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你问你妈妈,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知道彼得·潘吗?她一定会说:“当然知道,孩子。”要是你问她,彼得·潘那会儿是骑着山羊吗,她就会说:“这问题问得多傻呀,他当然是骑着山羊的。”要是你问你外婆,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知道彼得·潘吗?她也会说:“当然知道,孩子。”可要是你问她,彼得·潘那会是骑着山羊吗?她就会说,她从没听说过彼得有一只山羊。没准儿是她忘记了,就像她有时候忘了你的名字,管你叫米尔德里德,而那是你妈的名字。不过,像山羊这么一件重要的事,按说她是不会忘记的。可见,在你外婆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是没有山羊的。这就是说,讲彼得·潘的故事,一开头就讲到山羊,是再蠢不过的了,就像你把夹克先穿在里面,外面再套上一件背心一样。
自然,这也就是说,彼得已经够老的了。可其实,他总是那么大,所以那一点也不重要。他的年龄是一星期,而且,尽管出生已经那么久了,他却从来没有过一个生日,从来没有机会过一个生日。原因是,在他七天大的时候,他就逃了出来,为的是不愿长大成人。他是从窗口逃走的,飞回到肯辛顿公园里去了。
要是你以为,彼得·潘是唯一的一个想逃走的婴孩,那就说明,你已经把你小时候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大卫听到这个故事时,他可钉可铆地说,他从来没有过逃走的念头。我叫他用手摁住太阳穴,使劲儿往回想。他摁住了太阳穴,使劲摁,果然就清楚地想起了他小时候想回到树梢上的事,接着又想起一些别的事。为此他躺在床上,一等他妈妈睡着,他就琢磨着要逃走,而且有一次被他妈妈半路上从烟囱里抓了回来。所有的孩子,只要用手使劲摁住太阳穴,就会想起这样一些事。因为,孩子在变成人以前,曾经是鸟,他们在头几个星期自然总有那么点儿野气,肩膀头总是发痒,那是他们原先长翅膀的地方。这是大卫告诉我的。
我应该说说,我们是用这样一种办法讲故事的:首先,我给他讲一个故事,然后,他给我重讲一遍。按规定,他的故事必须和我的故事不大一样。接着,我再给他讲,加上他增添的内容。我们就这样翻来覆去地讲,到末了,谁也说不清这故事是他的还是我的。好比说,在这个有关彼得·潘的故事里,情节骨架和大部分道德思考是我的,可也不全是我的,因为大卫这孩子也可能是个严肃的道德家;而那些有关婴孩们做鸟时的生活方式和习性的有趣的琐事,多半都是大卫的回忆,是他用手摁住太阳穴苦思苦想时记起来的。
好啦,彼得·潘从一扇没安护栏的面子逃了出去。站在窗台上,他可以看见远处的树,那是肯辛顿公园的树。一看到那些树,他就整个儿忘记自己现在是一个穿着睡袍的小男孩,一下子就飞了起来,越过许多房屋,直往肯辛顿公园飞去。奇怪的是,他没有翅膀也能飞,不过那曾经长翅膀的地方痒得厉害。而且——而且——没准儿我们全都能飞哩,要是我们都像勇敢的彼得·潘在那晚上一样,一个心眼儿相信我们能飞。
他轻松愉快地落在了婴孩宫和蛇湖之间的草坪上,头一件事就是仰卧在地上,踢蹬着两脚。他已经觉不到自己原本是一个人,还以为自己是一只鸟,跟早先一样长着鸟的模样。他想抓一只苍蝇,却没抓到,他不明白,这是因为他试着用手去抓,而鸟类是从不用手去抓苍蝇的。他估摸,这会儿己过了公园关门净园的时间,因为到处都是仙子,他们都在忙忙碌碌,谁也没有注意他。他们在准备早餐,给牛挤奶,提水,等等。看到水桶,他不由得口渴起来,就飞到圆池那边去喝水。他弯下身,把喙伸进池子里。他以为那是喙,不过当然,那只是他的鼻子,所以,没有喝到多少水,不像过去那样使他感到清凉爽快。接着他试试找一个水坑,却扑通一下跌了进去。一只真正的鸟儿跌进水坑,会把羽毛展开,用喙把它啄干。可彼得记不起该怎么做了,他闷闷不乐地来到婴孩径那边流泪的山毛榉树上,去睡觉。
起初,他感到在一根树枝上保持平衡很不容易,不过随后他就想起了该怎么做,睡着了。离天亮很久以前他就醒了,冻得浑身直哆嗦,自言自语道:“我从没在这么冷的夜里在外面过夜。”其实,在他还是一只鸟的时候,比这还冷的夜里,他也在外面过了夜,只是,谁都知道,对一只鸟来说是挺温暖的夜,对一个穿睡袍的孩子来说则是挺冷的夜。彼得也感到不大舒服,仿佛脑袋发闷。他听到一个很响的声音,忙掉转头去看,其实,那只是他自己打了一个喷嚏。他非常想要一件什么东西,可又想不起那是什么。他是想要妈妈给他擤擤鼻子,不过他硬是想不起来,于是决定去求仙子帮忙解答。仙子们据说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
有两个仙子正互相搂着腰,沿着婴孩径溜达,彼得蹦下去找他们搭讪。仙子们和鸟们之间有些小小的纠葛,不过对人家客客气气的询问,他们总还是客客气气回答的。可是这两个仙子一见彼得,马上掉转身子跑掉了。这使他非常生气。还有一个仙子,正懒洋洋地靠在一张公园躺椅上,读着一张某个人遗留下来的邮票。一听见彼得的声音,吓得跳了起来,藏身在一株郁金香后面。
