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逊——关于《儒林外史》的评本和评语




  (一) 现存《儒林外史》的最早本子是刊刻于清嘉庆八年(1803)的卧闲草堂本,以后出现的嘉庆二十一年(1816)艺古堂刊本,同治八年(1869)群玉 斋活字本、苏州书局本等,都是根据卧本复刻和排印的。卧本前有乾隆元年(1736)春二月闲斋老人序,此序向为研究者所重视,并被部分研究者认为 即系作者本人所撰,但究竟确否尚需进一步研究。后来根据卧本复刻和排印 的本子,都保留了这篇重要的序言。此外,卧本差不多每回回后都有评语(第 四十二至四十四回、第五十三至五十五回除外),评者佚名,或疑为作者本 人,似难以成立,但其为作者亲友之可能性较大。其评颇能一言中的,且用 语老辣,对作者创作意图和经运匠心颇为了解。以后根据卧本复刻和排印的 多种刻本和活字本也都保留了这些评语。此外,上述苏州书局本板匡、行格、 文字均同群玉帝本,但多同治八年金和跋文,此跋也是研究《儒林外史》的 重要资料。概述之,以上本子,从回数来看,都属五十六回本;从其所录评 语性质、部位看,也可大致归为一个系统,由于评者佚名,名称可拟为“卧 闲草堂系统评本”。
  同治十三年(1874),出现了齐省堂增订本。卷首有是年十月惺园退士写的序,原闲斋老人序则作为原序抄入。此外还写有齐省堂增订《儒林外史》 “例言”五则,说明它对回目、正文和评语,都有所改订。其中特别是评语, 除了原卧本的回末总评都抄录外,又新增写了不少评语(尤其是眉评)。“例 言”第二则云:“原书每回后有总评,论事精透,用笔老辣,前十余回尤为 明快。惜后半四十二、三、四及五十三、四、五共六回,旧本无评,余或单 辞只义,寥寥数语,亦多未畅。是册阙者补之,简者充之,又加眉批圈点, 更足令人豁目。”证之于评本,正是如此。“阙者补之”,原卧本所缺的第 四十二至四十四回、第五十三至五十五回六回评语,此本均已补齐;“简者 充之”,如第五十六回卧本原只有一段回后批,比较简单,此本又增写了一 段;“又加眉批”,原卧本无眉批,此本每回都加了许多眉批。这样,就使 评本的面目在原先的基础上有了较大的改变。这些新增补的批语出自何人手 笔?笔者疑即有写序的惺园退士。因其所撰序中云:“余素喜披览,辄加批 注,屡为友人攫去。近年原板已毁,或以活字摆印,惜多错误,偶于故纸摊 头得一旧帙,兼有增批。闲居无事,复为补辑,顿成新观。”虽然他说是“于 故纸摊头得一旧帙,兼有增批”,自己只是“复为补辑”,但这种伎俩我们 在旧小说整理者中每每多见,其实增补者即为他自己。
  光绪年间,又出现了增补齐省堂六十回本,卷首增加了“光绪十有四年 岁次(1888)著雍困敦余月东武惜红生叙于侍梅阁”的一篇序,同治甲戌(1874)十月惺园退士的序则作为原序抄录,删去了早先闲斋老人的序。此 本据齐省堂本增多四回,是为六十回。“例言”五条,亦同齐本,只是于第 一条内加入增四回为六十回之文。所增四回插入第四十三回至四十七回之 间,原第四十三回拆成两半,一半置第四十三回前半段,一半置第四十七回 后半截,内容主要为盐商宋为富如何纳沈琼枝为妾,沈如何求“仙”得子, 宋又如何纵欲暴亡的故事,内容荒唐,文笔淫秽,明显属后人作伪,或疑即 东武惜红生所为也。此本在批语方面基本按齐本照录,只是多了它所增四回的回后评和眉评。以上两个本子,从回数讲,一为五十六回本,一为六十回 本,似不属一个系统;但从评语的性质看,当归为一个系统,名称可拟为“齐 省堂系统评本”。
  同治十三年甲戌九月,即差不多与齐省堂本同时,上海申报馆出了第一 次排印本。此本以卧闲草堂本为底本,末后除有金和跋语外,还抄有同治十 二年癸酉(1873)暮春天目山樵识语。天目山樵写于光绪三年的一条讽语云: “近之西人申报馆摆印外史,并附金跋及序语,字迹过细,太费目力。”当 即此第一次排印本。天目山樵即南汇张文虎。识语抄录了王谷原(又曾)《丁 辛老屋集》卷十二《书吴征君敏轩先生〈文木山房诗集〉后》十首绝句中的 三首,并就王的诗序中的内容作了一些发挥。此本正文虽还未插入大量的天 目山樵评语,但它已开了一个新评本的先河。
