就不是什么随分从时、宽怀大量,而是情有 所感、心有所动了。所以,耿去病才“神志飞扬,不能自主”,借着酒意益 发狂放起来。当然,耿去病的席间表现,只能说是在青凤的平静的内心中投 下一块小石子,掀动感情的微澜,这微澜又由于长期严格的“闺训”终未演 为巨波,并且由于长期严格的“闺训”而急速地复归平静。面对耿去病的“渐 醉,益狂”,青凤被叔母带着她起身“遽搴帷去”,她那显现不久的倩影, 再次消失在“家范”的帷幕里了,留下的只是“兰麝犹芳”、“寂无声欬”。 这里,我们看到青凤被迫地也是自愿地屈从于封建礼教。封建社会许多 温和善良的妇女正是这样不声不响地牺牲了自己的青春、幸福以至生命,其 结果无非在贞节坊上、列女传里留下一个被人忘却的姓名。但是,他们的内 心并不真像一沟绝望的死水;她们来到这人世间,一样有生的眷恋、美的憧 憬,而且达到一定的年岁,也一样有情的需要、爱的追求。蒲松龄一开始写 青凤年已“及笄”,就不是闲赘之笔。这位“天生丽质”尽管被封建礼教熏 陶得端庄文静,然而当此之际,却也不再是毫无思想活动的了。耿去病的“粉 饰多词,妙绪泉涌”以及目注情挑,自会在她内心深处荡起涟漪。蒲松龄在 青凤第三次出场时,写她对耿去病说“惓惓深情,妾岂不知”,就证实了席间“亦无愠怒”的有动于心,进一步表现了封建社会妇女没有放弃正当生活 权利的主观思想。只不过青凤一时难以挣脱沉重的精神枷锁,第三次出场在 其叔父决定卜居他所而唯有自己暂且留守时,还是“骤见生,骇而却退,遽 阖双扉”,并以“叔闺训严,不敢奉命”,拒绝与耿去病相见。蒲松龄仍然 从这些不多的细节上去刻画青凤压制自己的感情、严守叔父的“闺训”,又 正是表现了封建社会妇女无权掌握自己命运的客观处境。这一客观处境与上 述主观思想存在着深刻的矛盾,因而青凤既阖扉拒见耿去病,又在其哀求下 “启关”而出;既庆幸有一夕相会之“夙分”,又害怕叔父归来,急欲离去。 而当她叔父突然“掩入”时,她唯有“羞惧无以自容,俯首倚床,拈带不语”; 当叔父怒逐她时,她唯有“低头急去”;当叔父“诃诟万端”时,她唯有“嘤 嘤啜泣”。她无力反抗,也丝毫不想反抗,“闺训”、“家范”的尊严,封 建家长的权威,把她软化得压根儿不敢自以为是。青凤的性格是悲剧性的, 因为妇女在封建社会的客观处境就是悲剧性的。
  然而青凤最终却是喜剧性的结局。她第四次出场,是在随叔父迁离耿氏 楼宅一年以后。她与婢子郊游遇犬,仓皇逃窜中现出狐形,适得耿去病救护, 于是对耿去病说:“此天数也,不因颠复,何得相从?婢子必以妾为已死, 可与君坚永约耳。”蒲松龄必定要使青凤与耿去病结合,不得已假此“偶见 鹘突”的方式,这只可以看作是一种美好的愿望。因为按照青凤的性格逻辑, 尽管她对耿去病亦已留意,但还不至于自炫自媒,弃家私奔。蒲松龄让青凤 在感知己之情外再加上感救护之恩,又托之“已死”,委之“天数”,于是 认为此刻向耿去病许之以身便是顺理成章的事了。殊不知耿去病“另舍舍 之”,即把青凤当作“外室”,这对颇有大家风范的青凤来说,该是多么的 难堪,何况她始终不曾抹去封建礼教在她心灵上投下的浓重阴影呢?青凤第 四次出场,遇犬纯系偶然,因遇犬一番“颠复”而带来与耿去病的“坚永约”, 亦属勉强。开始假借遇难丧生来逃避叔父的搜寻、责罚,与后来劝说耿去病 救护叔父而毫不顾及见叔时何以自处,也是互相矛盾的。倘说救叔是念在“少 孤,依叔成立”,那么,背叔又怎么不考虑叔的从小养育呢?至于此后青凤 叔父的“惭谢前愆”,还居耿氏楼宅,与耿去病“如家人父子,无复猜忌”, 也是通过偶然为莫三郎猎获的一场“横难”,得到耿去病的救护,才在感恩 戴德之中改弦更张了。拾得一条性命,那奉守惟谨的生活信条顷刻便化为乌 有。不知像青凤叔父这样封建思想深入骨髓的正统主义者,倒是会坚持“饿 死事小,失节事大”的准则的。青凤叔父后来的转变,同样违反他的性格逻 辑。蒲松龄在《青凤》结尾意欲颂扬“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但他在 作品前面大部分篇幅中描写的青凤,对待爱情、婚姻问题还不能超越封建礼 教的层层樊篱。他所刻画的青凤,主要限于向读者表明封建礼教与爱情自由、 婚姻自主的火水不相容,妇女在封建宗法关系中处于男子从属地位、丧失独 立人格的悲哀。就这点而言,作品对于青凤的性格描写是十分成功的。