叫彼得·潘大惑不解的是,他发现,他遇到的每一个仙子见了他都逃之夭夭。正在锯一株牛肝菌的一伙工人,扔下工具就跑。一个挤奶姑娘把奶捅反扣着,自己钻到桶下躲起来。霎时间,公园里一片嘈杂,一帮帮一伙伙的仙子向四面八方乱窜,互相大声打听是谁在害怕。灯光全都熄灭了,大门全都上了闩,从麦布女王宫殿广场那边传来隆隆的击鼓声,说明皇家卫队正奉命出动了。一队长矛兵用冬青叶子武装着,由宽道那头袭来,一路上恶狠狠地挞伐着敌人。彼得听见那些小人儿到处在喊,公园关门后园里还有一个人。可他万万没想到,那个人就是他。他越来越觉得憋气,越来越渴望知道怎样对付他的鼻子,可是向仙子们请教这个问题,却毫无结果。那些胆小的家伙从他身边逃跑,就连那队长矛兵,当他在小山包上遇上他们时,也都迅速转移到一条岔道上去,装作看见他在岔道那边。
彼得·潘对仙子们完全失望了,他决定去问问鸟儿。可是他现在想起,真奇怪,当他落在流泪的山毛榉上时,所有的鸟儿都飞走了。虽然他当时并没有为这伤脑筋,现在他明白其中的原委了。每一个活物都在躲避他。可怜的小彼得·潘!他坐下来,哭了。可就在这会儿,他也不知道,作为一只鸟,他坐的部位也错了。幸好他不知道,要不然,他会失去能飞的信心的,因为一旦你怀疑自己是不是能飞,你就再也飞不起来了。
原来,除非能飞,没有人能够来到蛇湖中的那个岛上。因为人类的船是被禁止在那儿靠岸的,而且岛四周的水中都插了木桩,每根木桩上日日夜夜守卫着鸟哨兵。彼得·潘现在就是要飞到这岛上,去向老所罗门鸦提出自己的怪问题。他落到了岛上,如释重负,很高兴自己终于到家了。因为鸟们都管这个岛叫自己的家。所有的鸟都睡了,包括那些哨兵,只有所罗门没睡。他清醒地侧卧着,平静地倾听彼得·潘叙述自己的历险经过,然后告诉他事情的原委。
“要是你不信我说的话,那就瞧瞧你的睡袍吧,”所罗门说。彼得·潘呆呆地望着自己的睡袍,又望着那些正在睡觉的鸟。没有一只鸟身上是穿着什么东西的。
“你的脚趾有几个是指头?”所罗门有点残酷地说。彼得惊恐地看到,他所有的脚趾都是指头。这一来可把他吓坏了,连伤风都给吓跑了。
“竖起你的羽毛!”严肃的老所罗门说。于是彼得拼命使劲竖起他的羽毛,可是他根本没有羽毛。他站起来,浑身哆嗦,打从他站在窗台上起,头一回想起了一位好喜欢他的太太。
“我想我该回到妈妈那儿去。”他有点难为情地说。
“再见。”所罗门鸦回答说,神态怪怪的。
可是彼得犹豫起来。“你干吗不走?”老头儿很礼貌地问。
“我估摸,”彼得沙哑地说,“我估摸也许我还能飞?”
你瞧,他失去了信心。
“半人半鸟的小可怜儿!”所罗门说,他心肠其实并不真的那么狠,“你再也不能飞了,哪怕是在刮风的天气。你得永远生活在这岛上了。”
“连肯辛顿公园也不能去了吗?”彼得悲哀地说。
“这湖水,你怎样渡过呢?”所罗门说。他善意地答应彼得,尽管他有这样一副不成体统的体形,他还是要尽可能教他学会鸟们的生活方式。
“那么,我不会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人了吗?”彼得问。
“不会。”
“也不会是一只地地道道的鸟了吗?”
“不会。”
“那我会是个什么呢?”
“你会是个介乎这两者之间的动物。”所罗门说。自然,他是个聪明的老头,因为后来发生的事情果然如他所料。
岛上的鸟儿一直瞧彼得不顺眼。他的那些古怪行径每天都逗得他们乐不可支,就像他每天都有新的怪癖出现。其实,新出现的是鸟。他们每天孵出蛋壳,一出来就拿他取笑,然后很快就飞走,变成了人。跟着,别的鸟又从别的蛋里孵出来,事情就这样周而复始地发生着。那些滑头的鸟妈妈们,孵蛋孵得厌烦了,总是哄着雏鸟早一点出壳。她们悄悄对雏鸟说,现在正是好时机,可以看到彼得洗漱吃喝。成千的雏鸟每天围着彼得,看他做这些事,就像我们围观孔雀一样。看到彼得用手去捧他们投给他的面包皮,而不是他们惯常的那样用嘴去啄,都乐得尖声大笑。遵照所罗门的指示,彼得的食物都是由鸟们从肯辛顿公园给他运来的。他不肯吃肉虫和昆虫(他们认为这真是蠢透了),于是他们用喙给他叼来面包。所以,每当你看到一只鸟衔着一大块面包飞走,你冲他喊:“馋嘴!馋嘴!”现在你该明白,你这样做是不对的,因为他很可能是给彼得·潘送去的。
彼得现在不穿睡袍了。因为,鸟们时常向他讨要一些碎布头来铺垫他们的巢。他心肠又特好,不忍拒绝他们。所以,所罗门就劝他,把剩下的睡袍藏起来。尽管他现在几乎是光着身子,你可别以为他很冷,很不快活。他经常是快快活活的,原因是所罗门信守了自己的诺言,教给他鸟们的许多习性,比如,很容易心满意足,总是实实在在地干着什么,总认为自己所干的无论什么事都特别重要。彼得变得非常灵巧,能帮鸟们筑巢,很快地就筑得比林鸽还要好,几乎和画眉一样好,虽说老是不能让燕雀满意。他在邻近鸟巢的地方挖小水槽,用手指为雏鸟掘虫子。他也变得精通鸟类的知识,靠闻昧就能辨别东风和西风,能看到青草在长,能听到虫子在树桩里走动的声音。可是所罗门所做的最大一件好事是教给他拥有一颗快乐的心。所有的鸟都有一颗快乐的心,除非你掠夺了他们的巢。既然这是所罗门所知道的唯一的一种心,他就毫不费力地教会彼得拥有了这样一颗心。
