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笔可是苦不堪言的活儿。做锯子也一样。杰姆说,刻字的活儿,那就是苦上加苦了。这是指囚犯需得刻在墙上的字。不过我们非得有这样的字不可。汤姆说,我们非有不可。一个国事犯不留下字,不留下他的纹章,那是闻所未闻的。“看看珍妮·格雷夫人吧;”他说,“看看基尔福特·杜特雷吧;看看老诺森伯兰吧①!啊,赫克,就算这是挺难办的事吧,你又有什么办法?——你能绕过它么?杰姆非得留下字和纹章。非留不可。”
杰姆说:“啊,汤姆少爷,我可没有上衣②啊。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你的这件旧衬衫。你知道,我得在上面写下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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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诺顿版注:珍妮·格雷夫人(1537—1554)自称有权继承英国王位,因此和她的丈夫基尔福特·杜特雷,及其父诺瑟伯雷公爵同囚伦敦塔中,后均被斩首。
②纹章这个词组,其中第一个词可作“上衣”解释,杰姆只懂这个词义,故误解了。
“哦,杰姆,那是你不懂,一个纹章可大不一样。”“啊,”我说,“反正杰姆说的是对的。他说他没有纹章,因为他就是没有嘛。”
“我看,这一点我还知道吧,”汤姆说,“不过,你不妨打赌,在他从这里出去以前,他会有一个纹章的——因为他要堂堂正正地出去,决不能在有关他事迹的记录上留下污点。”
这样,我和杰姆各自用碎砖头磨笔,杰姆磨的是一截铜烛台,我磨的是调羹。这时,汤姆就为了纹章在开动脑筋。后来他说,他已想出了好多图样,不知道挑中哪一个,不过其中有一个他可能选中,他说:“在这盾形纹章的右侧下方,画一道金黄斜带,在紫色中带之上,刻一个斜形十字,再加上一条扬着脑袋蹲着的小狗,当做通常的标记。狗的脚下是一条城垛形的链子代表奴役。在盾的上部成波纹的图案中是一个绿色山形符号。在天蓝底色上有三条瓦棱形的线。纹章中心稍下的脐点左高右低,下面是一道锯齿形饰纹。顶部是一个浑身漆黑的逃跑的黑奴。在左横格上,是他肩扛着的行李卷儿。横线下是两根朱红支柱,它们代表你和我①。纹章的箴言是Maggiorefrettaminoreatto。这是我在一本书上找到的——意思是‘欲速则不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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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诺顿版注:一般盾形纹章分为上部、中横带和底部。汤姆的设计更复杂些,有许多横线,六种颜色,又有狗和黑奴。
“我的老天爷,”我说,“那么其余的又是什么意思呢?”
“我们现在顾不上这个,”他说,“别人越狱,都得拼命地干,我们也得拼命地干。”
“那好吧,”我说,“你多少得说一些嘛。中带是什么?”
“中带是——中带是——你不必知道中带是什么。等到他画的时候,我会教给他的。”
“去你的,汤姆,”我说,“我看你讲一讲也可以嘛。什么是左横①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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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黑恩详注本注:左横带在贵族纹章中暗指有私生子女。“所有的贵族都有”,是作者对贵族的讥刺。
“哦,我也不知道。反正他非有不可。凡是贵族都有嘛。”
汤姆就是这么个章法。要是他认为不必向你解释一件事情的原委,那他就怎么也不会解释。你哪怕钉着他问上一个星期也没有用。
他已经把纹章的事都定下了,所以如今便开始要把其余的事干完。那就是设计好一句伤感的题词——他说,杰姆非得留下一句,人家全都如此嘛。他定下了不少的留言,都写在一张纸上。他逐个念道:
1.一颗被幽囚的心在这里破碎了。
2.一个不幸的囚犯,遭到了人世和朋友们的背弃,熬过了他悲苦的一生。
3.这里是一颗孤单的心破碎了,一颗困乏的心终于得到了安息,在三十七个年头单身囚禁以后。
4.在这里,一个无家室、无亲友的高贵的陌生人,经过三十七年辛酸的幽囚终于死去了。他原本是路易十四的私生子。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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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黑恩详注本注:一说,大仲马笔下的铁面人是路易十四的私生子。
