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斯泰恩福耳山洞

—— 一个苏格兰的传说

 


  许多年以前,在苏格兰的一座怪石鳞峋的海岛上住着两个渔夫,他们和睦相处,生活十分愉快、幸福。他们两人都没有结婚,也没有亲戚。尽管他们打鱼的方式不同,但他们都靠打鱼为生。他们年龄差不多,但外貌和性格却迥然不同,就像雄鹰和海豹那样截然不同。
  他们中的一个叫卡斯帕尔。他又矮又胖,长着一张宽阔而又结实的圆脸,两只眼睛笑眯眯的,显得和蔼、善良,好像从来没有悲伤和烦恼似的。他不仅长得肥胖,而且行动迟缓,因此他成天只能忙忙家务活,如烘烤糕点,或编织鱼网,用来捕鱼或者出售,另外,他不少时间花在耕种自己的那一小块土地上。他的那个伙伴同他正相反:身体干瘦、细长,长着一个轮廓分明的鹰钩鼻和一双锐利的眼睛,他是一个最能干、最幸运的渔夫,是一个像鸟儿的羽毛一样灵活的人,也是全岛最勤劳的农民,同时,他也是在基尔西瓦尔集市上有名的最贪婪的商人。不过,他的货物好,他也不骗人,所以大家都喜欢跟他做生意。维尔姆·法尔克(乡亲们这样称呼他)尽管贪婪,但他还是愿意把好不容易才赚来的钱跟卡斯帕尔分享。他们不愁吃穿,日子过得好。可是,光过好日子还不能满足维尔姆贪婪的心。他要发财,而且要发大财。他很快就明白,走一般勤劳致富的路那太费劲了,于是他一心想碰上特殊的机遇,凭运气发大财。他脑子里想的尽是发财的事,其它的事他已不考虑了。他跟卡斯帕尔谈起他的想法。卡斯帕尔把维尔姆的每句话都当做至理明言,于是他把维尔姆的想法告诉了邻居。很快这事便纷纷传开了,有人说维尔姆靠恶魔的帮助得到了黄金,又有人说维尔姆还从地府的冥王处得到了藏宝的秘密。
  起初,维尔姆对这些传言一笑置之。后来,他真的以为哪一位精灵有一天会给他泄露一个藏宝的地方。因此,当乡亲们再以这类话嘲弄他时,他也不再反驳了。他虽然还在做生意,可热情不高了,他只是盲目地寻找宝藏,希望一下子发大财,为此浪费了不少时间,这些时间他本来可以用来捕鱼或者干些其它有益的事。也许,这也是他的不幸。有一天,他孤零零地站在海滩上,抱着渺茫的希望,注视着汹涌澎湃的大海,好像幸运会从那里朝他涌来。突然,巨浪把一颗黄色的弹丸,一颗金弹丸,卷到他脚下的青苔和岩石之间。
  维尔姆站在那里,像是着了魔,这告诉他,他的希望并不是空想。大海给他送来了金子,送来了美丽的纯金,也许它本来是一块大金锭,落在海底,经过海浪的冲刷,才变得像猎枪子弹一样的大小了。于是,他明白了,从前一定有一艘满载货物的船在附近的海上沉没了,而他正是命中注定要把沉没在海底的宝藏打捞上来的人。从此,这就成了他唯一的追求。他把拾来的金弹丸小心翼翼地藏起来,连他的朋友也不让知道,免得别人搅了他的发财美梦。他把所有的事情都搁下了,日日夜夜待在海边,不是撒网打鱼,而是朝海里抛出一把自制的铁钩,打捞金子。可是,他毫无收获,反而更加贫困了,因为他再也挣不到一文钱,而卡斯帕尔慢吞吞地干活,根本维持不了两个人的生计。为了寻找宝藏,维尔姆不仅花掉了捡到的那块金子,而且花完了两个人原来挣下的财产。可是卡斯帕尔就像以前默默地从维尔姆那儿得到许多食物一样,对他这种毫无意义的举动也默不作声,毫无怨言。朋友的这种忍让的态度反而激励了维尔姆,他更加不知疲倦地继续寻找财宝。使他感到振奋的是,每当他躺下休息时,眼睛一闭上,耳边就响起一种轻轻的说话声,他听得十分真切,可是每次又不能记住它。像维尔姆这种人,总是把一切事跟自己心里想的连在一起。尽管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他还是认为这种奇怪的耳语声跟自己寻宝有关系,这更加坚定了他的信念:他一定会走运,一定会找到一大堆黄金。
  有一天,他又站在捡到黄金的海岸边,海上突然起了暴风雨。十分猛烈。他只得到附近的一个山洞里躲避。这个当地人叫做斯泰恩福耳的山洞,有一个长长的地下通道,通道两头的口子正对着大海,海水涌来时可以毫无阻挡地穿过。海水穿过时,泡沫飞溅,咆哮声震耳欲聋。这个山洞只有一个地方可以进出,也就是上面的裂缝处。除一些大胆、顽皮的男孩偶尔进洞外,很少有人会来,因为洞内不仅危险,还有一种鬼怪似的叫喊声。维尔姆吃力地摸到洞口,走进去约一丈多深,才来到一块突出的岩石上,下面是悬岩峭壁。他趁势坐下,听着暴风雨在头顶怒吼,看着波浪在脚下汹涌翻滚,脑子里又想起沉船的事来。这该是怎样的船呢?他虽然到处打听,可是一些上了年纪的当地人也从未听说过附近有船只沉没。他自己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当他终于从梦幻中醒过来时,他发现暴风雨已经过去。他刚想离开山洞,往上爬时,忽然听到底下有个声音传来,这声音清清楚楚,在唤“卡尔——弥——翰”几个字。他吃了一惊,连忙朝底下张望。“伟大的上帝啊!”他叫了起来,“这正是我在睡梦中听到的声音,老天啊,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卡尔弥翰!”维尔姆一步走出去,离开了山洞上面的裂缝口,又听到了从洞里传来的这一声音。他活像一头受惊的狍子,慌慌张张地朝他的草屋奔去。
