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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丽 1936年出生。上海人。著有小说集《陌生的来客》,散文集《爱的花束》等。 两千多公里路程,梦幻般地甩在身后了。 路晔,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背着行囊怯生生地出了车站。 高原的风干燥、凉爽,天空碧蓝,云儿比中原盛开的棉花还要软柔、洁白。又是一个天地,别有一番异乡风味。 迎面扑来一阵高亢的吆喝声:“羊肉串!羊肉串!”“酸奶!两毛一碗!”“奶茶,奶茶,不香不要钱!”在这片异乡口音中摹地响起熟悉的乡音:“捞面条,蒜汁捞面条!”听起来分外亲切,路晔不知不觉循声来到摊子前。他一开口,卖蒜面的老汉就听出来是老乡,忙使铁笊篱捞了冒尖一海碗面条,浇上半勺香油蒜汁,外加一大勺鸡蛋卤。 “学生?”老汉把面端到跟前,打量着他身上带肩饰的制服。“嗯。”香辣的蒜汁弄得他满头冒汗,嘴里塞了一大块鸡蛋,只好连连点头。“过暑假?有亲戚在这儿?”“哦,嗯。”老汉揉了揉眼睛:“我那儿在老家,几年没来了,个头怕跟你差不离……” 平平常常的吃食摊旁,平平常常的陌生人间的搭讪,路晔听了却怦然心动:哦,哪个父亲不思念自己的儿子?要是自己的父亲也……他不敢再想下去,胡乱扒了几口,付了钱,就离去了。 他没有歇脚,接着登上西去的长途汽车,投身到一望无际的茫茫草原上。一连两天,汽车都行进在如绿绒毯似的浅草地上。黄河水在深深的沟壑里像游龙般地穿行。天空偶尔掠过一群褐色的斑头雁、洁白的鸥鸟。不时可见死马和死牦牛留下的骨架,黑洞洞的眼窝骇人地直视苍穹。牧民们都搬到巴颜喀喇山下的夏窝子草场去了,草原上竟连一座帐篷也见不到。荒漠得令人感到悲凉。 狭窄的车箱里弥漫一股令人作呕的膻味。几个身披羊皮大氅的藏族大叔,赤裸着酱红色的胳膊,不时从怀里掏出一瓶白酒,咕咚喝上一大口,又掏出熟羊腿,用洁白发亮的门牙,嚓地撕下带血的肉,津津有味地嚼着。路晔侧过脸,从眼角窥视他们,其中一位留着两撇俏皮胡子的大叔举起羊脚,龇着白牙,用生硬的汉话招呼:“喂,小弗(伙)子,来一块!”一见他捂住鼻子直摇头,他们毫不见怪,反而朗声大笑。瞧他们一个个脸膛黑红发亮,颧骨和嘴唇因高原强烈紫外线照射呈暗紫色。那一阵阵膻味就是从羊皮大氅里散发出来的。他想象不出自己的父亲几十年来如何生活在他们中间,如何生活在这一片荒漠的草原上。 想到这儿,他下意识地伸手到胸前的口袋里摸了一下,那儿放着临行前母亲交给的一封信。就凭着这封亲笔信,他只身一人到黄河源头去寻找从未见过面的父亲。父亲会认出自己吗?会不会把自己当一个陌生人拒之于门外?他不免有点惶恐不安起来。这时汽车已经驶到海拔四千米的高原上,脑袋顿时嗡嗡作响,胸口憋闷得喘不过气来。他赶紧把手按在母亲的亲笔信上,好像那是一贴护身符,能保佑自己一路平安,事事如意。临行前母亲那委婉的话音又一次在耳边响起来:“小晔,不管怎么样,他毕竟是你的亲生父亲,你快满十八岁了,也该去见他一次。就是不看在我的份上,也要看在亲骨肉份上,不会过于亏待你的。” 父亲,到底是什么模样儿什么脾性?和继父是同样的人吗?继父平易近人,待自己也还不错,可惜,三年前去世了。他和妈妈权且挪到姥爷家,和大舅、二舅家合住一院。起先还好,渐渐地矛盾出现了。大舅母提出各家自安电表,免得电费分摊不均。