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宗一:艺术与道德并存




  ——读《西湖主》随想

  一位作家的生活经历、人生态度、道德观念总是对创作起着极为重要的 作用。德国伟大作家歌德在谈到自己作品时曾说:“我所有的作品,都不过 是一个伟大告白的片断。”《聊斋志异》从整体来看,在一定意义上也是一 个伟大的“空白”。这“空白”就表现在他的作品中始终贯穿着薄松龄的个 人性格和人生哲学;而其中的每一篇代表作又都不过是他伟大告白中的一个 片断。这就是这部短篇小说集统一性中所包罗的多样性。因此,不论他采用 什么样的题材,也不论他变换什么样的手法,他所写的作品都是他所体验的 丰满人生的一个方面。所以,我们读《聊斋志异》往往能从统一性中见到多 样性;又从多样性中领略到它的统一性,这正是蒲松龄这位大师的天才所在。 从一定道德观、人生观出发,蒲松龄在他的作品中所反映的人生世相中, 渗透着强烈的爱憎。他一面以厌恶的、颤栗的心,展示着这个黑暗社会给他 的种种恶梦,一面用热情、迷醉的歌喉,唱出对生活美的追求。这一正一反 的两个方面互为经纬,交织在蒲松龄的全部创作中。诚然如很多研究者所论,《聊斋志异》是作者一生血泪之结晶,一腔块磊之倾泻。他时而将那可诅咒的时代尽情地诅咒,时而在谐谑嘲讽中对丑类痛加鞭笞,又时而借幻化的鬼 狐来控诉那人间的不平。但是,不能否认,在《聊斋志异》中,爱,尤其是 爱人,与人为善,恻隐之心,却是它的另一部分代表作的基本主题和中心思 想。在作者的笔下,爱的神经是那样灵活敏锐,爱的触角又是那样无所不至。 对双亲,对朋友,对兄弟,对山山水水,自然无所不爱,爱得深沉,甚至对 一株株花草,一只只虫鸟,也往往以爱的眼光去观察,去体味,并以此来回 顾人生,默察社会。因之,笔触所及,也就充满情趣、温馨、甜美。尽管作 者笔下涌现的往往只是他个人独有的感触,然而却触发了读者以各自的经历 和眼光去作不同的体会和联想,从而获得艺术享受。要说这个天地不如前者 那样广袤,那也许是对的,然而却不能说它是苍白的。它所激发的是向上的 进取的勇气,它所展现的仍然是一个丰满完美的感情世界。正是在这种爱中, 我们感觉到了导人向善求真,去丑求美的一种动力。
  你不妨翻开《聊斋志异》浏览一番,作者为我们塑造了多少助人为乐的花妖狐魅的动人形象呵!《红玉》中的红玉主动地帮助贫士冯相如娶了妻子 卫氏,并在以后帮助冯生重整破碎了的家园;《封三娘》里的封三娘,热情 帮助她的好友范十一娘择婿;《小翠》中的小翠为了报恩,不仅治好了王太 常的儿子王元丰的呆痴,而且帮助王太常在险恶的官场倾轧之中,渡过了难 关。对于这种无条件做好事的人物,作者都给予了很高的褒奖,也为他们安 排了美好的结局。至于《聊斋志异》中许多禽兽助人和报恩的故事,更是举 不胜举。像《赵城虎》写老虎代人养老送终;《象》写大象掘象牙,赠恩人;《义犬》写狗泅水救活落难之人,并代为找到仇人等等。此外,像《宦娘》、《章阿瑞》等是写女鬼助人。总之,在这些故事里,人物多是些小人物,形 象大多是花妖狐魅、飞禽走兽,但是,作者却让我们从他们身上看到了美好 的灵魂、美的道德、美的感情,让人深深感受到了那种净化精神世界的力量。 我们这里要谈的《西湖主》在《聊斋志异》中那些导人向善求真的精品中也是具有代表性的。小说是写穷书生陈弼教在洞庭湖救了一条猪婆龙,后 来遇大风覆舟,飘至一处,误入西湖主园亭,先被问罪,后被鱼婢传词,与 西湖主结为良缘。原来公主的母亲就是陈生曾搭救过的猪婆龙。从表现看来, 这篇小说的题旨不外是说人有恻隐之心,必有好报。但是,对于它的立意、 旨趣还不好过早地就判定为“平庸”的。尽管这则故事纯粹是虚构,然而作 品本身却说明:作者发现了人民中间蕴藏着的精神道德的美的矿藏。作者不 仅是抓住了恻隐之心、助人为乐和与人为善这个动人的主题,更难得的是, 他发现了又写出了人们心灵上的美。作者似乎感觉到,这种美德具有很大的 改造社会和改造人的潜化力量。为此,在《西湖主》这则幻想故事里,他只 写善,不写恶。作者这样处理,是从正面寄托渴望人与人关系改善的社会理 想。因为只有对现实认识的深化,才能通达于幻想。所以《西湖主》与其说 是幻想了的社会生活的写照,勿宁说是作者审美理想的艺术象征,他是从特 异的世界里去探索真善美,因此,它隐喻着更广大得多的人生内容。
  为了进一步了解《西湖主》的这一写作要旨,我们不妨参之以小说以外 的作者的论著,也许这样会更清晰地领会蒲松龄写作这篇小说的旨趣所在。 在《放生池碑记》中,蒲松龄提出了“爱者仁之始,仁者爱之推”。他 认为,有无恻隐之心,爱人之心,这是人和禽兽区别的根本标志。在《为人 要则》的十二项立身处世之道中,有许多条目,也都是倡导“爱人”,要“与 人为善”的。他指出,劝人做坏事易,而劝人做好事难。惟其难,所以更应 竭尽全力去作。他还认为,在帮助他人渡过危难、克服险境时,应该“生死 以之,劳何辞,怨何避焉”。一个人如果达不到这种精神境界,必然会与人 为恶,“甚至骨肉之间,亦用机械,家庭之内,亦蓄戈矛”。于是,他高声呼吁人们要扬仁爱精神,做到“与人为善,不亦乐乎。”①

