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温妮在一阵喧哗声中醒来。小湖四周的树林间,小鸟们像一支训练有素的合唱队,正展开歌喉,迎接新的一天。温妮从扭成一团的棉被里起身,走向窗口。薄雾横躺在水面上,天色依然灰灰淡淡。一切看起来都那么不真实。她觉得自己也不真实——在这个地方醒来。她的头发乱糟糟,衣服皱成一团。她揉揉眼睛,发现一只蟾蜍突然从窗下沾满露水的草丛间跳出来。温妮充满期待地看着它,但不是……当然不是同一只蟾蜍。她记起了另外一只蟾蜍,她的蟾蜍,现在,她几乎是带点溺爱的想着它。她觉得自己好像离开家好几个礼拜了。然后她听到阁楼楼梯上的脚步声。杰西!一想到是他,温妮的脸颊一下子飞红了。
结果是迈尔。他走到客厅,露齿一笑,轻声地说:“好呀!你醒了。来——你来帮我抓几条我们早餐吃的鱼。”
这次温妮很小心地爬上小船,尽量不发出声音。她走到船尾坐下。迈尔递给她两支旧蔗杆。“小心钩子!”他警告说。接着他又递给温妮一罐钓饵:切成碎片的肥猪肉。一只褐色的大夜蛾从她座位旁的桨片下飞出来,摇摇晃晃、毫无目的地飞入芳香的空气中。另外,又有个东西从岸上“扑通”一声跳人水里……原来是一只青蛙。温妮才瞥了一眼,青蛙便不见了。水很清澈,她看到湖底有许多褐色小鱼,迅速地游来游去。
迈尔把船推离岸,然后跳上船,很快地他们的船便滑向小湖较近的一端,溪水正从那儿涌入。桨在水中划动时,桨扣嚓嚓地响。迈尔划船的技术很高明,他摇桨时,湖面不会有喷溅的水声,当桨从水中抬起时,水波从浆片落下,在他们身后,悄悄地形成一个个重迭的涟漪。一切都很平静。“今天他们会送我回家。”温妮想。对于这件事情,她慢慢有愉快的感觉。她被人绑架了,却什么不幸的事也没发生,而且就快结束了。她记起昨晚他们一一到客厅来看她的情形。她笑了,她发现她爱着他们,爱这奇特的家庭。他们,终究是她的朋友,而且是她一个人的。
“你睡得好不好?”迈尔问她。
“还好。”她说。
“那就好。你以前钓过鱼吗?”
“没有。”她回答。
“你一定会喜欢,满好玩的。”说完他向她笑了笑。
雾渐惭上升,太阳也爬到树梢,照得湖面金光闪耀。迈尔把船划到靠近莲花的地方,一朵朵莲花像张开的手掌般躺在湖面上。“我们让船在这里荡一会儿,”他说:“在这些水草枝梗间,会有鳟鱼的踪迹。把钓竿给我,我把钓饵装到钩上。”
温妮坐在原处看着迈尔放钓饵。他的脸跟杰西很像,但是又不完全像。他比较瘦,脸颊没有杰西圆,而且比较苍白。他的头发几乎是直的,耳根以下剪得整整齐齐。他们的手也不一样,他的手指比较粗,皮肤粗糙得像被刷子刷过一样,而关节和指甲下边都是黑黑的。温妮记起来了,他有时也当铁匠的。他破衬衫下的肩膀,确实又宽又厚。他看起来很结实,像桨木一般,而杰西——嗯,她做了结论,杰西像水,细瘦而矫捷。
迈尔似乎知道她在看他。他从钩饵罐上抬起头,眼神柔柔地回看着她:“我不是告诉过你,我有两个小孩吗?”他问道。“嗯,其中一个是女孩,我也带她去钓过鱼。”他的脸顿时蒙上了一层阴影。他摇了摇头,继续说:“她叫安娜。我的主啊,她是多么甜美,那孩子!现在想起来感觉怪怪的,她都快八十岁了,如果她还活着的话。而我的儿子也八十二岁了。”
温妮看着他那年轻而强健的脸。过了一会儿,她说:“你为什么不把他们带到喷泉那里,给他们一些特殊的泉水喝?”