汤姆在念的时候,声音在颤抖。差点儿要哭起来。他念过以后,觉得无法选定哪一句由杰姆刻在墙上。每句都好得很嘛。杰姆说,要他用一根钉子把这么多的玩意儿刻在圆木上,得用一年的工夫才行。再说他又并不会写字母啊。汤姆说,他可以替他画个底子,杰姆不用干别的,只消照着描画就是了。随后他接着说:“想起来,这木头可不行。地牢里不会有木头的墙嘛。我们得刻在石头上才行。我们得弄一块石头来。”
杰姆说石头比木头更糟。他说在石头上刻字要用很长的时间才行,那他就不用想出去啦。不过汤姆说,他会叫我帮他把这事做好的。随后他看了一下我和杰姆磨笔磨得怎样了。这实在是又累又苦又慢的活儿,我的两只手,泡一直没有消过,看情况,简直难有什么进展。所以汤姆说:“好,我有办法了。为了刻纹章和刻伤感的遗言,我们得弄一块石头来,这样,我们可以利用这块石头来个一举两得。锯木厂那儿有一块又大又棒的磨刀石,我们可以去把它偷来,在上面刻东西,另一方面又可以在上面磨笔和锯子。”
这个主意不能说是糟主意,只是要搬动磨刀石,那可是够糟的了。但是我们还是决定要干。天还没有到午夜,我们就出发往锯木厂去,留下杰姆干他那份活儿。我们偷出磨刀石,开始住家滚,可是这活儿多艰难啊,有的时候,尽管我们使出了全身的劲,还是阻止不住磨刀石往后滚,差点儿把我们给压扁了。汤姆说,在推到家以前,我们两人中,看来有一个准定会吃它的亏哩。我们滚了一半的路,就筋疲力竭,出的汗简直能把我们淹死。我们眼看不行了,便去把杰姆给找来。他就把床一提,从床脚下脱出了脚镣,把脚镣一圈又一圈地套在脖子上。随后我们从洞口爬了出来,到了下面。杰姆和我把磨刀石一推,毫不费力,就叫它滚动着往前①。汤姆呢,他在场督导。他督导起来,就我所知,能胜过任何一个孩子。不论什么事,都能十分来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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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诺顿版注:在这些结尾的几章中,一再进行的恶作剧,看来是对杰姆的一种残酷的行为。另一方面,诚如前面所提到的,这些也是在彼此相知的孩子们中间干的滑稽可笑的事,有人如果要躲掉,也是不难做到的。作者在这里用的是喜剧性的夸张笔法,这在当时边疆地区也是习以为常的。不过在这里也表现了作者对人性理解得非常透彻。
我们挖的洞,本来已经够大的了。不过要把磨刀石给滚进去,就不够大了。杰姆举起了铲子挖起来,一会儿就挖大了,能容磨刀石滚过。随后汤姆用钉子把那些东西画在磨刀石上,让杰姆照着干起来,用钉子当钻凿,用从披间废料堆里捡到的一只铁螺栓当鎯头刻。还叮嘱他干到蜡烛熄灭为止,就可以上床睡了,临了得把磨刀石藏在床垫下面,人就睡在上面。随后我们帮着把杰姆的脚镣放回床腿上。我们自己也准备睡觉去了。不过汤姆又动起了什么念头。他说:“你这里有蜘蛛么,杰姆?”
“没有,汤姆少爷,我这尔(儿)没有,谢天谢地。”
“那好,我们给你弄一些来。”
“多谢你啦,老弟,我可是一个也不要。我拍(怕)蜘蛛。我还不如要响尾蛇,也不要蜘蛛。”
汤姆想了一两分钟,随后说:“这是个好主意。依我看,人家也干过的,必须干过,因为这符合理性。是啊,这是个出色的主意。你养在哪里呢?”
“养什么啊,汤姆少爷?”
“怎么啦,一条响尾蛇啊。”
“天啊,汤姆少爷。要是这里来了一条响尾蛇,我就立刻把脑袋往圆木墙上撞去,我会这么干的。”
“啊,杰姆,隔不多久,你就不会害怕它了。你能驯服它嘛。”
“驯服它!”
“是啊——容易得很嘛。动物嘛,只要对它和善,对它亲热,它总是感恩的。凡是对它亲热的,它是不会想到要加害于他的。任何一本书上都会把这层道理告诉你的。你不妨试一试——我要求你的,不过如此而已。只要试它个两三天就行了。啊,不用多久,你就能养熟了,它就会爱上你了,就会跟你一起睡了,会一时一刻也离不得你了,会让你把它在你脖上围成一圈又一圈,还能把它的脑袋伸进你的嘴巴里哩。”
“求求你,汤姆少爷——别这么说!我可收(受)不了啊。它会让我把它的头塞进我的嘴巴里——作为对我的情意,是么?我敢说,它就是等上一辈子,我也不会这么请它。再说,我根本不愿意它跟我睡啊。”
“杰姆,别这么傻嘛。一个囚犯嘛,就得有个不会说话的心爱的宠物。要是说过去还没有人养过响尾蛇,那你就是破天荒第一个,能在其它的方法以外,用这样的方法搭救自己的人,那就更加光荣啦。”
“啊,汤姆少爷,我可不要这样的光用(荣)啊。蛇一进来,就会把杰姆的下巴给咬掉,那还说什么光用(荣)?不,我不愿意这么干。”
“真该死,你试一试不行么?我只是要你试一试嘛——要是试得不灵,你就不用养下去嘛。”
“不过嘛,我刚一试养它的当儿,蛇就咬我一口,那我不就遭养(殃)了么?汤姆少爷,不论什么事,只要不是不合情理的,全都愿干。不过,如果你和赫克把一条响尾蛇弄到这里来,我便利克(离开)这里,这是一定的。”
“那好吧,那就算了吧,那就算了吧,要是你这么死心眼儿的话。我们可以给你弄几条花蛇来,你可以在蛇尾巴上绑上几个扣子,只当是响尾蛇,我看这该行了吧。”
“这样的蛇我深受得了,汤姆少爷。不过我跟你说,要是说没有这些玩意儿,我就会活不下去的话,那才是怪事一桩呢。做一个囚犯,麻烦事、灾祸事可真不少啊。”
“嗯,按照规矩,总是如此这般的嘛。你这里有耗子么?”