安了电表,矛盾暂时缓和。可是厨房公用,只好每家各拉一个灯头,谁家进来做晚饭洗碗,开谁家的电灯。有时三家同时做饭,六平方米的小厨房里三盏电灯同时大放光华。一次,自己家的灯泡坏了,大舅母做好饭,离去时毫不留情面,啪喀拉灭了自家的电灯。他正帮母亲熬小豆粥,一时黑灯瞎火,粥汤溢了满锅台,慌乱之中又拉亮了二舅母家的灯。想不到二舅母正好进来,哼的冷笑一声:“怪不得这么费电!”几天之后,大舅母又说厨房碗柜里的卤牛肉不翼而飞,僻僻叭叭拍打儿子的屁股:“是不是你偷吃啦?”从这天起,大舅母、二舅母家的碗柜上添了两把锁。三家亲骨肉之间,为了一盏灯、一块肉,常常闹得不愉快,到后来竟弄得像乌眼鸡一般。 也许正因为处在这种不愉快的气氛中,母亲才萌发了要自己千里寻父的主意吧! 十七年来和父亲惟一的联系,就是每月去邮局领取从黄河源头寄来的二十元抚养费。再有五个月,自己满十八周岁,和父亲的惟一联系,按照法律的规定将一刀两断。从此,永无见面的可能。也许,有朝一日,父亲退休回到中原定居,两人即使对面相遇,也如同路人,想起来多么可怕而可悲。 不管他曾经对待母亲怎样薄情,毕竟是自己的生身父亲啊!再说他在高原工作了二十多年,已快到退休之年。像大多数支边干部一样,会用一笔可观的退休金在老家盖上一幢新居,举家迁回。到那时,再去认父,岂不为时太晚。母亲说得对,在满十八岁之前,父亲对自己仍负有一部分抚育的责任,他不能任长子在亲友们令人屈辱的眼光中生活下去…… 汽车颠簸着吼叫着吃力地朝山坡上爬去。空气越来越稀薄,有几个外地来的游人已经将氧气袋的粉红色软管塞进鼻孔,面色苍白地靠在椅子背上。一阵眩晕攫住了他,呼吸越来越急促,他不得不把头倚在靠背上,张大嘴,贪婪地吞吸着氧气。 汽车终于越过海拔四千五百多米的峡口,缓缓地驶近一片碧蓝的海子,一面面海子犹如翡翠,映着天上的白云。几座黑色的帐篷落在海子旁。几个藏民在这下车,路晔也想跟下去透透气。他觉得肺叶仿佛因为吸不够新鲜氧气而萎缩了,紧紧贴到肋肢上,心也抽缩成一团,随时都会沉下去。“会不会……”听说有的人因为缺氧产生高原反应,会窒息而死。啊,我才十七岁,还不能死。我要找到父亲,从草原上带回去新的希望,要让妈妈和弟弟生活得好一些,从此不再寄人篱下。 他摇摇晃晃刚跨出车门,眼前翡翠般的海子,鲜花盛开的草原,轻柔如棉絮的白云,突然像风车似的旋转起来。他一头栽倒在草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苏醒过来。一股浓郁的香味在四周飘散,一阵低语在耳边响着。 “门巴!” “哦,他醒了!” 一双如母亲般柔软的手将自己扶了起来。他睁开眼,一片白蒙蒙的雾气,什么也看不清。原来是一杯凑近嘴边的奶茶,一个穿着紧身棉袄的女人和一个穿一身藏袍的老妈妈,正欣喜地瞅着自己。 她们是谁?这是什么地方? 透过茶炊冒出的水汽,瞥见一个留有俏皮胡子的藏族大叔正倚在门口冲着自己乐哩,不就是那个在车上大啃羊腿的大叔吗?难道是在他的家里吗?凭借刚刚恢复的体力,他双臂一撑,坐了起来。原来他在一顶拱形的帐篷底下。 “尕娃,门巴救了你!”胡子大叔朝他挤了挤眼,“休息,我去给你打野兔!” 路晔喝了奶茶,浑身舒畅,向门巴道了谢就要走。 “不行,刚吸了两袋氧气,脱离了危险,怎么能走?躺下,快躺下。” 说话的就是被人称作门巴的女子。她脸色黝黑,颧骨和嘴皮紫红,像个土生土长的高原人。但一开口,声音柔和悦耳。她的汉话怎么说得这样流利?他胡乱猜想着。