  维尔姆不是一个胆小的人,他只是感到事情来得太突然了。不过,他的贪财之心也太大了,任何危险都吓不倒他,他硬是在荆棘丛生的发财小道上往前闯。后来,有一天深夜,他趁着月色,乘船来到了斯泰恩福耳山洞前的海上,往前扔出铁钩捞宝藏,铁钩突然被什么东西钩住了。他使尽力气也拉不动。这时,海面上起了风,空中乌云密布,小船猛烈地摇晃起来,眼看就要翻了。维尔姆毫不动摇,他拉呀拉,直到拉得动了。因为手里没有重量了,他还以为绳子断了呢。这时,月亮被乌云遮住,海面上浮起了一个又黑又圆的东西,他又听到了一声“卡尔弥翰”。维尔姆急忙伸手去抓,可是那东西又消失在漆黑的夜幕里。这时,狂风大作,他连忙到附近的岩石下躲避。平日里,他无休止地追寻财物,受尽折磨。今天,他劳累不堪,不一会便躺在地上睡着了,希望在梦中重新获得忍受折磨的力量。维尔姆醒来时,冉冉升起的太阳已将第一道光线洒在一平如镜的海面上。他刚要出去劳动,看到远方有一个黑影朝他慢慢漂来。不一会,他认出这是一条小船,船上有一个人影。他感到惊奇的是,对面的小船虽然用尖尖的船头朝海岸旁靠上来,可是船上却没有船帆和船桨,坐在船上的人好像没有想到掌舵。其实,他还不知道船上到底有没有船舵。小船越来越近,最后停靠在维尔姆的船旁。船里原来是个干瘪的小老头,身上穿着黄亚麻的衣服,头戴一顶高高耸起的红睡帽,眼睛紧闭着,坐在那是活像一具干尸。维尔姆对老头大声喊叫,还推了推他,他都没有反应。他用绳子系住小船,正想把它拖走时,小老头却突然睁开眼睛,眼珠骨碌碌地转动。那种模样连最大胆的渔夫都会感到害怕。
  “我在哪里呀?”小老头深深地叹息一声,用荷兰语问。维尔姆从前跟荷兰的渔夫学过一点荷兰语,于是告诉他这个岛的名字,并问他是谁,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来,是想着卡尔弥翰。”
  “看卡尔弥翰?真是天晓得!这是什么东西?”贪婪的渔夫惊叫起来。
  “对这种方式的提问,我一概不予回答。”小老头说,显然十分害怕。
  “喏,”维尔姆大叫一声,“卡尔弥翰是什么?”
  “现在,卡尔弥翰什么也不是,可是从前却是一艘美丽的海船,装着黄金,那是任何一条船都比不上的。”
  “它在哪里沉没的,什么时间?”
  “那是在一百年前。至于什么地方,我也不太清楚。我来,就是为了寻找沉船的地方,打捞失落的黄金的。如果你愿意帮助我,那么我们可以平分那些金子。”
  “非常愿意,请告诉我,我该干什么呢?”
  “你要干的事,是需要胆量的。你必须在半夜时到岛上最荒凉、最偏僻的地方,牵上一头牛,到时杀掉牛,然后请人把新鲜的牛皮裹在你身上。陪你来的人再把你放倒在地上,让你一个人躺在那里。等到时钟敲午夜一点时,你就知道卡尔弥翰的财物究竟在哪里了。”
  “使用这样的办法,连老盎格鲁人的儿子也会带着灵魂进入地狱的!”维尔姆吃惊地叫起来。“你是个恶毒的魔鬼。”他接着喊道,一面匆匆忙忙地划船离开了,“你去下地狱吧!我不愿意跟你来往。”
  小老头恨透了,把牙齿咬得格格响,看着他的背影诅咒、谩骂。可是渔夫维尔姆却手握双桨,很快就划到听觉范围以外的地方去了。他绕过山岩拐了个弯,一会儿便不见了。可是,他尽管发现恶毒的魔鬼想利用自己的贪婪,用黄金做圈套诱骗自己,可是他那颗受到迷惑的心却仍然没有得到医治。相反,他既想利用这个身穿黄衣的老头的信息,又不想使自己陷入魔鬼的圈套之中。于是,他继续在荒凉的海滩旁打捞金子,为此浪费了很多时间和财富。否则,他可以到大海的其它地方一大网一大网地捕鱼,还可以像从前一样用自己的勤劳创造富裕的生活。现在,他跟伙伴一起陷入贫困的境地,过着缺衣少食的生活。可是,这样的困境明明是维尔姆一手造成的,那是因为他头脑发热,而又有一种错误的贪婪欲望。结果,卡斯帕尔必须负担两个人的生活,而他却没有丝毫怨言。是啊,他始终百依百顺,就像从前一样相信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那时候,他们的生活不是过得很愉快吗?困境加重了维尔姆的痛苦,驱使他更急切地去寻找黄金,因为他希望不仅要解决自己的生活困难,而且也要解决朋友的生活困难。另外,“卡尔弥翰”这句恶魔一般的耳语声仍然在睡梦中响彻耳际。总之,困难的生括、贪婪和无可指望的期待最后使他疯狂起来,他决心按照小老头的话去行事。当然,正如古老的神话所说,他跨出这一步就等于把自己交给地狱的黑暗势力。
  卡斯帕尔竭力相劝,不过,他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他越是恳求维尔姆放弃自己的意图,维尔姆寻宝的欲望也就越强烈。最后,善良的弱者终于无可奈何地答应帮助他实现计划。他们有一头漂亮的母牛,这是他们亲手把它从牛犊喂养大的。由于不忍心看到母牛落在陌生人手上,长期以来他们一直舍不得将它卖掉,这头母牛便成了他们最后的一笔财产。现在,他们亲手用绳子捆住母牛的双角,两个人的心里痛苦极了。恶魔一般的贪婪驱使着维尔姆抵制一切善良的感情,卡斯帕尔对他无可奈何。这时已经进入了九月,苏格兰开始了漫长的冬天,黑夜也变长了。夜光云随着凛烈的晚风浓浓地搅拌在一起,堆砌得如同漩涡里的冰山一样,重重叠叠。山间的谷地和潮湿的沼泽间一片漆黑,混浊的河床看上去黑糊糊的,就像地狱的大门,让人望而生畏。维尔姆领头走在前面,卡斯帕尔紧跟在后,他鼓起勇气,打着寒噤。他只要一看到那头可怜的牲口,看到它如此信任而又毫无意识地朝着死亡一步步走去,想到它即将死在迄今为止一直喂它养它的人手上,他那模糊的眼睛里禁不住充满了泪水。他们好不容易才来到泥泞的狭谷里,那里长着青苔和灌木。巨大的山石星罗棋布,山谷坐落在荒凉的群山之间。这些山全都笼罩在灰蒙蒙的云雾中,那是人迹罕至的地方。他们趔趄着走到山谷中央的一块大石头前,一只受惊的山鹰呱呱地叫着朝高空飞去。可怜的母牛发出一声声沉闷的吼叫,似乎认出了这个可怕的地方,意识到自己面临的厄运。卡斯帕尔转到一边去,擦拭着滚落不止的泪水。他抬头顺着刚才走来的山崖望去,远处传来了大海的咆哮声,然后又举目遥望山顶,天空中乌云翻滚,不时地还听到沉闷的轰隆声。等他回过头来再看维尔姆时,只见他已经把母牛绑在石头上,然后举起利斧,正要砍杀善良的牲口。
  他再也不能顺从朋友的意愿了,立刻把两手合在一起,扑通跪倒在地。“看在上帝的分上,维尔姆!”卡斯帕尔绝望地大叫一声,“饶恕你自己,饶恕这头母牛吧!饶恕你的灵魂和你的生命吧!如果你一定要试试天意,那就等到明天!我们宁愿宰杀另一头牲口,也不要杀掉我们的母牛!”