  到了光绪七年辛己(1881),申报馆又第二次刊印此书。笔者所见为是 年春月申报馆仿聚珍版印本,其正文仍以卧闲草堂本为底本,卧本原有之回 后总评也均抄入,卷末有金跋和天目山樵同治十二年写的识语。除此之外, 卷首、卷末又新增了天目山樵于光绪年间写下的一些识语,正文则插入了大 量天目山樵的评语,故全书标为“天目山樵评本”。原卧本回末总评虽也抄 入,但相形之下未免有被淹没之感。
  光绪十一年乙酉(1885)夏,又出版了宝文阁刊单行本《儒林外史评》上下二卷,题“天目山樵戏笔”。卷首有是年午月当涂黄安谨子昚写的序, 内称:“先君在日,尝有批本,极为详备,以卷帙多未刊。迩来有劝者,谓 作者之意醒世,批者之意何独不然?请公之世。同时天目山樵亦有旧评本, 所批不同,家君多法语之言,山樵旁见侧出,杂以诙谐,然其意指所归,实 亦相同,因合梓之。”黄安谨父名黄小田,序谓以其父所评和天目山樵评合 刊。天目山樵写于光绪三年七月下弦的识语(载于卷末)亦云:“昔黄小田 农部,示余所批外史┅┅农部所批,颇得作者本意,而似有未尽,因别有所 增减。适工人有议重刊者,即以付之三年矣,竟不果。去年黄子昚太守又示 我常熟刊本,提纲及下场语、幽榜均有改窜,仍未妥洽。因重为加批,间附 农部旧评,所标萍叟者是也。”可见黄序所言是实。孙楷第先生《中国通俗 小说书目》“儒林外史评上下二卷”条下注云:“今所见二卷本卷第下但题‘天目山樵’。所录评语,亦无别识”。第一句话是对的,后两句话不合事实。二卷本中确有标明“萍叟”的评语,这当就是黄小田之手笔。只是相比 山樵评语来说,其数量之少,已可达到忽略不计的程度。该书卧本原回末评 一律不录,唯有针对原评天目山樵又下评语的,才把有关部分标作“原评” 抄入。如第五十六回回末原评:“一上谕,一奏疏,一祭文,三篇鼎峙,以 结全部大书,缀以词句,如太史公自序。”山樵评:“瞎闹,我疑此五十六 回即评者所作。”又,此本所录天目山樵评语比之申报馆第二次印本删却了 不少。
  在上海师院图书馆藏书中,还有一部正文属卧本系统,但手抄了大量天 目山樵评语的本子。此本原扉页上题:“同治己巳秋摆印 儒林外史 群玉 斋活字版。”但卷末有金和同治八年跋文,可知即是前面述及的同治八年(1869)苏州书局本。全书分装十四册,原书款式均同卧本(卷首只有闲斋 老人序,评语唯有回后总评,并缺其中六回的评语)。但在原书前后,又另 附了许多空页,中缝印有“从好斋辑录”字样,上面手笔抄录了大量天目山 樵先后写下的识语,其中卷首有:“光绪二年丙子(1876)暮春之初”识语、“庚辰(光绪六年、1880)花朝”又识语,卷末有:“同治癸酉(同治十二 年、1873)暮春”识语、“光绪三年(1877)七月下弦”识语、“丁丑(即 光绪三年、1877)嘉平小寒灯下又书”、“已卯(光绪五年、1879)夏”识 语、“光绪辛已(光绪七年、1881)季春”又识语等。除了卷首和卷末手抄 的大量识语,又在原书眉上手抄了更多的批语,批语主要是天目山樵的,兼 有少量萍叟等人的。笔者粗粗校阅一遍,这些批语基本上同申报馆第二次摆 印本,与删却过批语的《儒林外史评》二卷本稍有不同。孙楷第先生《中国 通俗小说书目》“五十六回本儒林外史”条下注云:“光绪七年辛巳申报馆 第二次排印本,有金跋及天目山樵识语,仍以闲斋老人序本为底本。正文插 入天目山樵评语。文与单行本之《儒林外史评》稍有异同。盖天目山樵评凡 数次,屡为友人借去过录。因所据者非一底稿,故评语亦不尽同也。”这一 分析是对的。评者写于“丁丑嘉平小寒灯下”一条识语就云:“予评是书, 凡四脱稿矣。同郡雷谔卿、闵颐生、沈锐卿、休宁朱贡三先后皆有过录本。 