  蒲松龄对于青凤本来着墨不多,但把这个近似封建淑女的人物的性格内 涵却揭示得相当充分和深刻。这得力于作者不多的细节描绘,同时还有赖于 作者着意刻画了青凤叔父和耿去病两个人物作为青凤的陪衬。这两个陪衬人 物都对青凤的思想性格产生了程度不同的影响,造成了她的内心矛盾;前者 侧重表现其客观处境——礼教的束缚,后者侧重表现其主观思想——爱情的 要求。作品主要在青凤叔父与耿去病之间正面展开尖锐的冲突,而这也正是 为了表现青凤的内心矛盾。

  蒲松龄一样通过不多的细节描绘来刻画青凤叔父的思想性格。耿去病最 初登楼潜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青凤叔父“儒冠南面坐”,这就显示其双重 身份——儒者而兼家长。因此,即使寻常饮宴,他家至亲骨肉之间的座次仍 然很有讲究,青凤叔母“相对”坐,叔兄孝儿“东向”坐,右边才是青凤。 这样的家庭自然非常注意男女大防而严内外之别,青凤叔父对于耿去病的不 邀而至便是首先责其“入人闺闼”。及至知道耿去病是房主从子,就以礼相 待,传呼“易馔”,而当耿去病提出“吾辈通家,座客无庸见避”时,则又 止于唤出孝儿作陪。宗法社会众多的仪注礼法包括对妇女的种种限制,其核 心本是为着维护家世利益,因而那个社会的门第观念就极重(表现在皇朝王 室方面为正统思想)。蒲松龄特意在耿去病向青凤叔父“略审门阀”之后, 安排一个耿去病说《涂山外传》的细节。因为人物是狐变化的,便巧借白狐 协助大禹治水的远古传说,让青凤叔父对此极感兴趣,以表现封建世家的矜 炫“谱系”,夸耀“祖德”。而青凤一家,也的确很像从封建世家没落下来, 显得门衰祚薄,又要竭力不坠家声;青凤叔父说“唐以后,谱系犹能忆之”, 不就是一种追怀、惋惜的语调么?然而,当青凤叔父为使全家都知“祖德” 而让青凤也来听说《涂山外传》时,却出乎他的意料,“谈议风生”的耿去 病狂热倾心的表现引发了青凤有悖于“祖德”的意念。这意念还不至为他所 觉察,他只对耿去病的无礼行为感到不能容忍,便在夜间化为厉鬼,打算把 耿去病吓走。这一细节,类似《长亭》所写长亭之父准备夜间暗杀石太璞, 均不明言。但由于石太璞欲娶长亭,乃是乘人之危,进行要挟,所以长亭之 父必欲置之死地;而耿去病则不过是狂生无礼,青凤叔父就只希望驱之使去, 这既表现其遇事对人“不为已甚”,又表现其顾及耿去病是房主从子而不肯 “以怨报德”,都很符合儒者作风。可没想到耿去病不怕吓,不愿走;好吧, 为了避免有伤风化、有辱“祖德”的事情发生,那就自己带着青凤走。但又 出乎青凤叔父的意料,在搬迁之际,他突然发现了留守的青凤竟与耿去病私 会。这时,他并不理会耿去病,而唯有怒斥青凤:“贱婢辱吾门户!不速去, 鞭挞且从其后!”这一细节,又类似《红玉》所写冯相如父责备狐女红玉: “女子不守闺戒,既自玷,而又以玷人。倘事一发,当不仅贻寒舍羞!”都 以男女自由相爱为损德败行,有玷家风。这里,一句“辱吾门户”与前面听 说《涂山外传》一节,正是遥相呼应。蒲松龄让读者从青凤叔父声色俱厉的 话语中,见出其卫道者的面孔,又见出礼法的严峻、冷酷。作品紧接着写“女 低头急去,叟亦出”,活画出青凤又羞又惧而青凤叔父又羞又恼的情态。青 凤叔父与耿去病的冲突转为与青凤的冲突了。然而,一边是“诃诟万端”, 一边却只是“嘤嘤啜泣”,这场冲突以青凤的随叔迁离而旋告终结。作品对 青凤叔父的这些描写,实际上就是提供青凤的生活环境,揭示其性格形成的 客观依据。