  “卡斯帕尔,你疯了吗?”维尔姆大声吼叫,真像发了疯一样,一面高高地挥舞着斧子,“难道要我饶了这头牛的命而让自己活活饿死吗?”
  “你不会饿死的,”卡斯帕尔坚定地说,“只要我有一双手,你就不会饿死。我愿意起早摸黑地为你劳动,只要你不丧失纯洁的灵魂,并让这头可怜的牲口活下去!”
  “那就请你把斧子接过去,把我的头劈开吧!”维尔姆绝望地说,“我要求得到的东西没有到手以前,我是不会离开这儿的。你能为我起出卡尔弥翰沉船上的宝贝吗?你用一双手除了能赚到最低劣的食物以外,难道还能赚到什么吗?不过,你可以解除我的苦恼了。来吧,让我成为它的牺牲品吧!”
  “维尔姆,你先杀了这头母牛,再杀了我吧!这一切都跟我没有什么关系,它只是牵涉到你的灵魂的安宁。啊!这里就是彼克特人的祭坛,你所奉献的祭品是专给阴司地府的。”
  “我不懂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维尔姆狂野地笑着,就像一个铁了心的、谁也改变不了的人一样。“卡斯帕尔,你疯了,还要把我逼疯,好吧,你瞧,”他说着把斧子扔在地上,同时捡起一把石刀,像是要把自己捅穿,“行了,让我们一起死吧!”
  卡斯帕尔从维尔姆手中夺下利器,然后抓起斧子,挥舞着举过头顶,朝心爱的母牛脑袋上猛地砍去,母牛还没有来得及抽搐,便倒在主人的脚下死了。
  随着这一猝不及防的举动,天空中突然雷鸣电闪。维尔姆直瞪瞪地看着朋友,就像一个大人看着一个孩子正干着连自己也不敢干的事情一样。卡斯帕尔似乎没有被隆隆雷声所吓住,也没有因伙伴的惊讶而丧失理智,他一声不吭地跪倒在母牛旁边,开始剥皮。维尔姆惊魂稍定,连忙帮他一起干。他刚才急于想完成这件事,而现在却明显地露出矛盾的神情。一阵暴雨瓢泼而下,雷声在山间轰鸣,可怕的闪电划破布满石头和青苔的峡谷,一阵阵狂风在山谷和海岸间怒号、呼啸。牛皮剥完了,两个人累得浑身是汗。他们把牛皮摊在地上,卡斯帕尔按照吩咐,把朋友紧紧地裹在里面,捆扎好。最后,这位可怜的人才打破长时间的沉默,同情地看着躺在地上好像中了邪的朋友,声音颤抖着问道:“维尔姆,我还能给你干点什么吗?”
  “没有了,”他回答说,“再见吧!”
  “再见,”卡斯帕尔回答说,“愿上帝保佑你,并像我一样宽恕你!”
  这是维尔姆听到的最后几句话。接着,他便消失在越来越黑的牛皮中去了。这时空中又起了一场少见的暴风雨,狂风怒号。维尔姆只能靠耳朵听了。一阵电闪,维尔姆不仅奇怪地看清了身旁的高山和岩石,还看到底下的山谷,看到浪花连天的大海和海湾间星罗棋布的岛屿。他甚至相信看到了那只陌生而又断了桅杆的大船,大船刹那间又消失在一片漆黑之中。一连串的雷声,震耳欲聋。大块的岩石从山上滚落下来,几乎要把他砸死。大雨如注,山谷里积满了洪水。山洪猛涨,快要浸到维尔姆的肩膀了。幸好卡斯帕尔刚才把他搁在一块凸出的高地上,否则,他早就淹死了。水势越来越高,维尔姆挣扎着想要脱离危险的境地,可是牛皮却把他裹得越来越紧。他大声呼喊卡斯帕尔,没有用,卡斯帕尔早就离开了。危难之中,他不敢请求上帝。当他想哀求众神时,他感到自己正落在众神强有力的手中,内心产生了恐惧。
  水已经涨到耳旁,快到维尔姆的嘴边了。“上帝啊,我完啦!”他大叫一声,汹涌的山洪似乎已经淌到脸上了。正在这时,他的耳边响起了瀑布一般的响声,不过声音很微弱。顿时,他感到嘴边没有水流了。山洪穿过岩石退下去,雨势也减弱了。他绝望的心情逐渐消除,心中似乎又出现了一丝希望。然而,尽管他由于死亡的威胁而感到精疲力竭,并渴望能够摆脱眼下被牛皮拘禁的困境,可是他那狂妄追求的目的还没有达到,因此,生命危险变得微不足道了,一股贪婪的欲望又肆无忌惮地复苏了。他深信,为了实现目的,必须忍受眼前的困难,于是心情又平静下来。最后,他又冷又累,竟然睡着了。
  他睡了大约两个小时。一阵冷风拂过他的面颊,咆哮而来的海浪声把他从幸福、忘我的酣睡中惊醒。天暗下来。就像刚才起风暴时那样,闪电又照亮了四周。他再次看到了那条陌生的海船,海船漂浮在斯泰恩福耳山洞前高高的浪尖上,一下子又被抛进了万丈深渊。他死死地盯住那个幽灵一般的海船,一阵不停息的闪电把海面照得通亮。突然,山一般高的海浪从波谷间腾空而起,海浪带着巨大的威力把维尔姆朝山岩扔过去,他吓得顿时失去了知觉。等他醒来时,暴风雨停息了,天空晴朗,可是仍然打着闪电。群山环绕,他躺在山脚下,感到浑身像散了架似的,一点儿也不能动弹了。维尔姆静静地听着大海的波涛声,其中还夹杂着庄严的音乐,犹如教堂里的颂歌。开始,声音非常微弱,他还以为是幻觉呢。后来,乐声又不断地响起,而且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最后,他甚至能够分辨出,这就是教堂赞美歌的曲调,那是他去年夏天在一个荷兰渔夫的船上听到的。
  他终于听出了歌词。山谷里又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他费力地把身体朝一块石头移动,把头枕在石块上,这时他真的看到了一队人影。歌声就是从那里发出的,队伍慢慢地朝他移动过来。那些人的脸上显出苦闷和害怕的神色,身上的衣服好像在滴水。现在,他们就在自己身旁,歌声停止了。人群中站在前面的是几位乐师,还有几名是水手。站在他们身后的是一位高大的壮汉子,衣服古色古香,缀满了美丽的金饰品。他在腰间佩着一把利剑,手上拿着一把又粗又长的西班牙乐器,上面镶嵌着金制的按钮。一个黑男孩走在左前方,不时地给他递上一根长烟袋。他郑重其事地吸上几口,再往前走。壮汉子笔直地站在维尔姆面前,两旁站着几个男人,衣着并不华丽,每个人手上都拿着烟袋,不过没有跟在壮汉后面的黑男孩手上拿着的烟袋值钱。他们后面又上来一批人,还有一些女人,有的抱着孩子,有的牵着孩子,全都穿着贵重的异国情调的衣服。走在队伍最后面的是一帮荷兰水手,每个人嘴里都叼着塞满烟丝的褐色烟斗,脸色阴沉,一声不吭地抽着烟。