“哦,我们在农场的时候,还搞不清楚泉水的事,”迈尔说:“后来,我想过要去找他们。哦,天啊,我都快想疯了!但是,温妮,就算我找到他们又能怎么样呢?我太太那时候已经快四十岁了,而孩子们,唉,没有用的,他们差不多都已长成大人了,这样一切会太乱,太奇怪了,根本行不通。况且,我爸爸死都不会答应我这样做的。他说过,越少人知道泉水的事,就越少人会把这件事情泄漏出去。拿去,这是你的钓竿,只要轻轻把钓钩放到水里,有鱼吃饵的时候,你就会知道。”
温妮紧紧握住她的钓竿,侧坐在船尾,看着放上饵的钓钩慢慢地沉下。一只有着宝蓝色身体的蜻蜓飞冲过来,在莲花瓣上停了一会儿,然后又腾空一个回旋,飞开了。接着岸边传来一只牛蛙的鼓叫声。
“这附近一定有很多青蛙。”温妮说。
“没错,”迈尔说:“他们还会继续增加,只要这里没有乌龟。乌龟啊,他们一看到青蛙,就想把它吃掉。”
温妮一想到青蛙的危险处境,便叹了口气。“如果世界上没有死亡这回事就好了。”她说。
“嗯,我不知道。”这尔说:“不过你再仔细想想这件事,就会知道这样世界将会充满太多生物,包括人在内,不多久,我们将会被挤得无立足之地。”
温妮斜眼看着钓鱼线,试着想象世界挤满生物的情形。“啊——”她说:“是的,我想你说的没错。”
突然,她手中的钓竿抽动了一下,弯成了拱形,竿端几乎被拉到水面上。温妮紧握着钓竿,眼睛睁得大大的。
“嘿!”迈尔喊了出来,“看!你的饵被鱼咬上了,早餐有新鲜的鳟鱼可以吃了。”但是,突然钓竿又“咻”的打直,钓线松了。“哇,”迈尔说:“可惜,鱼跑掉了。”
“我反而有点高兴。”温妮坦白地说,她紧握钓竿的手松了开来。“你来钓,迈尔,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想钓。”
船又在湖上荡了好一会儿。这时天空已是蔚蓝一片,最后一点雾也被太阳蒸散了。阳光越来越强,照得温妮的背发烫。在一夜甜美的梦境后,八月第一个礼拜的天气又恢复了它强悍的个性,这又是灼热的一天。
一只蚊子停在温妮的膝上,她心不在焉地拍了它一下,想着迈尔所说的话。如果所有的蚊子都永远不死——如果他们继续生着小蚊子——那会有多可怕?狄家人说的没错。最好没有人知道喷泉的事,连蚊子也不知道最好。她会守住秘密的。她看着迈尔,然后问他:“你打算做什么?你已经有那么多时间了。”
“将来有一天,”迈尔说:“我会想出一个方式,做一些很有意义的事情。”
温妮点点头,那正是她想做的。
“我的想法是,”迈尔继续说:“像爸和许多其它人一样把自己藏起来,是不好的,然而只想到自己的快乐,也不好。人一定要做些有用的事情,如果他们还想在未来的世界,占有一席之地的话。”
“但你打算做什么?”温妮继续追问。
“我还不知道,”迈尔说:“我没有受过什么教育,什么都没有,所以就难了一点。”然后他缩紧下巴,又补充了一句:“尽管如此,我还是会找出一条路。我会找到一条出路的。”
温妮点点头。她伸出手指拂着浮在船旁湖面上的莲花。那朵莲花摸起来暖暖干干的,像吸墨纸,但接近花瓣中心的地方,有一颗圆滚滚的水珠。她碰了下水珠,立刻收回潮湿的指尖。水珠滚动了一下,依然和先前一样的滚圆、完美。
迈尔抓到了一条鱼。鱼咚一声,落到船板上,下颚一抽一抽,两鳃快速地掀动着。温妮把膝盖往上一提,看着它。它身上的鳞片闪闪发光,布满彩虹的色泽,看起来美丽而可怕。当她注视着它时,它那如大理石般的眼睛开始黯淡了。看到鱼钩钩住了它的上嘴唇,温妮突然想哭。“把它放回去,迈尔,”她说,声音冷冽而不带情感:“马上把它放回去。”
迈尔本来想抗议,后来却一面看着她,一面抓起鳟鱼,轻轻把钩子弄开:“好吧,温妮。”他把鱼从船舷丢下,鱼轻拍了拍尾巴,消失在莲花叶底。
“它不会有事吧?”温妮问,觉得自己好愚蠢,但是又好快乐。
“它不会有事的。”迈尔安慰她。然后他接着说:“人有时候必须要当肉食动物的,这是一种自然法则,而这就意谓着杀生。”
“我知道,”温妮软弱了:“可是……”
“是,”迈尔说:“我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