彼得的心快乐极了,他觉得他非整天唱歌不可,就像鸟儿那样欢乐地歌唱。不过,既然他有一部分是人,他就需要一件乐器,于是他用芦苇做了一支笛子。他经常在黄昏时分坐在小岛的岸边,学着风吹的飒飒声,水流的淙淙声,并且抓来一束月光,收进他的芦笛。他吹得那么美妙动听,连鸟们都被骗过了,他们互相议论:“那是鱼儿在水里跳跃,还是彼得·潘和他的笛子吹出鱼儿在跳跃?”有时,他吹出鸟儿的出生,鸟妈妈就在巢里回头张望,看看自己是不是生下了一个蛋。如果你是肯辛顿公园的一个孩子,你一定知道,靠近桥头的那株栗子树开花要比别的栗子树来得早些,不过你也许没听说过,为什么这株栗子树独领风气之先。这是因为,彼得渴望夏天,吹出了夏天到来的声音,那株离他最近的栗子树,听到这笛声,便信以为真了。
不过,当彼得坐在岸边神奇无比地吹着笛子时,他有时也会陷入忧思,这时,音乐声也变得忧郁起来。他之所以忧郁完全是因为,尽管他能透过桥洞看到肯辛顿公园,却不能到公园里去。他知道,他再也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也不愿意成为一个人,不过,唉!他多么渴望能像别的孩子那样玩耍,而肯辛顿公园又是一个比哪儿都好玩的可爱的地方。鸟儿们给他捎来男孩和女孩怎样玩耍的消息,渴望的眼泪涌上了他的眼眶。
也许你会奇怪,他为什么不游过去呢?原因是,他不会游泳。他想学会游泳,然而在岛上,除了鸭子,谁也不游泳,而鸭子又笨得出奇。他们倒是想教他,可是他们只会说:“你坐在水上,像这样,然后你蹬脚,像那样。”彼得屡次试着照做,可是每次还没等蹬脚,他就沉下去了。他真正需要知道的是,怎样坐在水上又不沉下去。鸭子却说,这样简单的一件事,没法解释。偶尔,天鹅游到岛边,彼得情愿把他整天的食物都奉送给他们,来请教他们怎样坐在水上。可是等到他没有食物可赠送时,这些可恶的家伙就朝他发出嘘嘘声,扬长而去了。
有一回,他的确以为他找到了一条通往公园的路。一个奇怪的物件,像一张被风吹走的报纸,高高地飘扬在岛的上空,随后就往下坠落,像一只断了翅膀的鸟那样翻滚下来。彼得吓得躲藏起来。可是鸟儿们告诉他那只是一只风筝,又告诉他风筝是什么,说那风筝一准是从一个男孩手中挣断了线,飞走了。打那以后,鸟儿们就嘲笑彼得,因为他特喜欢那风筝,连睡觉也要把手放在上面。我觉得这很感人,很美,因为他之所以喜欢那风筝,只因为它曾经属于一个真正的男孩。
在鸟们看来,这理由不值一提。不过,老的鸟们这时对彼得心怀感激,因为他曾在风疹流行期间护理过一帮幼雏。所以他们就为他表演鸟怎样放风筝。六只鸟,把风筝的线衔在嘴里,拽着风筝起飞。彼得惊讶地看到,风筝随着他们飞了起来,飞得比他们还高。
彼得高声喊道:“再来一次!”鸟们很有耐心地做了好几次,每次做完,他并不表示感谢,只是喊道:“再来一次!”由此可见,他至今还没完全忘记怎样才是一个男孩。
末了,彼得那颗勇敢的心里滋生了一个宏伟的计划。他请求鸟们再做一次,他抓住风筝的尾端。一百只鸟衔着风筝线,带着依附在风筝上的彼得,起飞了。他心想,一等飞到公园那边,他就落下。可是风筝在空中破裂成碎片,彼得掉进了蛇湖。要不是他抓住了两只恼火的天鹅,命他们把他带到岛上,他就淹死在蛇湖里了。打那以后,鸟们说,再也不帮他干这种疯狂的冒险事了。
画眉的巢
雪莱是一位年轻的绅士,他长大到他希望自己长到的程度。他是一位诗人,而诗人们从来也不是地地道道的成年人。他们是些藐视钱财的人,除了当天所需用的,一概不要。他手间恰好有多余的五镑钱。所以,当他在肯辛顿公园散步的时候,他把这钞票叠成一只船,放到蛇湖里任它漂流。
傍晚时小船漂到了岛上。守望鸟把它送呈所罗门鸦。所罗门起初以为那不过是个平常的物件:一位夫人送来的信息,说如果他能给她一个好样儿的娃娃,她将非常感谢。她们老是向他要最好的娃娃,如果他欣赏那封信,他就从甲级娃娃中选一个送给她。可要是那封信惹他生气,他就会送去非常可笑的一个。有时他一个也不送,有时呢,又送去一窝,全凭他情绪好坏。他愿意你听由他来决定。要是你特别提到你希望他这次给一个男孩,他准定又给你送去一个女孩。不管你是一位夫人,还是一个想要一个小妹妹的小男孩,千万注意把你家的地址写清楚。你想像不到,所罗门曾经把那么多的娃娃送到不该送的人家。
雪菜的小船打开以后,令所罗门大惑不解。他向他的助手们咨询。他们在钞票上走了两趟,头一回脚尖朝外,第二回脚尖朝里。他们判定,这准是某个贪得无厌的家伙,想一气儿要五个小孩。他们这样想,是因为那张纸上印着一个大大的五字。“荒唐透顶!”所罗门怒冲冲地喊道。他把那纸送给了彼得。凡是漂到岛上的没有用的东西,一般都给了彼得当玩意儿。
可是彼得并没有把这张宝贵的钞票当玩意儿。他一眼就明白这是什么,因为他在做一个普通的男孩的那一星期里观察得十分仔细。他想,有这么大的一笔钱,他一定能想法到公园去。他设想了许多可行的办法,决定(我想,这个决定是很明智的)从里面选一条最好的办法。不过他首先得告诉鸟们那只小船的价值。鸟们虽然非常忠厚老实,没有向他讨回去,可他看得出他们心怀不满,对所罗门颇为气愤。一向以聪明自居的所罗门,这时只好飞到岛的一头,把脑袋埋在翅膀下,闷闷不乐地坐在那儿。彼得很明白,除非得到所罗门的支持,你在岛上是什么事也做不成的。所以他跟在所罗门后面,想方设法要使他高兴。