随时增减,稍有不同,当以此本为定。”“已卯夏”一条识语又云:“杨古 酝大令借此本过录一通。”这说明“屡为友人借去过录”确是造成各本评语 不尽相同的一个原因。但在此藏本卷末,还写有评语整理者和抄写者徐允临 的一段跋语,其中讲到“此书眉批为先生删去者,加朱笔尖角圈以别之。” 这里“先生”当就指天目山樵。笔者将《儒林外史评》二卷本、申报馆第二 次仿聚珍版刊本与此藏本粗粗校对了一下,发现“加朱笔尖角圈”者在二卷 本里都删去了,而申报馆仿聚珍版则都保留着。徐跋讲“加朱笔尖角圈”的 是“为先生删去者”,可见各本评语的不同还包括了评者自己的增删。另外 此本除原书已印入金和跋文外,徐氏又另在卷后空页上手抄了一篇金和跋 文,手抄金跋与原金殷文字稍有不同,而与天目山樵评本系统的金跋相同, 可证金跋后也经过人删却(估计就是天目山樵)。
  此外,在此书卷首新加空页上,题有石史一段识语:“此书经南汇张啸山先生着批,使读者悦目赏心,并华约渔批语均录于卷端。余管窥所及,则 加石史小印以别之。”石史即徐允临,上海人。张啸山即张文虎,天目山樵 是其别号。华约渔不详何人。审之评本,除去大量天目山樵的评语以外,确 夹有华约渔和石史本人的批语。如卷首就抄有“戊寅(光绪四年、1878)暮 春百花庄农约渔”所记的一段话:“此书即高出外史之人亦喜欢读。其不欲 读者,即第一回王元章所看之物。如书中高翰林辈,则又无奈其读之而不懂 何也。世传小说无有过于《水浒传》《红楼梦》者,余尝比之画家,《水浒》 是倪黄派,《红楼》则仇十洲大青绿山水也。此书于两家之外别出机绪,其 中描写人情世态,真乃笔笔生动,字字活现,盖又似龙暝山人白描手段也。” 其它在书中则标明“约记”二字。徐允临的批语,则如他所说,加其本人小 印。只是他俩批语数量均不多,且较零碎,因而多数价值不大。
  在此本所加最后一页空页上,还写有徐氏一跋语,有一定资料价值,现 抄录如下:“允临志学之年,即喜读《儒林外史》。避寇时,家藏书籍,都 不及取,独携此自随。自谓生平于是书有偏好,亦颇以为有心得。已卯秋, 余戚杨古酝大令葆光过余斋,见案陈是书,亟云:曾见张啸山先生文虎评本 乎?余曰:未也。古酝曰:不读张先生评,是欲探河源而未造于巴颜喀喇。 吾恐未及其蕴也,因急从艾补园茂才礽禧假读,则皆余心所欲言而口不能达 者,先生则一二笔而出之,信乎是书之秘钥已!遂过录于卷端。今年七月, 与甥婿闵颐生上舍萃祥,会于法华镇李氏,纵谈外史事。因言张先生近有评语定本。闻之欣跃,遂不待颐生,旋径驰书向先生乞假以来,重过录焉。同 里王竹鸥方伯承基,与有同好,尝假余过录本,辄曰:得读张先生评,方之 汉书下酒,快意多矣。特此书原刻不易觏,苏局摆本潘季玉观察未加校雠, 误处甚多,随手改正,十得八九。而余偶有感触,亦时加一二语,附识于眉。 继复借得扬州原刻,复勘一过,然恐尚有舛讹耳。苏局本有金亚匏先生和跋。 曩晤先生哲嗣是珠茂才遗,言先生作跋时,失记季苇萧即李筱村,逮书成追 忆,深以为憾。此亦足补张先生考证所未及。窃惟是书于浇情薄俗,描绘入 微,深有稗于世道人心。或视为谩骂之书,而置而弗顾,以其人必有惮夫谩 骂者而然尔,不足与语此。安得有心者详校其讹,汇列评语,重刊以行,俾 与海内之有同嗜者,共此枕宝耶。光绪甲申(光绪十年、1884)冬十月既望 上海徐允临石史甫识于从好斋。”跋语中所涉及的人物时间都能与天目山樵 识语相合笋,可知徐氏与张氏有一定间接关系。山樵于光绪辛巳季春识语中 也云:“旧批本昔年以赠艾补园,客秋在沪城,徐君石史言曾见之,欲以付 申报馆摆印。予谓申报馆已有摆本,其字形过细,今又增著批,不便观览, 似可不必。今春乃闻已有印本发卖,不知如何也。”看来他俩还直接交往过。 此外徐氏与金和的儿子也有过交往。徐氏跋语中云:“继复假得扬州原刻, 复勘一过”,不知此“扬州原刻”是否即金和跋语中所云金兆燕官扬州府教 授时(大约在乾隆三四十年之间)梓行的本子,抑或就是指卧闲草堂本?如 是前者,则于光绪年间原刻本尚存焉。张氏识语中所云那个“字形过细”的 申报馆摆本,即其第一次刊本;所云“今春乃闻已有印本发卖”,即光绪七 年申报馆的第二次印本,这个本子基本上把张氏评语收罗无遗矣。