  渔夫害怕地看着这支奇怪的队伍,一种新的期待又使他保持着勇气。他们围着他站了很久,喷吐的烟雾聚成乌云,笼罩在头顶,星星在云雾中闪闪发光。人群围得越来越紧,口中和烟斗里冒出来的烟云越来越浓。维尔姆是个勇敢而又大胆的男子汉,他对可能发生的意外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可是,当他看到这一群人不可理解地朝自己逼近,好像要把自己压死时,他顿时丧失了勇气,豆粒大的汗珠从额头上冒了出来,他紧张得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维尔姆转过头去,正好看到穿黄衣的小老头直挺挺地坐在身旁。小老头还跟上回一样,只是嘴里也叼着烟斗,似乎是为了嘲笑那一大帮子人。维尔姆吓得几乎昏死过去,他对着为首的人惊恐地大喊:“请以你供奉的神灵的名义告诉我,你是谁,对我有什么要求?”壮汉更加郑重其事地吸了几口烟,然后把烟袋交给仆人,用一种可怕的冷漠的声音回答说:“我叫阿·弗·范·斯韦尔德,是阿姆斯特丹的卡尔弥翰轮船上的船长。我们的船从巴达维亚返航,在途中沉没了,就是在这里布满暗礁的海岸边沉没的。喏,这些人是我的船员,这些是我的旅客,那些是勇敢的水手,他们都同我一起遇难了。你为什么要把我们从海底深处的住宅里呼唤出来呢?你为什么要破坏我们的宁静呢?”
  “我想知道卡尔弥翰船上的宝贝沉没在哪里。”
  “在海底。”
  “在海底什么地方?”
  “斯泰恩福耳山洞。”
  “我怎样才能得到它们?”
  “一只企鹅为了一条鲱鱼敢于潜入深渊。为了卡尔弥翰船上的宝贝难道不值得这样做吗?”
  “我会从中得到多少呢?”
  “远远超过你终生的需要。”穿黄衣的小老头奸笑一声说,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
  “你问完了吗?”船长接着问道。
  “我问完了。祝你顺利!”
  “祝你顺利,再见。”荷兰人回答,然后转过身准备走了。乐师们重新走在队伍的最前列,同来的时候一样,大家秩序井然地离开了。他们一面走,一面唱着庄严而又隆重的歌曲。歌声越来越轻,渐渐变得模糊起来,最后完全消失在汹涌澎湃的波涛声中了。维尔姆拼足最后的气力,想要从牛皮的束缚中挣脱出来。他伸出一只手,然后他用这只手解开了捆在身上的绳子,从牛皮中钻了出来。他连头也没回,急忙朝自己的草屋奔去,他跑到那里,看到可怜的卡斯帕尔僵直地躺在地上,失去了知觉。他费了很大的力才使朋友重新苏醒过来。那善良的人看到失去了的朋友又站在自己面前时,兴奋得哭了起来。可是,当他听说维尔姆将要从事绝望的行动时,他脸上幸福的光芒又顿时消失了。
  “我宁愿下地狱,也不想呆在这个家徒四壁的房子里忍受苦难的煎熬。无论你是否愿意跟我去,反正我要走了。”说完,维尔姆带着火把、绳子和火种,匆匆忙忙离开了。卡斯帕尔急忙追出去,看到他已经站在上一回借以躲雨的岩石上,准备顺着绳索下到黑洞洞的深渊去。底下涛声隆隆,气势吓人。他费尽口舌,根本劝阻不了这个发疯的人。于是,他决定跟他一起下去。维尔姆却命令他留下来,叫他抓紧绳子。维尔姆竭尽全力朝岩洞悬下去,只有极度的贪欲才能产生这样的勇气和力量。终于他踩到了一块往前凸起的岩石上。下面汹涌的海浪在翻滚,一片漆黑。海浪撞击在岩石上,激起一层白色的浪花。维尔姆贪婪地向四面张望,终于看到脚下水底里有一样东西在闪闪发光。他放下火把,一头栽下去,抓住了那件沉甸甸的东西,把它带上水面。这是一只小铁箱,里面装满了金币。他告诉伙伴自己找到了什么,伙伴要他就此满足,赶快上来。可是他完全不听伙伴的劝告。维尔姆认为这只是他长期努力奋斗的第一个成果。他又一次扑下水去——海面上传来了波浪的欢笑声,可是维尔姆再也没有露头。卡斯帕尔一个人回到家中,从此完全成了另一个人。他虚弱的头脑和多愁善感的心灵受到少有的震动,精神彻底崩溃了。他抛弃了一切,两眼痴呆,日日夜夜地在外流浪,头脑里空空如也。从前认识他的人为他感到惋惜,同时又躲着他。据说,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有个渔夫在岸边看到维尔姆跟卡尔弥翰船上的水手混在一起。就在那个夜晚,卡斯帕尔不见了。
  人们到处寻找,结果哪儿都不见他的踪迹。据说,他常常显形在卡尔弥翰船上,跟船上的人待一起,坐在维尔姆身旁。从此以后,这艘船每到一定的时候总要出现在斯泰恩福耳山洞前。
  “午夜早就过了,”当年轻的金匠讲完了故事时,大学生说,“现在大概没有危险了。我实在太困了,我劝大家还是躺下安心睡觉吧。”
  “凌晨两点以前我是不敢睡觉的。”猎人回答说,“有句谚语说得好:深夜十一点到凌晨两点是小偷出没的时间。”
  “这我也相信。”圆规匠说,“如果有人想谋害我们,那么最好的时间莫过于半夜以后了。因此,我觉得大学生可以把他的故事继续讲下去,那个故事他还没有讲完呢。”
  “我不反对,”大学生说,“不过坐在我旁边的猎人还没有听到故事的第一部分。”
  “你就讲吧,第一部分我能想象出来。”猎人大声说。
  “那么,好吧。”大学生正要开始,突然传来狗的吠叫声,他又中断了讲故事。大家屏住气,倾听着。这时,一个仆人从伯爵夫人的房间里冲出来,大声说,大约有十到十二个全副武装的人正从侧面朝客栈走来。