  ① 《磨难曲》。

  蒲松龄尊奉儒学,这些思想观点仍然没有离开儒学轨迹。但是,如果把 蒲松龄在他书中写的这种“爱人”和“与人为善”的要则放到当时特定环境 中去考察,那么,它就有了另一种意义。鲁迅先生在《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 一文中就曾经说过:“中国的社会,虽说‘道德好’,实际却太缺乏相爱相 助的心思,便是‘孝’‘烈’这类道德,也都是旁人毫不负责,一味收拾幼 者弱者的方法。在这样的社会中,不独老者难于生活,即解放的幼者,也难 于生活。”蒲松龄从冷酷和仇恨充斥的社会现实生活中,深切地感到了这一 点,所以格外热情地描写了一批助人为乐的故事,用艺术的强光照出潜藏于 普通人民内在的心底的美情感、美道德,在阴冷的现实中投下一点光明和温 暖。试想,当着民族道德在封建专制主义统治下受到严重摧残,不断沉沦, 出现了崩溃的危机时,作者却用“爱人”的甘露来浇灌那些干涸了的心田, 用小说透视出人们美好的灵魂,并把他们移到纸上,又移到千百万人民的心 中,这将具有怎样的意义呵!
  当然,艺术不应是道德的说教,但它却是“人的一种道德活动”。①由此, 我想到《西湖主》这篇小说的立意虽然在于宣扬人有恻隐之心,必有好报, 强调了有德必报,感恩报德,乍看似乎“平庸”,但在那恶俗浇漓的社会, 尔虞我诈像梦魇似地压在人们心头时,这样的道德一经蒲松龄赋予美的形象 和新的意义,并且作为一种理想境界来抒发,展现出普通人的情操美,于是就使这篇小说在题旨上具有了一种精神道德的力量。不过,人们也不难看到, 蒲松龄恪守的所谓“爱人”“与人为善”的“为人要则”,真正要挽回浇薄 的世风,那纯粹是一种空想。正是由于时代、世界观的局限,作者无法找到 人性复归的科学途径,看不到欲达复归,必须首先进行彻底的社会变革,根 除导致人性异化的整个旧社会的基础。他只能寄希望于所谓的“审美教育”, 即从文学的感化、感染入手,使人们普遍懂得区分美、丑、善、恶,从而倾 心美与善,摈弃丑与恶,实现人性复归。蒲松龄的思想、创作,正是停留在 这个阶段。当然,这只是一种无从实现的善良愿望,从一定意义上说,也是 蒲松龄的精神悲剧。