彼得要博得这位有权有势的老头儿的好感,他所做的也不止于这一点。要知道,所罗门并不打算终生在位。他指望有朝一日告老退休,到一处他看中的无花果丛中的紫杉木树桩上愉快地度过他康乐的晚年。年复一年,他不声不响地积攒着他那只袜子里的收藏品。那只袜子原是属于某个游泳的人的,给扔到了这个岛上。在我谈到的这个时候,袜子里已经装着一百八十撮面包屑,三十四枚干果,十六块面包皮,一块擦笔尖的布,还有一根靴带。等到袜子装满时,所罗门合计他就拥有了一笔相当可观的资财,可以退休了。彼得这回给了他一镑钱,那是他用一根尖棍从他的那张钞票上割下来的。
这一来,使得所罗门成了彼得永久的朋友。他们两个商量了一阵以后,召开了一个画眉会议。下面你就会看到,为什么只有画眉才被邀请参加这个会。
向与会者提出的方案实际上是彼得的,但主要发言的是所罗门,因为如果别人发言,他很快就会烦躁的。他一开始说,他对画眉们筑巢时表现的精巧机智印象颇深,这话一下子就说到画眉们心坎儿上了,而这也正是所罗门要达到的目的。因为,鸟儿们之间的争执,全都是有关筑巢的最佳方式。所罗门说,别的鸟,都忽略了要给他们的巢抹泥,结果呢,他们的巢都盛不住水。说到这儿,所罗门高高地扬起脑袋,仿佛他说出一句驳不倒的至理名言。但不幸的是,一位不请自到的燕雀太太来到了会场上,她尖声讥诮道:“我们筑巢,不是为了盛水,而是为了盛蛋。”这么一来,画眉们停止了欢呼,所罗门大感困惑,他喝了几口水。
“想想看,”末了他说,“抹泥能使巢变得暖和。”
“想想看,”燕雀太太辛辣地说,“要是巢里进了水,流不出去,你们的小家伙就给淹死啦。”
画眉们向所罗门使眼色,请求他说点什么,彻底驳倒燕雀。可是所罗门只是又感到困惑。
“再喝口水吧。”燕雀太太带刺儿地建议。她的名字是凯特,凡是叫凯特的说话都噎人。
所罗门真的又喝了一口水,这一着启发了他。他说:“要是把燕雀的巢放在蛇湖里,它就会灌满了水,散了架。可是画眉的巢在水上,就像天鹅背上的窝窝一样是干的。”
听听那些画眉怎样欢声雷动啊!现在他们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在巢里抹泥了。等到燕雀太太大喊“我们不把巢放在蛇湖上”时,他们就做了一开始就该做的事——把她轰出了会场。打那以后,会场秩序井然。所罗门说,之所以召他们来,是为了这一点:大家都知道,他们的年轻朋友彼得·潘,非常想到湖那边的公园去,所以他现在提议,在画眉们的帮助下,为他造一只船。
听到这话,画眉们不安地卿喳开了,这使彼得很为他的计划担忧。
所罗门连忙解释说,他的意思不是指人类使用的那种笨重的船,他建议造的船,只是一个大到能容下彼得的画眉的巢。
可是,彼得苦恼地看到,画眉们仍旧阴沉着脸。他们抱怨地咕浓说:“我们都忙着呐,这可是件大话儿呀。”
“是件大活儿,”所罗门说,“不过,当然,彼得不会白叫你们干的。你们得记住,他现在手头挺阔绰,他会付给你们从没有得到过的高工资。彼得·潘授权于我说,他每天付给你们六便士。”
这么一来,所有的画眉都欢呼雀跃起来,当天他们就开始了造船的大业。他们把所有的日常事务都推后了。这时本是一年中修补鸟巢的季节,可是除了这只大巢,没有一只画眉在筑自己的巢。所罗门很快就发现,从大陆运送必需品的画眉人手不足。那些肥肥壮壮、贪心的孩子,原来还乖乖地躺在婴儿车里,一朝走起路来就跟吹气儿似的胀大起来,长成了年轻的画眉。太太们特别需要这些孩子。你猜所罗门怎么做?他从屋顶上召来一群麻雀,命他们在画眉的老巢里下蛋,然后把雏鸟给太太们送去,对天发誓说那都是画眉!后来,岛上流传说,那一年是麻雀年。所以,当你在公园里遇上一些爱吹牛、把自己说成比实际的要大的成年人时,他们很可能就是那一年出生的。不信你问问他们。
彼得是个秉公办事的东家,他每天傍晚给他的雇员发放工资。他们列队站在枝头,有礼貌地静候彼得从他的钞票上切下六便士的纸币。接着他就按名单点名,点到名的每只画眉就飞下来领取六便士。这景象,可真是奇观。
经过好几个月的操劳,船终于造成了。彼得眼瞅着它一点点变大,越来越像个画眉的大巢,心里的那份得意就甭提啦!从建船一开始,他就睡在船旁,时常醒过来对它说着温柔甜蜜的话。等到船舱里抹上了泥,泥干了,他就总是睡在船里。他如今还睡在这个巢里,用一种惹人喜爱的姿式蜷曲着身子,因为那船的大小刚够他像只小猫似的舒舒服服蜷在里面。当然,船的里层是褐色的,外层却多半是绿色的,因为它是用青草和细枝条编织的。等到青草、细枝条枯干了或折断了,船帮将重新用草叶修茸。船上还随处附着一些羽毛,那是画眉们在建船时身上脱落的。
别的鸟儿甭提多嫉妒啦。他们说,那船不可能平稳地浮在水上,可是它却浮得稳稳当当的。他们又说,船里会进水,可是一滴水也没进去。然后他们说,彼得没有桨。可是彼得说,他不需要桨,因为他有帆。他一脸得意,拿出一张帆,那是用他的睡袍做的。尽管看上去仍旧像件睡袍.可它还是成了一张可爱的帆。那个晚上,一轮满月当空,所有的鸟都沉沉入睡了。彼得跨进了他的柳条船(就像弗兰西斯·普利蒂少爷所说的那样),离开了小岛。不知怎的,他起初紧握双手,抬头仰望苍天;打那一刻起,他的双眼一直盯住了西边。
他原先答应过画眉,一开始只在他们指引下作短程航行。可是打从桥拱下远远瞥见肯辛顿公园在向他招手,他就等不得了。他兴奋得脸发红,却一次也没有回头。他的小胸膛里涌起一阵狂喜,驱走了恐惧。在所有向西航行寻找未知地的英国航海家中,难道彼得是最不勇敢的一个吗?