  猎人连忙抓起猎枪,大学生也掏出手枪,两个手艺人操起棍棒,车夫从袋里拔出长刀。他们站在那里,相互看着,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我们先到楼梯边上去!”大学生喊道,“在我们被彻底制服以前,也得让两三个流氓尝尝死亡的滋味。”说完,他把第二把手枪交给圆规匠,解释说,他们今天应该一个接一个地射击。大家在楼梯旁站住,大学生和猎人占据了前排位置。勇敢的圆规匠站在猎人的旁边,他俯身注视着栏杆,把手枪瞄准楼梯中央。金匠和车夫站在他们后面,准备一旦肉搏时,便不顾一切豁出去拼了。他们静静地等了几分钟,终于听到大门打开的声音,还听到几个人在悄悄说话的声音。
  现在,他们又听到有人上楼梯的脚步声。走在前面的三个人已经暴露在他们的射击圈里。显然,他们没有料到别人会这样迎接他们。当他们转过楼梯的时候,猎人一声猛喝:“站住!再往前一步,就打死你们。朋友们,扳上枪机,准备射击!”
  强盗们大吃一惊,急忙撤了回去,同其余的强盗一起商量对策。不一会,他们中的一个走过来,说:“先生们!你们想白白地断送生命,这是极大的愚蠢。我们人多,足够对付你们。迅速撤退吧,我们不会伤害你们,而且也不会抢你们一个子儿。”
  “你们想干什么?”大学生喊着说,“你们以为,我们愿意相信强盗的话吗?绝对不可能!如果你们要钱财,那么就以上帝的名义过来吧!可是,第一个胆敢转过墙角的,我就要叫他的脑袋开花,让他永远也不会感到头疼了!”
  “请你们把夫人乖乖地交出来,”一名强盗说,“她不会遭到伤害的,我们愿把她带到一个又安全又舒适的地方去。她的随从可以骑马回去报告伯爵先生,让他出两万古尔登金币前来赎取夫人。”
  “我们会让你们的妄想得逞吗?”猎人回答说,他恨得咬牙切齿,扳上枪机,“我数到三,如果你到时还不离开,我就开枪。”
  “且慢!”强盗大喝一声,声震如雷,“你向一个手无寸铁,而且正在跟你们和平协商的人开枪,这符合规矩吗?愚蠢透顶的小伙子,你可以开枪把我打死,可是这也算不上英雄壮举。这里站着二十个伙伴,他们会给我报仇的。如果你们死了,或者缺胳膊少腿地躺在过道里,那对你们的伯爵夫人有什么好处呢?请相信我,如果她自愿跟我们走,她一定会受到尊重。至于你,我在这里也数到三,到时你们还不关上枪机,那就有她的好看了。把枪机关上,一,二,三!”
  “跟这些猪狗真不是闹着玩的。”猎人悄悄地说,一面执行着强盗的命令。“说真的,我一条命算不了什么。可是,如果我把他们崩了一个,夫人就会遭到残酷的对待。我要去征求伯爵夫人的意见。”他接着又大声地说,“请给我们半个小时的休战时间,以便让伯爵夫人有个心理准备。否则,如果让她突然听到消息,她兴许会吓死的。”
  “好吧。”强盗回答说,一面派出六个人把守楼梯门。
  这些不幸的旅客跟猎人心慌意乱地走进伯爵夫人的房间。房间就在附近,人们谈判时的声音很响,她对每句话都听得清清楚楚。夫人脸色苍白,浑身激烈地哆嗦着。可是,她却好像下定了决心,准备听凭命运的安排。“我为什么把这么多好人的生命当儿戏呢?”她说,“你们根本不认识我,我为什么让你们去做毫无意义的防卫呢?不,我明白了,今天最好的解救办法就是顺从这批无耻之徒。”
  伯爵夫人的勇气和不幸使大家深受感动。猎人哭着发誓,他不愿忍受这种耻辱,大学生也嘲笑自己空有六尺之躯。“我要是再矮半个头,”他喊着说,“而且又不长胡子,那么我就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就可以让伯爵夫人把身上的衣服换给我穿,等这帮卑鄙的家伙发现后,才会知道他们究竟干下了怎样的蠢事。”
  夫人的不幸给弗利克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的一举一动对他说来都是十分令人感动,而又十分熟悉的。此刻,他仿佛觉得就是早年去世的母亲处在这种可怕的境地。他顿时勇气倍增,信心十足,不惜为她献出自己的生命。正当大学生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的脑子突然开了窍。他忘却了一切恐惧,忘却了一切后顾之忧,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救出这位夫人。“如果事情只是这样简单的话,”他十分腼腆地走上一步,脸霎时绯红起来,“如果一个人有矮小的身体,不长胡子的下巴和勇敢的心灵,就能救出仁慈的夫人的话,那么我也许是个合适的人选。以上帝的名义,你穿上我的衣服,用我的帽子遮住你那美丽的头发,背上我的包袱,扮成金匠弗利克斯上路吧。”
  大家对小伙子的勇气都很惊讶。猎人高兴地搂住他的脖子,大声说:“好小子,你真的愿意这样干吗?你愿意穿上仁慈的夫人的衣服,救她一命吗?这是上帝给你的智慧。可是,光你一个人还不行,我愿意跟你一起被他们抓去,愿意作为最好的朋友伴随你。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不让他们伤害你。”
  “我也跟你一起去,真的,我以生命担保。”大学生下定决心说。
  为了说服伯爵夫人接受这个建议,大家花费了很长时间。一个陌生人为了救她而牺牲自己的生命,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她想,等事情败露时,强盗们一定会疯狂地报复这个不幸的陌生人,那是多么可怕啊!后来,她终于答应了。一方面,年轻人反复要求,并一再表示自己的决心,另一方面,她一旦获得拯救,便可以竭尽全力,救出自己的恩人。