  ① 车尔尼雪夫斯基语。

  话说回来了,文艺毕竟不应成为道德原则的图解,人物形象不应成为道 德精神的传声筒。如果说《聊斋志异》中确有不少篇什充满了封建说教或图 解概念的毛病。那么,《西湖主》这则生动、隽永的小说却把善和美水乳交 融地结合起来,并塑造出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于是这篇小说的认 识意义、审美价值和道德影响三者紧密地联成一体,构成了真善美的结晶。 蒲松龄对普通人的道德形态的探索,并没有局限在爱情、婚姻范围内, 还表现在对下层人民诚实、纯厚、爱美等道德元素的发掘。《西湖主》一个 很值得注意的特色是:他不像《聊斋志异》的很多作品那样,通过美与丑的 对峙、交锋和善与恶的对照来塑造人物,而是径直地从对生活中美好事物的提炼中获得表现真善美的动力,集中力量刻画小说中的正面人物。
  陈弼教是一位忠厚、诚笃善良的穷书生。当我们开始接触到这个人物时, 感觉到他确实有一股书呆子的“痴”劲。你看,当他的上司贾绾射中了猪婆 龙,“锁置桅间,奄存气息;而龙吻张翕,似求援拯”时,就立即触发了他 的恻隐之心,他不仅请求贾绾释放了猪婆龙和衔龙尾的小鱼,而且用金创药 “戏敷患处,纵之水中”。短短一段破题,就把这个善良、充满同情心和憨 态可掬的书生的形象勾画出来。后来,他再经洞庭湖,险遭灭顶之灾,方才 脱险,看到童仆的尸体漂来,就又“力引出之”。紧跟着写他在慌乱之中, 因为急不择路,误入西湖主禁苑,偶拾西湖主红巾,竟然不顾处境的险恶, 却诗兴大发,情不自禁地在公主的红巾上题了一首情诗。在接连触犯宫禁被 查获后,又毫不掩饰,坦白承认是自己拾到并玷染了红巾。这一连串的行动, 表现出这位贫苦出身的书生总是待人以诚,存心与人为善,他信守着灵魂的 天真,像是一片未被仇和恨污染的灵魂世界。他比世俗中的一般少爷公子们 保留着思想上更多的童蒙状态,保持着那个社会里最难能可贵的品质——“无 邪”之心。蒲松龄从这种原始民风里,找到了渴望的人情美。在他看来,只 有这种向善的情感和道德才是人的本来面目。故事几经跌宕起伏,最后陈生 终于因祸得福。作者让这个善良、诚实和好心的书生分身为二,一个享尽人 间富贵,一个过着神仙生活。陈生何以获得这种理想、美好而奇异的结局呢? 作者回答说:“皆恻隐之一念所通也。”应当说,陈生这个人物向我们多少 揭示了一些人生的真谛,给当时和现在的人们的心灵投来了闪亮的光束。
  蒲松龄以艺术家特有的敏感,钻探、开掘着人的德性美,细腻地描绘了 人物的行为与性格,致使他的作品迸射出一种耐人寻味的理性火花,引导人 们探索理想之路。陈生的形象,好像是作家的眼睛,带着作家挚爱的感情, 也带着作家的憧憬,既蕴藉着作家对生活的审美评价,又有着作家的心灵探 索的沉思。而作家的人道主义精神正在这里得到了充分的显现。
  情节是由性格决定的,又是为塑造形象、表现主题服务的,这是叙事性文艺创作的共同规律。“文似看山不喜平”。故事情节的曲折而富有变化向 来是我国古代小说的突出的艺术特色之一。我国古代不少文论家在总结文艺 创作的经验时都指出:“凡作人贵直,而作诗文贵曲。”①“文章要有曲折, 不可做直头布袋。”②金圣叹在总结戏曲小说情节艺术创作规律时更加强调“文 章之妙无过曲折,诚得百曲千曲万曲,百折千折万折之文,我纵心寻其起尽, 以自容与其间,斯真天下之至乐也。”他对《水浒》的评点中,也一再称赞《水浒》行文“有波折”、“千曲百折”、“处处不作直笔”。毛宗岗曾经 对《三国演义》的故事情节的曲折性也大加赞扬。他在评点中,称赞书中对 吕布与董卓之间矛盾纠葛的描写是“波澜倏起倏落,大有层次。”称赞书中 刘备与徐庶相遇一段文字是“何其纡徐而曲折也”。
  有前人的多方面的开拓和经验的总结,蒲松龄更是逞其雄长,他的小说 极尽曲折之能事,波谲云诡,蔚为大观。这位善于编织故事的作家,在艺术 上经常采用曲折翻腾法,熟练地运用欲歙故张,欲擒先纵的手法,把读者引 导到一个未知的境界,时时有所期待,有所蠡测,有所担心,因此《聊斋志 异》的故事多能使读者兴趣盎然,具有吸引人的魅力。《西湖主》这篇小说 的构思的特点就在于情节离奇,变化莫测,委曲婉转,引人入胜。