半天过去了,他实在忍不住了,跳起来,原地旋了几个圈儿,微微显出唇髭的嘴角挂着狡黠的微笑:“门巴,瞧,我全好了。放我上路,我还要到鄂陵湖的黄河口去,我有地图,有指南针,我能走到。” 门巴注视着他,为少年的勇气折服了,默默地点了点头。 路晔背着行囊,走进了茫茫的草原。一会儿,一阵马蹄声在身后响起来,回头一看,门巴骑在一匹雪白的马上,长长的黑发飘散着,大声冲他喊:“我去巴颜喀喇山,捎你一阵!”“不!”“那,给你!会变天的。”她从身上掀下一件羊皮大氅,扔给他。“我不需要。”“傻孩子,大风雪就要来了,可别迷路。这儿伏天温度也在零度以下。” 路晔接住大氅,朝马背上看去。门巴哈哈一笑,露出光亮、洁白的牙齿。这一笑,把她黝黑的脸整个儿地照亮了。修长的眉梢、眼角和小巧的嘴唇显出南国女子的娇美。眉梢上有一颗黑痣,三伏天她穿一身褪了色的旧棉衣,惟一惹人眼目的装饰品是系在脖子上的一条黑底洒金蝶的围巾。这种寓娇柔于粗犷,寓佻挞于严肃的特点,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要记住她,永远记住她。是她救了自己,让自己的梦可以继续做下去,可以去寻找父亲,可以把母亲的信亲手交给他。 “哦,大夫,上哪儿还你的大衣?” “放哪儿都行,谁都认得我。” 就这样,连个名姓都没留下,她趴在马背上,向远在天边的雪山飞驰而去。 怀着感激和敬意目送她远去,路晔开始了自己的跋涉。按照父亲每月寄款的地址,终于在大雪纷飞中找到了黄河河口第一个水文站。想象中有一座乳白色的小楼,还有一艘天蓝色的测量水位的小艇,可是眼前只有几间红瓦白墙的平房,孤零零地立在黄河旁。周围是一望无垠的草滩,雪白的江鸥栖歇在水边,不时扑棱着翅膀,迎着风雪飞旋。 没有帐篷,没有人声,只有流水哗哗。 路晔整整衣衫,忐忑不安地一步一步走过去。木栅栏就在面前了,一片色泽浓艳的美兰子像翩翩起飞的蝴蝶,扇动蝉翼似的花瓣。红的似火,黄的似金,白的似雪,蓝的似海水,紫的似彩霞。一朵朵在风雪中争奇斗艳。他卸下行囊,轻轻推开栅门,走近小屋。啊,现在再也没有勇气朝前跨一步了,要是父亲看了信以后勃然大怒,要是父亲不承认自己,那怎么回去见母亲? 门虑掩着,门帘在风雪中摆动,他叩着门,一下,两下,三下……没人应声。他鼓起勇气掀开门帘撞进去。屋里一个人影也没有,当门一个铁炉子,燃着一堆马粪饼,一壶奶茶在吱吱地冒着热气。 父亲,父亲,你到底上哪儿去了? 墙上玻璃镜框里挂着几幅照片。路晔把行囊一扔奔过去,急切地寻找着对自己是那么陌生的亲人。照片上几个精壮汉子赤着脊梁站在一艘小船上,手里拿着标尺和绳索。船头高高昂起,迎着劈面而来的浪涛。还有一幅上几个人身穿紧身小袄站在黄河的巨大冰块上,在测量水下的什么。一个个肤色黝黑、肌肉结实,可到底哪一个是父亲?不管怎么,他们在风雪屹立在冰块上的情景太动人心魄了。十几年来对父亲的怨恨,一瞬间烟消云散。他站在照片前,不禁浮想联翩。 门外嘟嘟嘟一阵响,他急急奔出去,只见一艘小汽艇从浪花上飞掠而来。上面立着两个赤脊梁披着羊皮大氅的汉子,这形象猛地使他想起小屋墙上挂的那张照片。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一霎间好像遇到休止符,停了一拍,又扑通扑通狂跳起来。左手下意识地按到胸口那封信上。 一个汉子咣啷咣啷把船锚下到河里,另一汉子跳上岸,将缆绳缚在石墩上。他们脚蹬高腰胶鞋,背着测量仪,迈着大步过来了。 路晔呆立门旁,低下头,不敢直视他们的眼光。 “进去呀,小伙子,喝碗奶茶!” 这声音听起来多亲切,都是中原口音呀!路晔满怀希望地抬起头来。原来是两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他不再局促不安,跟着他们进了小屋,可若有所思地频频回头朝门外张望。 “喂,丢了啥?” “没……”路晔惶恐地说,“请问,这儿就你们两个吗?” “嗯哎。” “那……嗯……”路晔好不容易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肖河东在这儿吗?” 两个年轻人几乎同时喊了一声,互相对望了一眼。年龄稍长的开口问:“你找肖河东干啥?你是他的什么人?” 路晔用手按住胸口的信,嗫嚅着说:“嗯,是亲戚。” “你们家关于他什么消息也不知道?” “他……怎么啦?” “半年前就去世了。” “骗人!”一声孩子气的喊叫,带着令人心颤的绝望,他伸出一只手,嘴唇哆嗦着,好像一个溺水的人。几个月都接到父亲的汇款,字迹和以往的一模一样,他怎么会不在人世了呢? 他的惊愕和绝望神色,打动了年轻人,问他到底和肖河东什么关系。这个秘密,他不愿意背着父亲告诉任何人,就谎称是他的侄儿。 “你是什么时候见过你叔父的?” “没见过,从没见过。” “哦……”年龄稍长的拿起火钳,朝炉中添了一块马粪饼,侧过脸去,并不瞅着路晔,声音颤颤地说:“听说他来这儿整整二十五年了。每年伏天发水的时候,他划着羊皮筏子到河口去测量水的流量,每年冬天大冰凌下来时没法子划船,他就从一块冰跳到另一块冰上,测量冰的流速和冰下水的流速。他积下的水文资料有厚厚五册,成了开发利用黄河的宝贵的不可缺少的依据。今年春天,我们刚从黄河水利学校分到这儿不久,他让我们留在岸上观测,自己跳到冰块上,冒着零下四十多度的严寒坚持测量冰下水的流量和流速。哪知冰块突然暴裂成几个碎块,互相碰撞。他正在专心测量,没有防备,被撞落河里。我们打捞了几天几夜,也没有找到他……我们难过得心好像被人摘掉一样……” “要不是想到他生前说过的话,我俩就是跑到黄河出海口也要把他找到!” “他……说的啥!”路晔忽地跳起来,一阵疑虑像闪电一样从脑海里闪过:也许是关于那笔数以千计的退休金,也许是关于如何处置他多年的积蓄,也许是…… 年轻人站起来,走到墙上挂的照片前,久久地凝视着,声音硬咽起来:“他好开玩笑,说自己老了,不定哪天会倒下。比他年轻的退休后回到内地因为低原反应活不了几年就去世了。他说,这儿有老婆、孩子,丢不下,可老家也有亲人。将来死了就囫囵个儿扔进黄河里,一直随水流过老家,流到大海,也算魂儿回去走了一遭。” 路晔听了,身心受了重重一击,好一会儿恢复不过来。他走到照片前,炉火把昏暗的小屋照亮了,先前模糊的轮廓变得清晰了。年轻人指着上面一个体魄魁梧的壮年汉子,他两腿叉开,牢牢地钉在一块浮冰上,正在测量水流。冬日的阳光从他身后射过来,使他的面容更显得黝黑。哦,父亲,父亲,生前未得相见,只有此时才能默默相望。一霎间,心底那委琐的愿望变得那样渺小那样无足轻重。母亲的愁容,亲人间的争吵和眼前父亲的形象,对比多么鲜明,真属于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这一切,对于他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他觉得自己被一种外来的重力挤扁了,压垮了,心中涌起一种莫名的幻灭感。