  猎人和其他旅客陪同弗利克斯走进大学生的房间,他很快穿上伯爵夫人的衣服。猎人还给他戴上侍女的假发和一顶女帽。大家都说没有人能够认出他来。连圆规匠也发誓说,如果他在大街上遇到弗利克斯,一定会脱下礼帽,表示敬意,根本不会知道他原来就是自己勇敢的伙伴。
  这时,伯爵夫人背上年轻金匠的小背包,侍女还在里面塞上几件衣服。伯爵夫人把一顶礼帽压住额头,手中拉着一根旅行拐杖,她的装扮弄得没有人能够认出她来。如果在另外的场合,这批旅客看到这身滑稽的装束一定会捧腹大笑。扮成手工艺工匠的伯爵夫人含着眼泪感谢弗利克斯,她答应尽快前来营救。
  “我只有一个请求,”弗利克斯回答说,“在你现在背着的背包里有一只小匣子,请无论如何小心保管好。这个小匣子要是丢了,那我会永远感到痛苦的。我要把它交给我的养母,而且——”
  “猎人戈特弗利特知道我住的宫殿。”夫人回答说,“一切都会完好无损地回到你手里。我希望你能够亲自来,高尚的年轻人,我的丈夫和我的亲人都会感谢你的。”
  弗利克斯还没有来得及回答,楼下就传来了强盗粗鲁的叫喊声。他们大声说,时间已经到了,请伯爵夫人立刻上路。猎人走近他们,解释说自己不愿意离开夫人,宁愿跟他们一起去,不管走到哪里,他都愿意伴随左右,他不能丢下女主人,独自一人去见伯爵先生。大学生也表示愿意陪同夫人。强盗们商量了一阵,终于答应了,不过提出了条件:猎人必须放下武器。同时,他们命令其他旅客,在夫人被押走时,都必须保持安静。
  弗利克斯放下面纱,面纱从帽子上垂挂下来。他坐在墙角落里,一只手撑着额头,摆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等着强盗。其他旅客都回到另外的房间。不过,这里发生的一切,他们都看得清清楚楚。猎人满面愁容地坐在旁边的角落里,他注意着伯爵夫人房间里的一切动静。几分钟后,门吱的一声打开了,一位英俊的汉子走进来,他约莫三十五六岁,穿着豪华、漂亮。他穿着一套军服,胸前挂一枚勋章,腰间佩一把长长的马刀,手上拿着一顶礼帽,几根漂亮的羽毛从帽子上一直垂下来。他进入房间后,两个随行的人立即把住房门。
  汉子深深地鞠了一躬,朝弗利克斯走去。在这样一位有身份的夫人面前,他似乎有点狼狈不堪,于是一连尝试了好几回,才慢条斯理地开始说话。“仁慈的夫人,”他说,“有时候,人们需要忍耐一下。今天,你就遇上了这种情况。你不要以为,我对你这样显赫的夫人会有稍微的失礼之举。你会感到一切都很舒适。除了今晚受到一点惊吓以外,你再也不会遇到任何麻烦。”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等待回答。弗利克斯仍然一声不吭,于是,那人又接着说下去:“你别把我看成卑鄙的窃贼,看成割人喉管的凶手。我是不幸的人,厄运使我过上了这种生活。我们希望永远离开此地,可是,我们需要盘缠。当然,如果靠袭击商人或邮车获得这笔钱,这对我们来说是件简单的事。但这样做,我们会伤害许多人,把他们推入不幸的深渊。你的丈夫,伯爵先生在六个星期前继承了一笔五十万金币的遗产。我们只要求他拿出两万金币,这无疑是一个合理而又微不足道的要求。我们请你大发慈悲,给你的丈夫写一封信。你可以这样写,我们把你扣留了,他必须尽快拿钱赎人。如果——你是明白我的意思的,那我们只好对你来硬的了。这笔钱必须在严守秘密的情况下,让一个人送来,否则,我们是不会接收的。”
  这一幕引起了客栈里所有住客的高度注意。最害怕、心情最紧张的要数伯爵夫人自己了。她相信,为她做出牺牲的小伙子此刻快要败露了。她决心花一笔高价把他赎出来。可是,她同时也打定主意,决不跟强盗们离开客栈半步。她在金匠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把小刀。她把小刀打开,使劲地握在手里,准备宁愿自杀也不受任何屈辱。当然,弗利克斯也十分害怕。不过,他想,这是具有男子汉气概的行为,并且是值得称道的行为,他应该帮助一个孤立无援、处境危险的妇女,想到这儿,他浑身增添了力量,内心也获得了安慰。可是他担心自己的行动,自己讲话的声音会露出马脚。当强盗们说要写一封信时,他变得更加担心了。
  他该怎么写呢?对伯爵该怎么称呼,信应该写成怎样的格式才能保护自己,不至于暴露呢?
  当强盗头子把纸和笔搁在他的面前,请他除下面纱,准备写信时,他心中的恐惧升到了极点。
  弗利克斯不知道他穿的这套衣服多么漂亮、合身。他如果预先知道了,那就根本用不着担心会被戳穿。因为当他终于被迫拉下面纱时,那位穿着军装的强盗被面前这位夫人的美貌以及她那带有男子汉气势的威武惊呆了。他更加虔诚、敬畏地打量着夫人。这一切自然逃不过年轻金匠的锐利目光。他完全放心了,至少在这一危险的时刻不会被认出来。他顺手抓过笔,按照从前在某一本古书上看到的格式,给他想象中的“丈夫”写了一封信。他写道:
  郎君:
  妻夜行途中,不幸遭劫。歹人心存险恶,妻无法料定前程。只需你,伯爵夫君,以两万金币来赎,他们才能放我。
  另设条件如下:对于此事不得声张,不得告官,夫君须令一单身男子携款前往施佩萨尔特森林客栈。若有违反,妻将遭受严酷而又长久的拘禁。
  恳请夫君火速营救。
                           遇难之妻泣拜

  写完,他把这封奇特的信交给强盗头子。强盗头子读了一遍,点头赞许。“现在完全由你自己决定,”他说,“是让侍女还是让猎人留下来陪你。我将派他们中的一个去给你的丈夫送信。”
  “我想让猎人和这位先生留下来陪我。”弗利克斯回答。
  “好吧。”那人说完,走到门边,唤来了侍女,“夫人,现在请你给侍女交代任务吧!”