  上述几个本子,即从申报馆第一次摆印本到第二次摆印本,再有《儒林外史评》二卷本、上师图书馆藏徐允临抄评本,则又可归为一个评本系统, 即“天目山樵评本”。属于这一系统的还有民元以后出版的商务印书馆排印 本,此本同样把天目山樵识语和评语基本收罗齐全。
  为了清楚起见,我们不妨把《儒林外史》三大评本系统列简表(见 69页)。
  (二) 以上我们介绍了《儒林外史》的评本情况,下面就各个评本系统的评语作一简单的综述。 先说卧本系统的评语。总的来说,这个系统的评语价值较高,无论在揭示小说的思想意义或是艺术成就方面都确有些心得体会。如对小说主题的揭 示,卧本第一回和第二回分别有两条批语指出:

  “‘功名富贵’四字,是全书第一着眼处,故开口即叫破,却只轻轻点逗,以后千变万化, 无非从此四个字现出地狱变相,可谓一茎草化丈六金身。”
  “‘功名富贵’四字,是此书之大主脑。作者不惜千变万化以写之,起首不写王侯将相, 却先写一夏总甲。夫总甲是何功名,是何富贵?而彼意气扬扬,欣然自得,颇有官到尚书吏到 都的景象。牟尼之所谓三千大千世界,庄子所谓朝菌不知晦朔,蝼蛄不知春秋也,文笔之妙乃 至于此。”

  《儒林外史》评本一览表(略)

  谓“功名富贵”四字是“全书第一着眼处”,“是此书之大主脑”,真可谓一言中的。像这样高度凝炼地点明小说主题的评语,在我国古典小说评 点派里也是不多见的。
  围绕了小说总的主旨,评语还从多方面进行了深入细微的剖析。如开卷第一回先写一躲避功名富贵的王冕,评语便云:“功名富贵,人所必争。王 元章不独不要功名富贵,并且躲避功名富贵;不独王元章躲避功名富贵,元 章之母亦生怕功名富贵。呜呼,是真其性与人殊欤!盖天地之大,何所不有, 原有一种不食烟火之人,难与世间人同其嗜好耳。”
  王冕是轻视功名富贵之正人,此外小说写了大量羡慕功名富贵、追逐功 名富贵之形形色色者。儒林中代表如牛浦郎,他为求功名,偷了“牛布衣诗 稿”,并干脆冒名顶替。对此有评语指出:“牛浦想学诗只从相与老爷上起 见,是世上第一等卑鄙人物,真乃自己没有功名富贵,而靠人之功名富贵者。 吾儒所谓巧言令色,病于夏畦;大雄所谓咬人矢橛,不是好狗也。”“窃财 物者谓之贼,窃声名者亦谓之贼。牛浦既窃老布衣之诗,又窃老僧之铙罄等 件,居然一贼矣。故其开口便是贼谈,举步便是贼事,是书中第一等下流人 物,作者之所痛恶者也。”

  不仅儒林中充斥了此等丑类,且污泥浊水染及女子。小说第十一回,就 写了一个精于八股、沉于举业的鲁小姐,对此又有评语指出:“娴于吟咏之 才女古有之,精于举业之才女古未之有也。夫以一女子而精于举业,则此女 子之俗可知┅┅书中言举业者多矣,如匡超人、马纯上之操选事,卫体善、 隋岑庵之正文风。以及高翰林之请元魁秘诀,人人自以为握灵蛇之珠也,而 不知举业真当行只有一鲁小姐。陆子静门人云:英雄之俊伟,不钟于男子而 钟于妇人。作者之喻意其深远也哉。”
  “鲁小姐制义难新郎”,有关鲁小姐这个女禄蠹在小说第十一回有生动 的描写。评语在此主要强调指出:“功名富贵”四字不仅毒害了广大男性知 识分子,而且连闺中女子也难幸免,说明当时八股取士的科举制度造成了多 么严重的恶果。所谓“作者喻意”之“深远”便在于此。评语中提及的陆子 静即陆九渊,宋代著名理学家。原句云:“自逊、抗、机、云之没,而天地 英灵之气,不钟于男子而钟于妇人。”此处有脱误。所云“逊、抗、机、云” 则是指陆逊、陆抗、陆机、陆云祖孙四人。