起初,他的船转着圈儿,把他带回出发的地方。他去掉一只袖子,把帆缩短,结果船漂到很远的岸边,那儿只见黑影幢幢,不知潜伏着什么危险。他又扯起睡袍,远离黑影,直到乘上一股顺风,把他刮向西边。可是船走得太快了,险些儿撞上桥墩。他躲过了桥墩,从桥下驶过。他喜不自胜地看到,那可爱的公园景色尽现眼前。他试着抛锚(锚是系在风筝线一头的一块石头),却发现锚不着底。想找一处地方系船,却又靠不了岸。他摸索前行,不料船触到一个暗礁。那重重的一个撞击,震得他摔出船外,落到水中。直到快要淹死时,他好不容易才爬上了船。这时风暴大作,水浪发出从没听到过的巨吼。他被冲过来冲过去,手都冻麻木了,捏不拢来。逃过了这场劫难后,他幸运地进了一个小港汊,船才得以平稳地行驶。
不过,他还没有平安无事。他正打算离船登陆时,只见岸边围拢来一群小人儿,要阻止他上岸。他们冲他尖声叫嚷,说现在早已过了公园关门的时间。同时,他们挥动冬青树叶,又有一伙人,抬来某个男孩遗留在公园里的一支箭,拿来当攻城槌。
彼得知道,他们就是小仙子,就对他们喊道:他不是一个普通的人,也无意触犯他们,只想和他们做朋友。不过,他好不容易找到一处可爱的港湾,就不打算撤离。他警告说,要是他们存心跟他过不去,那对他们没好处。
说着,他勇敢地纵身跳上了岸。那些仙子们围上来,想杀死他。可就在这时,女人们呼叫起来,因为她们发现,他船上的帆是一件婴孩的睡袍。就因为这个,她们立时喜欢上了他,一个劲儿抱怨自己的裙裾太小,没法把他抱在怀里。关于这一点,我也说不清,我只能说,女人们天性就是这样。男仙子们看到女人们的举动,也收起了武器,因为他们非常推祟女人的智慧。他们把他领到女王跟前。女王以公园净园后的礼节相待,从此,彼得就能到他愿意去的任何地方。仙子们受命,要让他过得舒适愉快。
这就是他第一次航行到公园的经过。从话语的古朴来看,你可以估摸到,这事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不过由于彼得从来也长不大,假如我们今晚从桥洞下面张望他(这一点我们当然做不到),我敢说,我们就会看到,他正在画眉的巢里扬起他的睡袍帆,或者打着桨冲我们驶来。扬帆时,他是坐着,打桨时,他是站着。下面我就要告诉你他的桨的由来。
早在公园开门以前,他偷偷溜回岛上,因为他不愿让游人看到他(他不完全是个人)。他有好几小时可以玩,他玩起来,就像个真正的孩子,至少他以为是这样。遗憾的是,他的玩法常常不对头。
你瞧,没有人告诉他,孩子们究竟是怎样玩的。因为,仙子们在天黑前多半藏匿起来了,他们什么也看不到。鸟儿们呢,虽然他们到时候会自以为告诉了他一切,其实他们知道的少得可怜。他们把捉迷藏的事告诉了他,他就时常独自一人玩捉迷藏。可是就连园池里的鸭子也没法向他解释,为什么男孩们会对园池那么着迷。一到夜晚,除了扔给他们的蛋糕的数目,鸭子们就把白天的事全忘光了。他们是些心情忧郁的动物,总是哀叹如今蛋糕不像他们小时候那么好吃了。
所以,彼得就得自己去弄清许多事。他时常在园池里玩小船,不过他的船仅仅是一只在草地上找到的铁环。自然,他从没见过铁环,不知道该怎么玩,于是认定该把它当船来玩。这铁环总是马上就沉了下去,他就潜入水中把它捞上来。有时他沿着池边开心地拽着它跑,得意地以为他发现了男孩们怎样玩铁环。
又有一回,他找到一只孩子玩的小桶,他以为那是给人坐的,于是使劲儿坐了进去,以致险些卡住出不来。又有一回,他找到一只气球。那气球在小丘上蹦来蹦去,仿佛自个儿在玩游戏,他兴奋地追了好一阵才把它抓住。他以为那是一只球。听杰尼鹪鹩说,男孩子玩踢球,于是便给了它一脚,过后那气球竟消失了。
他找到的最叫人吃惊的东西,或许是一辆婴儿车。它是放在一株松树下的,靠近仙女王冬官的大门口。这冬官位于一圈七株西班牙栗树当中。彼得小心翼翼地走近婴儿车,因为鸟儿们从没向他提起过这种东西。他怕它是活物,就客客气气对它说话。见它不搭讪,他就走近去,小心地用手去摸。他轻轻推了推,那车就离开他往前走,这又使他认为,它毕竟是活的。不过既然它离他而去,那就不用怕它。于是他伸手把它往自己这边拽。可这回它径直冲他奔来。他不禁大吃一惊,跃过栏杆,飞跑着上了船。你可别以为彼得是个胆小鬼。因为第二天晚上,他又回来了,一手捏着一块面包皮,另一手握着一根木棍。可是婴儿车却不见了踪影,他也再没看到另外一辆。我答应过,要告诉你有关他的桨的事。那是一把孩子的小铲,是他在高弗泉那儿找到的。他以为那是一把桨。
彼得·潘犯了那么多的错误,你觉得他怪可怜吗?要是你这样想,那我认为你够傻的。当然,我的意思是,咱们有时候要可怜他;可是如果无论什么时候都可怜他,那就太冒失了。他觉得,在肯辛顿的时光,是他最美好的时光。一个人自认为得到了什么,就和实际上得到了什么一样好。他整天玩个不停,而你呢,只是浪费时间,充当疯狗或充当玛丽·安尼什。他不可能这样,因为他从没听说过他们。难道你认为他因此就很可怜吗?
啊!他真快活!他比你快活得多,就像你比你父亲更快活。有时候,他会快活得像只飞旋的陀螺那样,倒在地上。你见过一只赛狗跃过公园的围栏吗?彼得正是那样跳过围栏的。
再想想他的笛子的乐声吧。一些绅士走着回家,给报纸写信说,他们听到公园里有夜莺在鸣唱。可他们听到的其实是彼得的笛声。自然罗,他没有妈妈。可是妈妈对他来说又有什么用呢?你也许会因为这可怜他,不过也不必太可怜他,因为下面我就要告诉你,他是怎样回去看望妈妈的。是仙子们给了他这个机会。
公园关门的时候
要想了解仙子们,那可真是难上加难,唯一有把握的是,哪里有孩子,哪里就有仙子。很久以前,孩子们是被禁止上公园的,那时候,公园里一个仙子也没有。后来准许孩子去公园了,就在当天晚上,仙子们就成群结队拥进了公园。他们禁不住要跟随孩子们进去。可是你却很少见到他们。一部分是因为,他们在白天呆在栏杆后面,你是不被允许去那边的,一部分是因为,他们狡猾得很。不过,公园净园以后,他们就半点也不狡猾了。而在净园之前,好家伙!