  侍女哆嗦着走了进来。弗利克斯吓得面如土色,他生怕事情会败露。突然,一股难于言明的勇气油然而生,使他顺利地渡过了难关。于是,他开口说道:“我没有其它事了,请你告诉伯爵,让他尽快把我从不幸的境地救出来。”
  “当然,”强盗接着对侍女说,“你要明确地告诉伯爵,他必须为此保密,在夫人重新回到他的身边之前,不得采取任何反对我们的行动。如果不照办,我们的人会很快向我报告的,到时别怪我不择手段。”
  侍女颤抖着答应了一切。她还按照吩咐,把伯爵夫人的几件衣服和一些亚麻织物装进背包,一起带回去,因为他们带不了这么多行李。等到一切办完以后,强盗头子朝夫人深深地鞠了一躬,请夫人跟他走。弗利克斯站起身来,猎人和大学生跟在身后寸步不离。三人走下楼梯,强盗头子在一旁陪同。
  客栈前挂着许多马。猎人被指定骑一匹。他们把另一匹十分漂亮、剽悍、背上备有女式马鞍的马给伯爵夫人骑。他们把第三匹马给了大学生。强盗头子扶着年轻的金匠坐上马鞍,为他扣上皮带,然后骑上自己的马。他骑马走在夫人的右首,左边跟着另外一名强盗。猎人和大学生的左右两边也同样有人跟着。等到大家都骑上马时,强盗头子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示意出发。不一会,整队人马便消失在树林里了。
  聚集在楼上房间里的人眼看他们走远了,才从惊恐中慢慢地恢复过来。这种心情是人们在遭到巨大不幸或者突如其来的危险后常常会有的。他们要是没有亲眼看到三个伙伴被强盗带走,也许会十分高兴呢!他们敬佩年轻的金匠,伯爵夫人感动得泪如雨下。她想,她该好好感谢这个人啊,其实,这个人她并不认识,而且她也根本没有给他什么好处。勇敢的猎人和诚实的大学生陪着他,这对大家多少是个安慰。如果年轻的金匠遇到不幸或者不愉快时,他们一定会帮助并且鼓励他的。而且,足智多谋的猎人兴许会想出法子,最后带领他们一起逃出去呢。大家又商量了一阵,看到底该怎么办。伯爵夫人认为自己对强盗根本没有宣过誓,因此决定迅速回到丈夫那里去,以便调动一切力量,找到关押那三个人的地方,把他们救出来。车夫答应骑马前往阿沙芬堡,恳求法院搜捕强盗。圆规匠愿意继续赶路。
  客人们在这天夜里并没有受到骚扰。森林客栈刚才还是出现一幕幕惊险场面的中心舞台,现在却笼罩着死一般的寂静。第二天清晨,为伯爵夫人服务的仆人下楼去找老板,准备结账启程,但他又很快跑回来,报告说,女店主和伙计们都可怜兮兮地被捆绑在客栈里,正在大声呼救。
  客人们听到这一消息都很惊讶。“怎么?”圆规匠大声说,“难道这些人真的无辜吗?难道是我们冤枉了他们,他们跟强盗真的没有什么关系吗?”
  “如果真是我们搞错了,”车夫回答说,“我愿代他们受绞刑。这一切都是骗局,目的是为了摆脱嫌疑。你们难道忘了这些人的可疑之处了?当我想下楼去时,那条训练有素的猎狗咬住我不放,女店主和伙计应声出现在我的面前,神色不快地问我来干什么,这些你们难道忘了?可是,他们又是我们的福星,至少是伯爵夫人的福星。如果客栈看上去不那么令人生疑,如果女店主不是鬼鬼祟祟地对待我们,我们也就不会围在一起,坐等天亮了。如果强盗们趁我们睡觉时袭击我们,或者至少会堵住我们的房门,那么,这位勇敢的年轻人想乔装打扮,恐怕是不可能办到的。”
  他们同意车夫的意见,准备向官府告发女店主和她的伙计。可是,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他们决定现在不声张。仆人和车夫走下楼梯,来到房间,给强盗的同伙解开绳子,还尽可能装出同情的样子。为了取得客人的谅解,女店主只收了他们少许的费用,并且邀请他们日后再来投宿。
  车夫付清食宿费用,跟患难与共的朋友们一一告别,然后驾车上路了。继他之后,两个手工艺工匠也动身走了。金匠的背包虽然很轻,不过,它却把柔弱的夫人压得够呛。当女店主站在门前朝她伸出罪恶的手示意告别时,夫人的心里感到更加沉重。“哦,你是一个多么年轻的小伙子啊,”女店主看到温柔的小青年时不由得喊了起来,“这么年轻,就出来闯荡世界了!你大概是一棵作孽的小草,被师傅赶出来的吧?喏,这跟我有什么相干,祝你一路顺利,回来的时候请务必赏光,再来住宿!”
  伯爵夫人害怕得浑身发抖,她连一句话也不敢回答,生怕她那柔和的嗓音会露出破绽。圆规匠觉察到了这点,他扶住同伴的手臂,对女店主说了声再见,然后唱起一支欢快的歌曲,朝森林走过去。
  他们走了一百多步时,伯爵夫人大声说:“直到现在我才感到安全!刚才我担心女店主会认出我,然后叫伙计把我们抓住。噢,我多么感谢你们啊!你们一定要到我的宫殿来,你们不是要到我那里接你们的伙伴吗?”