“没有。我没有见到过一只耗子。”
“好吧,我们给你弄几只耗子来。”
“怎么啦,汤姆少爷,我根本不需要耗子啊。这些东西最讨厌。你想睡觉,它就在你身边转来转去,咬你的脚,我见到的都是这样。不,要是非有不可的话,我宁要花蛇,也不要耗子。耗子对我一点儿涌(用)处也没有。”
“不过杰姆,你总得有耗子啊——人家都有嘛。凡是囚犯,没有耗子,那是没有的。过去没有这样的先例。人家就驯养耗子,对耗子亲亲热热的,教耗子各种各样的把戏。耗子变得象苍蝇那样随和。不过你需得为它们奏起音乐来。你有什么乐器能奏乐么?”
“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只粗木梳子,一张纸和一只口拨近(琴)①。不过依我看,这口拨近(琴)嘛,它们是看不中的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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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一种简单的乐器,奏时用嘴咬住琴身,用手指弹拨铁簧发声。
“不,它们会看中的。它们并不在乎是哪一种的音乐。对一只耗子来说,口拨琴就挺不错了。凡是动物,都是爱好音乐的——在牢房里,它们爱音乐爱得入了迷。尤其爱悲怆的音乐,而口拨琴呢,除了这个,别的音乐它也奏不出来。耗子对这个兴趣挺大,它们便喜欢出来看一看你究竟是怎么了。是啊,你是一切好好的啦,你给一切安排得妥妥贴贴的嘛。在夜晚,你想要上床去了。而在你睡以前,以及一清早,你想玩玩你的口拨琴。奏一曲《最后一个连环断了》——这曲子挺能打动耗子的心,比什么都奏效更快。你只消奏它个两分钟左右,你就会见到耗子啦、蛇啦、蜘蛛啦、还有其它等等的,都会开始为你发起愁来,会走拢来。它们简直全都围拢着你,快快活活地玩上一阵子。”
“是的,汤姆少爷,我看它们是会这样的。不过,杰姆怎么样呢?我要是能懂得其中的笃里(道理)才怪呢。不过如果必要的话,我会干的。依我看,我得设法叫这些动物开开新新(心心)的免得在屋子里惹事生非。”
汤姆等了一下,想了一下,看有没有什么别的事要解决。
没多久,他便说:“哦——有一件事我可忘了。你能不能在这里种一株花,你看呢?”
“我不知道,不过也许能吧,汤姆少爷。不过这尔(儿)挺黑的。再说,我养花也没有什么用,见了叫人家刺眼,会惹出麻饭(烦)来。”
“嗯,反正你不妨试一下嘛。别的囚犯也有种过的嘛。”
“有一种象猫尾巴的大毛蕊花,我看在这尔(儿)大概忽(活)得了,汤姆少爷。不过养起来,得化(花)很大力气,怕花(划)不来。”
“别信这一套。我们会给你弄一株小的。你就栽在那边角落里,把它养起来。也别叫它毛蕊花,就叫它毕巧拉就行了——这是在牢房里叫的名字①。并且你得用眼泪来灌溉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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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诺顿版注:博尼法斯的《毕巧拉》(1836)中即写一个贵族囚徒在狱中养花。藉此得以维持生命。
“怎么啦,我有的是丰富的泉水嘛,汤姆少爷?”
“你用你的眼泪浇花的时候,泉水就用不上啦。人家都是这样的一个路子嘛。”
“啊,汤姆少爷,别的人里眼泪浇毛蕊花,我却能用泉水浇,还能长得比他快一贝(倍)呢。”
“这个路子不对。你得用眼泪浇嘛。”
“花就会撕(死)在我手里,汤姆少爷,必撕(死)无疑,因为我从来难得哭上一回。”
这一下子可把汤姆给难倒啦。不过他考虑了一下,随后说,杰姆只好用一只洋葱头来对付着挤出眼泪来。他答应要到黑奴的房间里去,在早上偷偷把一只洋葱头放到杰姆的咖啡壶里。杰姆说他宁愿在他咖啡壶里放点儿烟叶子的。随后他牢骚一大串,说又要栽毛蕊花,又要给耗子奏口拨琴,又要对蛇、蜘蛛之类献殷勤。并且作为囚徒,论麻烦、论烦恼、论责任,难上加难的,而在这些活儿以外,还得磨笔、题词、写日记、如此等等,没有料想到做囚徒须得干这么多事。这么一说,汤姆可火了,对他失去了耐性。他说,杰姆空有这么好的机会,能比世上任何一个囚徒扬名天下,却不知好歹,眼看这些好机会正在他手里给白白错过了。于是杰姆急忙赔不是,说他要从此改正。我和汤姆便回屋睡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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