他呆呆地站在照片前,可再也没有勇气瞥一眼父亲。 年轻的水文工作者留他住下,热情地用中原风味的烙饼卷鸡蛋和草原风味的奶茶款待他。以为他为失去这么好一个亲叔叔而过于悲恸,好心地劝慰他,还答应明天雪后放晴带他去看望婶婶和堂弟们。 第二天,火红的太阳升起来了,把远处的巴颜喀喇山上的积雪映得蓝幽幽的。近处,乳黄色蘑菇从溶化了的薄雪底下冒出来,像天上撒落的琥珀珠子。美兰子、马兰花、人参果花,还有无数叫不出名的花,经过一夜的风雪,舒展开花瓣,那色泽比昨天更加娇艳。 一夜的思索,路晔感到自己本来就不该来向父亲索取什么退休金,也无脸再在父亲献身的地方待下去,更无脸去见继母。他决定像来时一样悄然离去。他把羊皮大氅交给年轻人,嘱咐他们一定亲手交给牧民称之为门巴的女人,还把她骑在白马上的身姿和眉梢有一颗黑痣的特征告诉他们。 “嗬,小家伙,华大夫你不认识?她就是你的婶婶呀!” “啥?” 路晔瞪圆了眼睛:那个被母亲和自己一直诅咒过十几年的恶女人就是她!为什么正是她在花石峡鬼门关救了自己的性命?天哪,为什么,为什么,命运这样会捉弄人! “你一定得见见她!我们分到这儿之前,她和你叔叔就住在这里。现在,听说她把你堂弟送到牧民小学去住校;自己呢,骑上一匹白马,今天到这座帐篷,明天到那座帐篷。” 她骑在马上那潇洒的身姿,简朴的衣着,黝黑的面容,一下子都显明地浮现在眼前。还有那每月按时寄到的汇款单,怕都是她一笔一画模仿父亲的笔迹写的吧!她真是像母亲说的那样,为了贪图父亲的高原补助和舒适的生活才把父亲勾引过去的吗?十七年来第一次,他独立地用自己的思维方法来思索、辨别生活里的事儿,第一次感到疑惑和不解。 只有一件事,他很明白,就是一定要到父亲落水的地方去看一看。 远远的、碧蓝的鄂陵湖水掀起一排排浪涛向岸边滚过来,在它的东北角,湖水好像溢了口一下子涌出来。无拘无束地在草原上滚动着。父亲就是在那儿从冰凌上落水,葬身于黄河的。他走近了,默默地凝视着脚下碧蓝的黄河水。它和中原混浊而宽阔的黄河多么不相同啊! “让黄河水把我带回故乡,让魂儿回去走一遭。”父亲生前的话应验了。他真正永远留在黄河里了。一种亲于之情一下子从心底涌出来,就像不可遏止的黄河水一样,他情不自禁地对着河水喊了一声:“爸爸——” 如同甩掉一直萦绕在脑际的那些委琐的念头,他甩掉了腮上的泪珠,从胸前口袋掏出护身符——母亲密封的亲笔信,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拆开来,只看了第一行就不敢往下看。 河乐:原谅我十八年前离开了草原,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 你和我的亲生儿子——小晔…… 十八年前离开草原,十八年后又叫儿子来哀求父亲,难道不是出于同一个人生目的?他顿时感到头晕目眩,一切都颠倒了。他不能评判自己的生父,更不能评判相依为命的生母,可仿佛从这封信中懂得了许多许多。 他把信揉成一团,扔进如此碧蓝、纯净的黄河水里,让不该索取的东西永远地失去吧! 一阵草原上特有的强劲的风刮过来,刮落了少年人的惆怅。几只洁白的鸥鸟从湖边飞起来,在蓝天白云下滑行。他要从这儿,从寻找到生父的地方,从黄河发源的地方,开始自己独立的人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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