  圆规匠点点头。他们还在讲话时,伯爵夫人的车子从后面赶了上来。车门很快打开了,夫人一头钻进去,再一次同年轻的手工艺工匠道别。不一会,车子又往前去了。
  与此同时,强盗们带着俘虏到达了他们的地盘。他们穿过人迹稀少的林间小道,骑着马一路快跑。途中,他们跟抓来的人没有讲过一句话,而他们也只是在行进方向发生变化时才悄悄地耳语几声。最后,他们在森林腹地的峡谷前停了下来。强盗们跳下马。强盗头子扶着金匠跨下马鞍,并为一路上跑得太快太急而再三道歉,并问“仁慈的夫人”是否已经累了。
  弗利克斯尽量娇声娇气地回答,说自己希望休息。强盗头子伸手扶住他的胳膊,把他引进峡谷——这是一座陡坡。脚下的小道狭窄、险峻。强盗头子不得不常常扶着夫人,防止她不小心滑落下去。他们终于来到坡下。弗利克斯借着微弱的晨光看到面前是一座狭长的小山谷,至多也只有百步长,它深深地隐藏在一个岩石嶙峋的盆地中。山谷里有七八间用木板和砍下的树木搭建起来的小草房。几个肮脏不堪的女人从棚屋里探头探脑,好奇地张望着。十二条大猎狗吠叫着,一群孩子呼喊着,围着刚来的人。强盗头子领着所谓的夫人走进一间最好的草房,说这间房是专给夫人使用的。此外,他还同意弗利克斯的请求,让猎人和大学生留下来。
  草屋里铺着鹿皮和垫子,这些东西既当地板又当凳子。还有几只陶罐和木碗,一根旧猎枪,最后面的角落里有一张床,那是用几块木板搭成的,上面铺着羊毛毯,这实在称不上是床,这些就是伯爵府的全部陈设。他们被单独抛在草房内,现在,他们才有时间思考自己奇特的处境了。弗利克斯虽然并不后悔他的高尚之举,可是一想到事情一旦败露,后果不堪设想时,就不禁感到十分害怕。他真想大声地抱怨一番,借以发泄。猎人很快地走来,凑近他的耳边,悄悄地说:“天哪,请安静,亲爱的小伙子。你以为没有人偷听吗?”
  “是啊,你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声音都会引起怀疑。”大学生补充了一句。可怜的弗利克斯毫无办法,只得悄悄地哭泣。
  “请相信我,猎人先生,”他说,“我并不是因为害怕强盗或者抱怨这座草房寒伧而哭的。不,我完全是为另外的一件事而感到烦恼!伯爵夫人也许会忘掉我在匆忙之中对她说过的话。如果那样,人们会把我看做小偷,而我也永远完蛋啦!”
  “可是,究竟是什么事让你这么不安呢?”猎人问,他对年轻人的行为感到奇怪,他可是一直十分勇敢和坚强的啊。
  “听着,你们一定会同情我的。”弗利克斯回答说,“我的父亲曾经是个灵巧的金匠,他住在纽伦堡。我的母亲早年给一位贵妇当侍女。她嫁给我的父亲时,伯爵夫人,哦,就是她侍候的那位贵妇人,送给她一笔丰厚的嫁妆。后来,伯爵夫人对我的父母亲一直很好。我出世时,她成了我的教母,还赠送了许多礼物。可惜我的父母亲不久死于一场瘟疫,把我一个人留在世上,我无依无靠,眼看着就要被送进孤儿院了。教母听到了我的不幸遭遇,收留了我,把我送入一所教养院。等我长大一点的时候,她写信问我,是否愿意学父亲以前干的手艺。我很乐意学,就答应了。于是,她送我到维尔茨堡向师傅学艺。我干活儿很灵巧,不久就得到了学徒结业证书,并可以外出干活儿了。我把这情况写信告诉教母。教母很快回信,说可以给我外出的盘缠。她还寄来一些漂亮的钻石,要我把钻石加工成美丽的首饰,这个首饰就成了对我工艺的考核。我应该把它亲自交给教母,然后从她那里领取盘缠和费用。我还从未见过教母的面。你们可以想象,能够见到她,我是多么高兴啊!我日日夜夜地赶制首饰,首饰加工得十分漂亮、精致,连师傅也惊讶不已。首饰加工完了,我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在背包底下,然后告别师傅,一路朝教母居住的宫殿走去。后来,”他接着说,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就出现了这帮卑鄙的人,他们使我的希望成了泡影。伯爵夫人如果遗失了背包,或者忘记了我说的话,把那只破包扔了,那么我怎么去见仁慈的教母呢?我拿什么替自己作证呢?我怎么赔偿这些钻石呢?不仅盘缠没有了,我还成了一个忘恩负义的人,把人家托付的财物轻易地丢失了。最后,当我讲起这件奇怪的经历时,有谁会相信呢?”
  “这件事你放心好了!”猎人回答说,“我不相信伯爵夫人会丢掉首饰。即使真的丢了,她也会向你的救命恩人赔偿损失的,并会对这件事提供证明。我们现在需要睡觉,经过一夜的奔波,你也需要休息了。以后再谈吧,现在最好忘掉我们的不幸吧,或者想想我们如何逃出去。”
  说完,他们走了。弗利克斯一个人留下来,开始思考猎人的建议。
  过了几个小时,当猎人和大学生回来的时候,他们看到小伙子比先前愉快和坚强多了。猎人对金匠说,强盗头子要他好好照顾夫人,几分钟后那个他们在草房里看到过的女人将供夫人使唤,给仁慈的伯爵夫人送咖啡。为了不受干扰,他们决定不要她来侍候。后来,当一个又老又丑的茨冈女人送上早餐,并奸诈地询问还需要什么时,弗利克斯挥挥手,叫她走。猎人见她还在犹疑不决,干脆把她撵了出去。大学生又讲到在强盗营房内看到的情况。“哦,美丽的伯爵夫人,你住的草房,”他说,“看样子原来是强盗头子住的。它并不宽敞,可是比其它房子漂亮。除了这里外,那儿还有六间,里面住着妇女和孩子。强盗们一般只有六个人待在家里。他们一个人站岗,就站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第二个强盗在下面路口,第三个放暗哨,在上面峡谷的入口处。两个小时一班,然后由另外三个强盗接班。此外,他们每人都牵着两条大狗。他们很警惕。没有预先跟他们打招呼,任何人都别想离开草房半步。我们要想悄悄地逃走,看来是不可能的。”
  “睡过一觉以后,我感到轻松多了,”弗利克斯说,“别放弃任何希望。你们如果怕败露,那么我们可以换个话题,否则,过了一会儿大家又会充满忧愁了。大学生,你在客栈时已经讲了一个故事,继续往下讲吧,反正我们有时间。”
  “我想不起来讲过什么故事了。”年轻的大学生说。
  “你讲的故事叫《冷酷的心》,不过,讲到老板和赌徒们把烧炭工彼得撵出了大门,就停下了。”
  “对,我现在想起来了,”他回答说,“来吧,如果你们愿意接着往下听,我就继续给你们讲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