当你还是只鸟的时候,你最熟悉仙子,在婴孩期,你记得好些关于仙子的事。可惜,你没法把它们写下来,因为渐渐地你就忘记了。我听说,有些孩子楞说他们从没见过一个仙子。当他们在肯辛顿公园说这话时,很可能他们两眼正直呆呆地瞪着一个仙子哩。他们之所以上当受骗,是因为那仙子乔装成别的什么东西。这是仙子的一大诡计。他们通常装作是花。仙子的宫殿坐落在仙子盆地,那儿的花多着哩。沿婴孩径的两侧花也很多,在那儿一朵花是最不惹眼的东西。他们的衣着也跟花儿一样,并且随着季节更换。在百合开花的季节,他们穿白衣,蓝铃花开花时就穿蓝衣,诸如此类。他们最喜欢报春花和风信子开花的季节,因为他们偏爱绚丽的颜色。至于郁金香嘛(除了白色的,那是仙子的蜡烛),他们嫌它太艳,所以有时会推迟穿得像郁金香。所以,在郁金香开花的那几周的开头,最容易捉到他们,原因就在这里。
在他们认为你不在张望时,他们会活泼地蹦来蹦去;要是你张望,他们怕来不及躲藏,就站定不动,装作是花。等你走了过去,没有发现他们是仙子,他们就飞奔回家,向母亲叙说他们经历了那样一场虚惊。那个仙子盆地,你该记得,是覆满了地面常春藤的(他们用这来熬制蓖麻油),里面到处是花。那多半真的是花,可也有些是仙子,你没法分辨的。不过有一个好办法,就是你一边走一边眼睛望着别处,然后猛地转过脸来。还有一个好办法,大卫和我有时就这么做,那就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瞧。盯的时间一长,他们忍不住要眨眨眼睛,这时你就知道他们是仙子了。
沿婴孩径一带也有许多的仙子。那是一处雅境,凡是仙子常去的地方都叫雅境。有一回,二十四个仙子经历了一场特殊的险情。她们都是寄宿学校的女孩子,由女教师领着外出散步。她们全都穿着风信子衣衫。突然间,女教师用手指贴在唇上,于是他们全都一动不动地站在一个空花坛上,佯装是风信子。不幸的是,女教师听到的是两个园丁的声音,他们来是因为要在那个空花坛里栽上新花。他们推着一辆手推车,车里满载着花。当他们看到这个花坛里已经长满了花时,非常惊讶。一个说:“把这些风信子铲掉太可惜了。”另一个说:“这是公爵的命令。”于是,他们把车上的花倒出来,掘出整个寄宿学校,把那些可怜的吓坏了的小家伙排成五行装进车里。当然,不管是女教师还是女学生,谁也不敢泄露说出她们是仙子。于是她们就给推到老远的一个存放花盆的棚子里。夜晚,她们光着脚逃了回来。家长们为了这事闹翻了天,而这所寄宿学校从此就垮掉啦。
说到仙子的住宅,要想找到它们是不可能的,因为它们和我们的房子正好相反。我们的房子,你在白天看得见,在夜里看不见;而他们的房子,你能在夜间看见,因为它们有着夜的颜色。我从没听说过谁能在白天看到夜的颜色。这倒不是说,他们的房子是黑色的,因为夜也像白天一样,自有它的色彩,而且还鲜明得多。他们的蓝色、红色、绿色和我们的一样,不同的是他们的颜色背后能发光。王宫整个是用五颜六色的玻璃造成的,可说是所有皇家宅邸中最可爱的宫室。可是女王有时抱怨说,老百姓老是从外面向里窥望,偷看她在干些什么。仙子们都是些非常好奇的人,他们把脸紧紧地贴着玻璃,以致他们的鼻子多半是翘的。街道有几英里长,曲曲弯弯,两边有许多用鲜艳的绒线织成的小道。鸟儿们不时来偷这些绒线,带回去筑巢。后来,就在小道的另一端派了一名警察守卫。
仙子和我们之间的最大区别是,他们从来不做什么有用的事。当第一个婴孩第一次笑出声时,他的笑碎裂成一百万片,全都向四处蹦跳。仙子就是那么来的。他们看起来忙得不可开交,好像没有一刻儿空闲似的。可要是你问他们在干什么,他们压根儿回答不上来。他们非常无知,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装样子。他们有一个邮递员,可他除了在圣诞节带上他的小盒子,从不上门。他们有漂亮的学校,却什么都不教。最小的孩子是首要人物,总是当选为女主人。当她点名叫号时,他们全都出去散步,可是再也不回来了。一个很值得注意的事是,在仙子家庭中,最小的孩子总是主要人物,一般总要成为王子或公主。孩子们记住了这一点,以为在人类家庭中也应如此。所以,当他们偶尔撞见母亲在偷偷摸摸往摇篮上安装新的褶边时,心里总是不自在。
你也许观察到,你的小婴孩妹妹要做许多你妈妈和保姆不让她做的事,比如,该坐的时候她站着,该站的时候她坐着,该睡的时候她醒着,穿着最漂亮的衣裳在地上爬,等等。也许你认为她这是淘气。可是你错了。这只是因为她在依照她所看到的仙子的举动在学着做。一开始,她学着仙子的样在做,大约要过两年,她才按照人类的样子去做。她那一阵阵大哭大闹,瞧着怪吓人的,一般人都以为是出牙期的表现,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那是她自然流露的愤怒,因为她是在说一种明明白白的话,而我们却听不懂。母亲们和保姆们比其他人更早懂得她的意思,好比说,“咕奇”就是“马上给我”的意思,“哇”就是“你为什么戴这么一顶滑稽的帽子”的意思。这是因为,她们和婴孩呆在一起的时间最长,多少听懂了一些仙子的话。
近来,大卫用手摁住太阳穴,使劲回想仙子的语言。他想起了不少仙子的词句,以后我会讲给你听的,如果我没有忘掉的话。那是在他还是一只画眉的时候听到的。我提醒他,他想起的也许是鸟语,他说不是,因为这些词句都是有关玩耍和冒险的,而鸟儿们除了筑巢外,什么都不谈。他记得清清楚楚,鸟儿们老是从一处飞到另一处,就像太太们逛商店一样,仔细观察各色各样的巢,说:“这个颜色不对我的口味,亲爱的。”或者“要是把那个加上一副软衬里怎么样?”或者“这个经久耐用吗?”或者“修整得太马虎了!”诸如此类。