  蒲松龄描写青凤以依附其叔父始,以归属耿去病终。在这一变化过程中, 青凤与叔父的矛盾,在其答应耿去病的恳请而“启关”与之相见,表现她确 乎有着爱情的要求;青凤与耿去病的矛盾,在其不肯与耿去病稍涉于乱而跟 随叔父他徙,表现她还是屈从礼教的束缚。对青凤的这一性格,蒲松龄在通 过刻画“闺训严”的叔父以为铺垫之外,同时又通过刻画“狂放不羁”的耿 去病以为对照。
  一般情况下,蒲松龄描写人狐相恋,总是书生局促,狐女豁达。《青凤》 则不然。男主人公耿去病是个不守礼法的轻脱少年郎,其出身虽系“大家”,则实已“凌夷”,作为年轻而颇有才气的没落贵胄就不免无所顾忌而显得玩 世不恭,佻达豪纵。作品也是通过一些细节描绘来表现其狂态的。青凤一家 正“团坐笑语”,他不是叩门请见,而是“突入”;不是入门先致问候,而 是“笑呼曰:‘有不速之客一人来!’”青凤叔父责其“入人闺闼”,他反 唇相稽,以为倒是青凤叔父“占”了他家闺闼,“旨酒自饮,不一邀主人, 毋乃太吝!”青凤叔父知其为房主从子,郑重“易馔”相待,他又阻止,残 肴剩酒也不在乎,而又自许“通家”,要青凤一家都来共席。青凤叔父彬彬 有礼,向他“致敬”说:“久仰山斗!”他并无任何钦慕表示,却是见了“亦 倜傥”的孝儿而“雅相爱悦”。让他说《涂山外传》,他就添枝加叶,说得 动人听闻;见了来“共听”的青凤,发现“人间无其丽”,他就举止浮薄, 忘乎所以,竟至“拍案曰:‘得妇如此,南面王不易也!’”岂止目无礼法, 简直目无旁人。非但目无旁人,亦且目无厉鬼。他夜间“读于楼下”,“一 鬼披发入,面黑如漆”,“张目”而视,他一样不在乎,甚至哑然失笑,“染 指研墨自涂,灼灼然相与对视”,使得青凤叔父所化的厉鬼“惭而去”。蒲 松龄所写这一笑鬼细节,可能是从殷芸《小说》所载阮德如见鬼而“心安气 定”,加以嘲笑,致使“鬼赧而去”的故事变化而来。在这里,借笑鬼细节 以刻画耿去病的“狂放不羁”的性格,如颊上三毫,取得了形神兼备的艺术 效果,而且向读者表明耿去病连厉鬼都不怕,还怕什么礼法吗?蒲松龄笔下 的耿去病确乎是一个十足的“狂生”形象。越是着意刻画他的不守礼法的狂 放,就越能陪衬出青凤恪遵礼法的拘谨。这狂放与拘谨,在耿去病恳请青凤 相见的一节描绘中,尤其显得对照鲜明。当青凤遭到叔父“诃诟万端”而一 味“嘤嘤啜泣”时,作者又写耿去病“大声曰:‘罪在小生,于青凤何与?┅┅’” 当青凤已随叔父离去、“第内绝不复声息矣”时,作者还写耿去病“携家口 而迁焉”。诸如此类,莫不为的衬托青凤善良而驯从、温和而怯弱的性格, 以揭示自由爱情与森严礼教的尖锐对立。《青凤》的故事于此即具有丰富的 社会内容,青凤的形象于此即具有强大的艺术生命,无须硬添一个团圆结尾 以代表光明的展望,因为青凤的性格不允许如此。
  蒲松龄刻画青凤的性格,狐而实如人之受到许多观念、制度的约束,处处谨慎小心;刻画耿去病的性格,则人而实如狐之无所羁縻,完全自由放任: 与别的人狐相恋故事有所不同。由此可以看出《聊斋志异》的笔墨富于变化。 蒲松龄塑造青凤包括耿去病等陪衬人物的形象,善于运用细节描绘以突出人 物的性格特征,并善于从人物关系的表现上深化作品的主题,同时造成人物 性格的强烈对比以加强读者的印象,而主要人物青凤的结局则与其性格发展 尚缺乏内在联系。由此可以看出《聊斋志异》性格描写的杰出成就,也无庸 讳言其如白璧有微瑕,而瑕又不足以掩瑜。

  1983 年 1 月写于北京大学中关园
  (选自《聊斋志异鉴赏集》,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3 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