  总之,一部《儒林外史》,主要就揭露了功名富贵、科举制度对知识分 子乃至闺中女子的毒害。而许多评语,则从各个不同的角度一再剖明了小说 的这一主旨。这又正如第二十五回末一条评语所指出的:“自科举之法行天 下,人无不锐意求取科名。其实千百人求之,其得手者不过一二人。不得手 者不稂不莠,既不能力田,又不能商贾,坐食山空,不至于卖儿鬻女者几希 矣。倪霜峰云:可恨当年误读了几句死书。‘死书’二字奇妙得未曾有,不 但可为救时之良药,亦可谓醒世之晨钟也。”
  倪霜峰系小说人物,又称倪老爹。他正是那种“读了几句死书,拿不得轻,负不得重,一日穷似一日”,以至卖儿鬻女者。在这个人物身上,我们 看到了科举制度下牺牲的又一种脚色。如果说,牛浦郎之流呈现的是灵魂的 丑恶;那么,倪老爹一类则更多的是身世的辛酸。
  在人物描写方面,卧本系统的评语也有不少独具慧眼的见解。《儒林外史》在人物塑造上的成就相当高,无论是“女子小人、舆台皂隶,莫不尽态 极妍”,“至于斗方名士,七律书翁,尤为题中之正面”,更是“绘声绘影, 能令阅者拍案叫绝,以为铸鼎象物,至此真无以加矣”(第十七回批);总 之,在这面镜子里,真可以说“魑魅魍魉,毛发毕现”(第三回批)。
  小说何以会取得如此高的艺术成就?评语对此并没有进行系统的总结,但有一些评语,为我们在这方面提供了启示。如小说第六回,针对有关严老 大的描写有这样两条批语:

  “此篇是放笔写严老大官之可恶,然行文有次第、有先后,如原泉盈科,放乎四海,虽支 分派别,而脉络分明。非犹俗笔稗官,凡写一可恶之人,便欲打欲骂,欲杀欲割,惟恐人不恶 之,而究竟所记之事皆在情理之外,并不能行之于当世者。此古人所谓画鬼怪易,画人物难。 世间唯最平实而为万目所共见者为最难得其神似也。”
  “省中乡试回来,看见两套衣服,二百两银子,满心欢喜,一口一声称呼‘二奶奶’。盖 此时大老意中之所求不过如此,既已心满志得,又何求乎?以此写挽近之人情,乃刻棘刻楮手 段,如谓此时大老胸中已算定要白占二奶奶家产,不惟世上无此事,亦无此情。要知严老大不 过一混帐入耳,岂必便是毒蛇猛兽耶?”

  这两条批语,结合着严老大这个人物,强调了人物描写要合乎情理,即使是可恶之人,也要掌握分寸,不要惟恐人不恶之,而把他们一个个写得都 是毒蛇猛兽。这一艺术见解还是颇可启迪读者的。这与脂砚斋评《红楼梦》 时所提出的反对写恶人“无往不恶”是一脉相承的。
  又如在对比中塑造人物性格,这是我国古典小说的优良传统,自李卓吾、 金圣叹、毛宗岗、脂砚斋以来的小说评点派都很注意剖析这个手法。卧本上 的批语也对此作了点拨。如杜少卿和杜慎卿,两人身分相同,但性格气质迥 异,这正如第三十一回批语所指出的:“慎卿、少卿俱是豪华公子,然两人 自是不同,慎卿是一团慷爽侠气,少卿却是一个痴串皮,一副笔墨,却能分 毫不犯如此。”又如肖云仙与肖昊轩,也是一对“对子”,如同第三十九回 批语所指出的:“肖云仙,弹子世家也,而其打法又绝不与肖昊轩犯复,笔 墨酣畅,无所不可。”
  对比描写还包括了同一个人物的前后映带,如第三回范进中举前后胡屠 户的表演,就有批语云:“范进进学,大肠瓶酒,是胡老爹自携来,临去是 披着衣服,腆着肚子;范进中举,七八斤肉,四五千钱,是二汉送来,临去 是低着头,笑迷迷的;前后映带,文章谨严之至。”
  在人物描写方面卧本批语还提出一个很好的见解,这是在小说第四回, 因奉旨禁宰耕牛,回教徒们备了五十斤牛肉,求同是教门的汤知县,要他“瞒 上不瞒下”;张静斋引经据典胡吹了一通,让汤知县把行赂者枷了,再把牛 肉堆在枷上示众。对此有一批语云:“张静斋劝堆牛肉一段,偏偏说出刘老 先生一则故事,席间宾主三人侃侃而谈,毫无愧怍,阅者不问而知此三人为 极不通之品,此是作者绘风绘水手段,所谓直书其事,不加断语,其是非自 见也。”
  同一回内,写严贡生之为人,也是不加断语,只通过事实本身来说明问题,如同评语所指出的:“才说不占人寸丝半粟便宜,家中已经关了人一口 猪,令阅者不繁言而已解。使拙笔为之,必且曰:‘看官听说,原来严贡生 为人是何等样’,文字便索然无味矣!”