仙子们是擅长跳舞的。所以婴孩们示意要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为他们跳舞,而你一跳舞,他们就叫嚷。仙子们在露天里,在一个所谓的“仙人国”里举行他们盛大的舞会。几个星期以后,你就能看见草地上的那个圈儿。跳舞开始时,并没有那个圈儿。后来他们团团转地跳着华尔兹舞,圈子就出现了。有时你会发现圈子里有蘑菇,那是仙子们的椅子,散场时仆人忘了收走的。那些椅子和圈儿,是那些小人儿留下的唯一暴露身份的标记。要不是他们那么爱跳舞,一直要跳到公园开门的那一刻,他们会把这些标记都去掉的。大卫和我有一回发现了一个仙人团,还冒着热气呐。
不过,也有一个办法,事先就可知道要举行舞会。你该见过那些通知游客公园什么时候关门的布告脾吧?好啦,在一个开舞会的晚上,这些诡计多端的仙子有时会把布告牌改动一下,比如说,把公园关门的时间由七点改成六点半。这样,他们就可以提前半小时开始举行舞会了。
在这样一个晚上,要是我们能像有名的梅米·曼纳林那样留在公园里,我们就能看到赏心悦目的美景了。成百可爱的小仙子匆匆赶去参加舞会,已婚的仙子把结婚戒指箍在腰上,男士们全都穿制服,牵着女士们的长裙,联络员们跑在头里,提着冬樱桃,那是仙子的灯笼。他们在衣帽间换上银高跟鞋,存上包。花儿们从婴孩径那边鱼贯而来,要瞧个热闹。它们总是受欢迎的,因为可以借给一只发卡什么的。晚宴长桌上,麦布女王居于首席,她的椅子后面立着侍从长,手里举着一朵蒲公英。当女王陛下要知道是什么时间时,他就吹一下。
台布因季节而异。在五月间,是用栗子花做成的。仙仆们是这样干活的:几十名男仆爬上树,摇晃着树枝,花儿就像雪片般坠落下来。然后女仆们用她们的裙子拂扫着花瓣,扫成恰如一张台布的模样。他们的台布就是这样做成的。
他们有真正的玻璃杯和三种酒:黑刺李酒、莓子酒和立金花酒,由女王来把盏斟酒。可是酒瓶太重了,她只是装作斟酒的样子。接着先上来的是黄油面包,大小和三便士硬币差不多。最后上来的是蛋糕,那么小,小到没有碎屑。仙子们围成一团,坐在蘑菇上。一开始他们都挺讲礼貌,咳嗽时脸朝桌子外等等,可是过不了多久,就不那么讲礼貌了,把手指伸进黄油里(黄油是从老树的根里采集的)。那些实在讨厌的家伙竟爬到台布上,用舌头去舐糖或其他美食。女王看到这情景,就示意仆人们清洗台布,收拾桌面。然后人人都去参加舞会。女王走在前面,侍卫长走在她身后,提着两只小罐子。一只罐子里盛着桂竹香汁(Wallflower,双关语,又指舞会上无人邀舞备受冷落的女子),另一只罐子里盛着所罗门印章汁。桂竹香汁能使那些晕倒在地的跳舞者恢复神智。所罗门印章汁则是涂抹伤口用的。仙子们很容易受伤。当彼得越吹越快时,他们踩着拍子跳,直到晕倒。因为,我不说你也知道,彼得·潘是仙子们的乐队。他坐在圈子当中,少了他,仙子们如今简直没法想像能有一场精彩的舞会。在真正上流人家发出去的请柬的角上,都写着P.P.(彼得·潘的缩写字母)的字样。仙子们都是些知恩必报的小精灵,在为公主成年举行的舞会(他们每个月过一次生日,在过第二个生日时就成年了)上,他们允许彼得有一个心愿。
那是通过这样一种程序完成的:女王命彼得跪下,说道,由于他吹得这么美妙,她要允许他有一个心愿。于是仙子们全都围上来,要听听彼得的心愿是什么。可是好半晌,彼得还犹豫着,因为他自己也闹不清那究竟是什么。
“要是我愿意回到我母亲身边,”最后他说,“你们能允许吗?”
这问题使他们很为难,因为假如他回到母亲身边,他们就失去了他的音乐。所以女王不屑地翘起鼻子说:“呸!提一个比这大得多的心愿吧。”
“难道这个心愿很小吗?”他问。
“小得就跟这个一样。”女王把她的两手靠得很近很近。
“那么大心愿有多大?”他问。
她用手在裙子上量出相当长的一个尺寸。
于是彼得想了想说:“好吧,那我就提两个小心愿,而不是提一个大心愿。”
自然,仙子们不得不同意,尽管他的机智颇令他们震惊。他说,他的第一个心愿是去找母亲,但是如果对她感到失望,他有权回到公园。至于第二个心愿,他暂且不提。
他们试图劝阻他,甚至对他设置障碍。
“我可以使你有能力飞回去,”女王说,“可是我没法替你开门呀。”
“我飞出来时经过的窗子会是开着的。”彼得自信地说,“妈妈总让窗子开着,为的是盼着我飞回去。”
“你怎么知道?”他们惊讶地问。确实,他怎么知道,他也说不上来。
“我就是知道。”他说。
既然他一个心眼提这个心愿,他们也只好答应他。他们是用这样一个办法使他有能力飞的:大伙儿全都胳肢他的肩膀,他马上就感到那地方痒得好滑稽,然后他就腾空而起,越飞越高,飞出了公园,飞过许多屋顶。
飞行是那么愉快,以致他没有直接飞往自己的家,而是绕道越过圣保罗大教堂,飞到水晶官,沿着泰晤士河和摄政公园飞回来。等飞到他母亲的窗前时,他下定决心,第二个心愿将是变成一只鸟。
窗子开得大大的,正象他所知道的那样。他飘了进去,看见母亲在睡觉。彼得轻轻地降落在床脚那头的木栏杆上,仔细凝视着母亲。她躺着,一手托头,枕头中央的凹陷像一个巢,铺满了她栗色的鬃发。虽然他久已忘记,可现在他想起来了,她总是在晚间让她的头发放假休息。她的睡衣的裙褶是多么可爱啊!他真高兴,有这么美丽的一个母亲。
不过她脸上露出愁容,他知道她为什么面露愁容。她的一只胳臂挪动了一下,仿佛想去搂抱什么,他知道那手臂想要搂抱的是什么。
“妈妈呀!”彼得自言自语地说,“要是你知道,现在是谁坐在你床脚的栏杆上啊……”
他轻柔地拍了拍她的脚形成的小突起,从她脸上,看得出她很喜欢。他知道,只要他很轻很轻地叫一声“妈妈”,她就会醒过来。只要你们呼叫她们的名字,母亲们总会立即醒来。然后,她会高兴得大喊一声,紧紧把他搂在怀里。那时他将是多么愉快啊!不,那对她将是莫大的欢欣。我估摸,彼得是这样想的。他毫不怀疑,回到母亲身边,将是给母亲一个女人所能得到的最大快乐。他想,女人有一个自己的小男孩,世上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了。她们为他感到多么自豪啊!事情也的确如此。
但是,为什么彼得久久地坐在栏杆上,他为什么不告诉母亲他回来了?