  ① 袁牧:《随园诗话》。
  ② 元遗山语,见林纾《春觉斋论文》。

  蒲松龄的笔底波澜总是以人物为中心来组织故事安排情节的。《西湖主》 一开头就对主人公作了概括介绍,并且揭示出他性格的一个重要侧面,构成 了故事展开的基础,然后抓住他的主要性格特征,迅速把矛盾铺开,并推向 高潮。这样就把人物刻画和故事情节结合在一起,既通过故事情节的发展刻 画人物,又通过人物性格的展示反过来加强了小说的故事性。小说写因陈生 迷路误入西湖主禁苑,被婢女发现,先是惊问:“何得来此?”又问他“拾 得红巾否?”“生曰:‘有之。然已玷染,如何?’因出之。女大惊曰:‘汝 死无所矣!此公主所常御,涂鸦若此,何能为地?’生失色,哀求脱免。女 曰:‘窃窥宫仪,罪已不赦。念汝儒冠蕴藉,欲以私意相全;今孽乃自作, 将何为计!’遂皇皇持巾去。生心悸肌栗,恨无翅翎,惟延颈俟死。迂久, 女复来,潜贺曰:‘子有生望矣!公主看巾三四遍,辗然无怒容,或当放君 去。宜姑耐守,勿得攀树钻垣,发觉不宥矣’”。文势一起一落,时而雷震 霆击,阴霾满天;时而凤管鹍弦,光风霁月;山穷水尽之时,却又异峰突起; 正觉险阻难通,忽而豁然开朗,往往微澜似平而大波即起,把读者的关注完 全吸引到主人公的命运变化里去。
  正当陈生等待公主发落,“眺望方殷”之际,“女子坌息急奔而入,曰‘殆矣!’”原来是“多言者泄其事于王妃,妃展巾抵地,大骂狂伦”。陈 生当听说“祸不远矣”时直吓得面如死灰。一霎时人声嘈杂,数人持索,气 势汹汹地前来捉拿陈生。正值危难之时,一婢女认出了陈生,说是等禀报王 妃以后再作处置。“少间来,曰‘王妃请陈朗入’。生战惕从之。”小说的 整个情节就是这样几经顿挫,笔底波澜既大且多,险象频起,真是惊和喜交 替出现,祸和福互相转化,一波未平,一波又生。情节的这种曲折变化,速 度急,力度强,起伏陡峭,确实显示出薄松龄讲究布局的艺术技巧。清人但 明伦在对这篇小说总评中就极力称赞蒲松龄的“奇思别想”,他说:“前半 幅生香设色,绘景传神,令人悦目赏心,如山阴道上行,几至应接不暇。其妙处尤在层层布设疑阵,极力反振,至于再至于三,然后落入正面,不肯使 一直笔。时而逆流撑舟,愈推愈远;时而蜻蜓点水,若即若离。处处为惊魂 骇魄之心,却笔笔作流风回云之势。”但是,应当看到,这样的写法虽然是 作者匠心独运,却又绝非有意炫耀技巧,而是紧紧扣住主人公命运的变化这 一条主线来进行。蒲松龄经营建构的特色也正在这里。
  蒲松龄不愧是一位写故事的能手。当然一味编故事是写不出感人肺腑的 好作品的,不过缺乏戏剧性的小说是生气索然的。正是这种戏剧性,使得《西 湖主》这篇小说生气盎然。因此要谈这篇小说戏剧性的构成,就不能不谈到 蒲松龄善于设置戏剧性悬念的高超的艺术手法。
  戏剧性产生于悬而未决的冲突,更确切地说,戏剧性的悬念产生于矛盾 冲突的错综复杂的发展过程。蒲松龄通过陈生翻船落水,漂泊到湖君的禁区, 私游花园,深入宫殿,偷窥公主射猎和荡秋千,并在公主红巾上题下情诗等 一系列触犯宫禁的情节,置陈生于矛盾冲突的焦点,从而围绕着陈生的命运 形成一个强烈的总悬念——是祸还是福?而在高潮出现之前,作者又设置了 若干局部悬念相配合,在情节进行过程中,连续打上几个小结,在解决一个 危机的同时,又制造出另一个危机,使进展性的紧张感逐步加强,使情节在 冲突的顶点上腾挪跌宕。你看,作者驱使婢女四次来向陈生透露公主捉摸不 定的情绪和王妃的喜怒变化:先是“一女掩入,惊问”,又是“女复来,潜 贺曰”,再是“无何,女子挑灯至”,后来是“女子坌息急奔而入”。通过 婢女这几次特异的行动,揭示了福祸全系于公主的一念和王妃的片言,使六 神无主的陈生,祸福环生,安危莫测。在这里,总悬念和局部悬念有机配合 和相互作用,造成一环扣一环,一浪高一浪的艺术效果,最后把高潮写得笔 酣墨饱。
  总之,蒲松龄设置悬念,是吸引读者的一个绝妙手法,不论是布置疑团眩人耳目,也不论是用惊人之笔点明其中奥妙,都是为了激起读者的好奇心。 但是这毕竟是手段,真正的目的,还是通过悬而不决的情节的进展,充分显 示面对这些事件,同时也是造成这些事件的陈生的心理、态度和思想感情的 起伏,以及人物之间关系的变化。而这正是蒲松龄笔底波澜的高明杰出之所 在。
  1982 年 7 月 24 日
  (选自《宁宗一小说戏剧研究自选集》, 天津古籍出版社 1994 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