  这里,实际上提出了文学创作中一个带普遍性的问题,即描写人物只须“直书其事”,让人物用自身的语言行动来说话,无须作者另加“断语”。 这样才能使人物形象生动,否则便“索然无味矣”。
  又如杨执中,是一个活呆子典型,小说也是通过一系列行动语言的描写使人物“活”起来的,对此第十一回有评语说得好:“杨执中是一个活呆子, 今欲写其痴状痴声,使俗笔为之,将从何处写起?看此文只用摩弄香炉一段, 叙述误认姓柳的一段,闯进醉汉一段,便活现出一个老阿痴的声音笑貌,此 所谓颊上三毫,非绝世文心,未易辨此。”
  除去人物描写,在揭示小说章法布局方面卧本批语也不乏一些好见解。 小说第三十三回末,有这样一条批语:“祭泰伯祠是书中第一个大结束。 凡作一部大书,如匠石之营宫室,必先具结构于胸中,孰为厅堂,孰为卧室, 孰为书斋灶厩,一一布置停当,然后可以兴工。此书之祭泰伯祠是宫室中之 厅堂也,从开卷历历落落写诸名士,写虞博士是其结穴处,故祭泰伯祠亦是 其结穴处。譬如珉山导江至敷浅原是大总汇处,以下又迤逦而入于海,书中之有泰伯祠犹之乎江汉之有敷浅原也。” 这条批语以营造宫室为喻,阐述了总体结构在长篇小说创作中的重要性,是颇得“大书”三昧的经验之谈。它与曹雪芹在《红楼梦》里借惜春画 园所表达的艺术见解有异曲同工之妙。

  在小说第三十七回,即祭泰伯祠回,卧本又有一条批语云:“本至此卷 是一大结束,名之曰‘儒林’,盖为文人学士而言,篇中之文人学士不为少 矣。前乎此为莺脰湖一会是一小结束,而湖上诗会是又一结束,至此如云亭 梁甫而先臻于泰山。譬之作乐,盖八音繁会之时,以后则慢声变调而已。” 此批剖析了《儒林外史》结构上的三个段落,这三个段落分别以三会为 标志。其中莺脰湖一会在小说第十二回,西湖诗会在第十八回,祭泰伯祠盛 会在第三十七回;泰伯祠回是全书“一大结束”即一大高潮,过后便只是文章余波了,就好比乐曲中八音繁会之后,“则慢声变调而已”。 其他如在文章血脉贯串、罗络勾连、起伏照应、变幻穿插等各个角度,
  批语都作了不同程度的剖析。 此外在文学语言的运用上,卧本批语虽揭示得不是太多,但也有少量批语涉及到这个问题。如小说第二十二回,写牛浦与其舅丈卜信、卜诚一段对 话,中间夹杂了无数“老爷”二字,牛浦道:“董老爷看见了你这两个灰扑 扑的人,也就够笑的了,何必要等你捧茶走错了才笑!”卜信道:“我们生 意人家,也不要这老爷们来走动!没有借了多光,反惹他笑了去!”牛浦道: “不是我说一个大胆的话,若不是我在你家,你家就一二百年也不没有个老 爷走进这屋里来。”卜诚道:“没的扯淡!就算你相与老爷,你到底不是个 老爷!”牛浦道:“凭你向那个说去!还是坐着老爷打躬作揖的好,还是捧 茶给老爷吃,走错路,惹老爷笑的好?”卜信道:“不要恶心!我家也不希 罕这样老!”┅┅对此有一评语指出:“‘老爷’二字平淡无奇之文也, 卜信捧茶之后,三人角口乃有无数‘老爷’字,如火如花,愈出愈奇,正如《平原君毛遂传》有无数‘先生’字,删去一二即不成文法而大减色泽矣。”
  又如小说第四回写严贡生与张静斋、范进在关帝庙内一段对话,也是极 尽传神之笔,对此也有批语云:“关帝庙中小饮一席话,画工所不能画,化 工庶几能之。开端数语,尤其奇绝,阅者试掩卷细想,脱令自己操觚,可能 写出开端数语?古人读杜诗‘江汉思归客’,再三思之,不得下语,及观‘乾 坤一腐儒’,始叫绝也。”