我恨不能避开真话不讲。那就是,他坐在那儿,心里七上八下举棋不定。一阵子,他渴望地望着母亲,一阵子,他渴望地望着窗口。再做母亲的小男孩当然是乐事,可是反过来,在公园里的时光又是多么美好啊!他是不是有把握,愿意再穿上衣裳?他从床上跳下来,打开几个抽屉,翻看他的旧衣裳。那些衣裳还在,可他已想不起怎样穿了。好比说,那些袜子,是穿在手上还是穿在脚上?他正试着要把一只袜子往手上穿,忽然出现了一大险情。或许是抽屉嘎吱响了一声,母亲醒了。他听见她说了声“彼得”,那似乎是英语中最可爱的字眼。他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屏住呼吸,心里纳闷,不知她怎么知道他回来了。要是她再说一声“彼得”,他就会喊着“妈妈”,向她奔去。可是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发出轻微的呻吟。等他再窥看她时,她再度睡着了,脸颊上挂着泪珠。
彼得心里好不是滋味。你知道他所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吗?他坐在床尾的栏杆上,用他的笛子吹出一首优美的安眠歌。即是他仿照她说“彼得”时的情调,自己创作出来的。他一直不停地吹,直到她脸上露出快乐的神色。
他觉得自己真是太聪明了,恨不得叫醒她,听她说一声“啊,彼得,你吹得多美妙啊!”不过,既然她现在显得心情舒畅了,他就把眼光又转向窗口。你一定以为他想飞走,再也不回来吧。其实他已差不多决定做妈妈的小男孩了,只是下不了决心今晚就做。困扰他的是那第二个愿望。他已经不打算做一只鸟了,不过,不提第二个愿望,似乎有点浪费。而不回到仙子那里,他就没法提第二个愿望。而且,如果拖延太久不提出,第二个愿望也许会变质的。他扪心自问,不向所罗门说声“再会”,是不是太狠心了。“我特想再乘我的小船航行一次。”他渴望地对沉睡的母亲说。他在和她说理辩论,就像她听得见似的。“要是和鸟儿们摆摆我的这次奇遇,那该多神啊!”他哄着母亲说。“我答应过他们要回去的。”他庄严地说,并且打算履行他的诺言。
最后,他飞走了。有两次,他从窗口飞回来,想亲吻母亲,可是又担心母亲一高兴就会醒来,所以最后他只是用笛子吹出一个可爱的吻,然后就飞回公园去了。
一连许多夜晚甚至好几个月过去了,彼得一直没有向仙子们提出他的第二个愿望。我也不敢说我知道他为什么拖延这样久。一个原因是,他要作那么多的告别,不但对他的特殊朋友,而且要对他喜爱的成百的地点。然后,他要作一次最后的航行,再一次最后的航行,一次最后最后的航行,等等。再说,还有那许多次向他表示敬意的告别宴会。一个让人放心的理由是,毕竟,这事用不着匆忙,因为他的母亲会永远耐心等待他的。最后这个理由,令老所罗门十分不快,因为这会鼓励鸟儿们办事拖拉。所罗门有几句绝妙的格言,敦促鸟儿们干活勤快,比如“今天能下蛋,就别拖到明天再下”,又如“世上没有第二次机遇”。而现在彼得毫不在乎地一拖再拖,却不受损失。鸟儿们互相指出这一点,养成了懒惰的习惯。
不过,请注意,虽然彼得迟迟不走,他却是下定决心要回到母亲身边去的。最好的证明是,他对仙子们保持谨慎的态度。他们急于让他留在公园里,为他们吹奏,为达到这个目的,他们试着使他说出这类的话:“我希望草地不要这么湿才好。”有些仙子跳舞故意不合拍子,想引他说出“我希望你们按拍子跳”。那样,他们就说,这是他的第二个愿望。可是他觉察了他们的诡计,虽然偶尔他会开始说“我希望——”可总是及时打住。所以,最后当他勇敢地对他们说“我希望永远回到母亲身边”时,他们只得胳肢他的肩膀,让他走了。
他终于急匆匆地去了,因为他梦见母亲在哭。他知道,她哭并非为了什么大事,而只要她的那个了不起的彼得把她一抱,就能使她破涕为笑。啊!他对这点确信不疑。这回,他是那么急于偎依在母亲怀里,以致他径直就飞往他家的窗子,那窗子永远是为他敞开着的。
然而,窗子关上了,而且装了铁护栏。从窗口向里窥望,他看到母亲正在安然入睡,她的一只胳臂围绕着另一个小男孩。
彼得喊道:“妈妈!妈妈!”可是她听不见。他用小拳头捶打着铁护栏,可是无济于事。他只得抽泣着,飞回公园,从此再也没有见到过他的亲人。本来,他想给母亲当一个多么神气的儿子啊!唉,彼得呀!我们这些往往铸成大错的人,当第二次机会到来时,我们会有多么不同的做法啊!然而所罗门是对的——对我们多数人来说,第二次机会是不存在的。我们来到窗前时,已经是“闭门”的时候了。铁护栏永远封闭了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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