  诸如此类,不再一一列举。总括起来说,卧本系统的评语价值较高,对帮助我们理解小说的思想艺术成就有一定意义。虽然其中所论及的一些命题 是在它之前的一些评点家就提出过的,但结合了小说的具体分析,还是颇能 给人以启迪。把它放在我国古典小说评点派的历史发展中来考察,其价值虽 在李卓吾、金圣叹、脂砚斋之下,但似应在毛宗岗、张竹坡氏之上。
  再说齐省堂系统的评语,价值总的似远在卧本之下。这些评语多是眉评,比较简短,往往是片言只语,没有更多更深入的阐述,但其中有些见解还是 很不错的。譬如卷首“例言”之五,针对了金和跋文中言某某即为某某一段 考证索隐,其云:
  “窃谓古人寓言十九,如毛颖、宋清等传,韩柳亦有此种笔墨。只论有益世教人心与否, 空中楼阁,正复可观。必欲求其人以实之,则凿矣。且传奇小说,往往移名换姓,即使果有其 人,而百年后亦已茫然莫识。阅者姑存其说,乃作镜花水月观之可耳。”

  这一艺术见解确是相当高明的,它不仅在当时难能可贵,而且即便在今 天,也有一定的参考价值。在我国古典小说研究中,探赜索隐,“必欲求其 人以实之”的传统影响实在太深了。

  眉评多数都比较零碎,除去同卧本批语意思相同或相近的以外,齐眉比 较集中地点到了人物说话的声口语气,诸如“乡下人讲京城口气真是如此”
  (第一回眉评)、“三字的是头役口气,抑何摹写入神至此”(同上)、“纨 绔口气”(第八回眉评)、“老成典型,声口酷肖”(同上)、“此船家口 角”(第九回眉评)、“阿呆口气”(第十二回眉评)、“是泼皮声口”(第 四十二回眉评)、“的是老学究口气”(第四十八回眉评),等等。这里提 出的“声口酷肖”、“口角如闻”,实际上就是一个人物语言个性化的问题, 要使人物一开口,就能由其声口而如见其人,所谓“出口便得神得势,文章 家最争落笔”(第二回眉评)。
  此外在小说章法文法上齐眉也有少量评语写得还可以,如小说第二回开 首就写了一个申祥甫,写他如何对和尚发威势,对此有评语云:“一部绝大 书,开首先写一个夏总甲还不算出奇,最先便写总甲的亲家气焰便就甚大, 真不知作者如何落想到,此所谓风起于青苹之末也。”又如小说第三十九回 写恶和尚一段,有一眉批指出:“越要紧时,偏慢慢细写,是行文一定不移 之法。”小说第五十回,写万青云冒充中书出外招摇撞骗一段,又有二批语 云:“文情伪中多伪,文笔曲中生曲,真是写得妙绝。”“歧中有歧,笔外 有笔,才是奇情妙文。”诸如此类,虽不免有小说“八股文法”之嫌,但多 少还是可以给人一点启示的。
  天目山樵的评语可谓与齐眉伯仲之间,大多也比较零碎,如同黄子昚在《儒林外史评》的序中所说,“山樵旁见侧出,杂以诙谐”,多数是就小说 的某些描写抒发一些感受体会,诸如“婿何以贤,贤其为老爷也”、“岂有 举人而不通者乎?岂有举人而一字不通者乎?对曰:有、有、有”之类。但 也有一些很好的见解,可供我们今天学习借鉴。
  山樵评在以下四个方面比较集中突出:
  一是关于破除前人陈腐俗套方面。《儒林外史》所写,都是生活中实人 实事,实情实理,皆日常酬接中所频见,“非如他书便有许多荒谬不经之谈”
  (第三十五回眉评);因而其用笔也非常平实,“绝无俗手蛇神牛鬼之习”
  (第三十八回回末评)。如三十八回写郭孝子遇虎一节,有一眉评云:“大 月亮里看老虎,亦是奇景。若落俗手,必要写郭孝子如何神勇与虎相斗,便 蹈窠臼;否则又要请太白金星、山神土地前来救护,种种恶套。”又小说第 三十九回,写老和尚遇老妇人指点明月岭一段,也是眉评指出:“俗手于此 必要写老妇人是骊山老母或观音菩萨化身。”这都通过假使“俗手”如何如 何,把《儒林外史》与一般俗套小说划清了界线。
  二是关于人物对比描写方面。山樵评语中甚多这方面的点拨,如小说第 十二回写权勿用被抓后指手画脚乱吵,有评语指出:“杨执中指手画脚在收 监前,权勿用指手画脚在锁链子后,两两相对。”第二十回,写匡二对妻子 说话总离不了“做官”二字一段,也有评语指出:“匡二口口做官,与严大 口口乡绅相对。”第二十一回,写牛浦郎一节,也有评语指出:“细写牛浦 成亲,乃祖一番心力,为后文重婚罪案。与匡超两两相对。”“前书写匡超 人,庸恶陋劣极矣,却接手又写一牛浦郎,其庸恶陋劣更出其上。是即评家 所谓吴道子画牛头马面之说也。”第四十九回回末,又有一批语云:“二娄 之于权勿用,庄征君之于卢信侯,杜少卿之于沈琼枝,秦中书之于万中书, 不同而同,同而不同,作者不避复,读者不厌其复,见叙事之善。”
  所谓“两两相对”,所谓“不同而同,同而不同”,都是指的有意识通过人物对比描写,来刻画人物不同的性格。 三是关于章法方面。山樵评一再强调指出:“文最忌直”(第二十四回评),要善于穿插,曲折生波。如二娄欲见杨执中久矣,但一直未得相见, 一天看门的来报,说来了一个五六十岁、样子斯文的人,二娄均以为是杨来 了,结果仍不是。对此第十一回有一评语云:“我亦以为必是杨执中。此时 杨执中可以来矣,却仍作一折。因鲁编修事将前文隔断,以下又须写蘧公孙 入赘,故于此略一顿挫,不致抛荒来脉。”紧接着第十二回,写二娄听了杨 执中的介绍,正要同去拜访权勿用,忽又插入新任街道厅魏老爷上门请安, 这又正如批语所指出的:“峭接横隔,作者屡用此法。”
  同样,小说第三十三回,将写杜少卿会庄绍光,又借娄老爹去世一事隔 开,如批语所说:“将写少卿会庄绍光,却借此一隔,便不平直,全书惯用 此法”。同一回,写杜少卿次日再去拜访庄绍光,对方却又被别人请去游西 湖了,此又正如批语所云:“此番必定会绍光矣,而竟又不然。笔力如怒马, 不可羁勒。”
  这些都是就小说章法的某些局部问题所提出的见解,虽只是点点滴滴, 但亦不无道理。
  最后是关于小说的语言运用方面。和齐眉一样,山樵评也很注意人物的 “声口如闻”,颇多诸如“说来似是似不是,逼真丫头口气”(第十三回)、 “曰‘死鬼父亲’,曰‘孔夫子的周朝’,乡人声口,可为绝倒”(第九回)、 “是老奶姆口气”(第三十一回)、“画虔婆口角”(第五十三回)等评语; 对小说中一些用得精到的字句,也能寥寥数语,予以提示,如第十二回写宦 成半路上打听权勿用的情况,一个胡子客人一五一十讲他如何如何,“接连 八九个‘他’字,如闻其声”;第二十七回写鲍廷玺媳妇刚进门,“丫头一 会出来要雨水煨茶与太太嗑,一会出来叫拿炭烧着了进去与太太添着烧速 香,一会出来到厨下叫厨子蒸点心做汤拿进房来与太太吃,两个丫头川流不 息的在家前屋后的走,叫的太太一片声响”,“接连几个‘太太’,天摇地 动,日月皆昏”;凡此等等,对帮助我们理解小说一些细微的妙处都不无益
  处。
  以上我们分别概述了卧本、齐本、山樵三个评本系统的评语情况,要而 言之,以卧本上的评语价值为最高,山樵、齐眉则等而次之。这些评语虽然 不像大块理论文章那样有系统、有深度,但却能说出许多大块文章说不到的 妙处,加之它形式自由活泼,多数不碍正文观赏,因而能一时风行天下,成 为我国古典小说不可分离的部分,成为我国小说批评的一种传统形式。
  (选自《明清小说研究》第 3 辑,中国文联出版公司 1986 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