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格连在海上过了一夜。他没有睡,也没有打鱼,而是漫无目标地张帆行驶,听着海水激荡的响声,眼望着茫茫夜色,在海风吹打下思索着。在生活中的艰难时刻,这种只身漫游比什么都更能使他恢复精神力量。为了使内心里那些最微弱、最纷乱的声音响亮而清晰,他准一需要的是寂静无人的环境。这天晚上他所想的是未来、贫穷和阿索莉。他很难丢开她,即使是暂时的也不行;此外,他也惟恐再勾起那业已平息的伤恸。也许一到船上工作,他又会认为,他那永远活在心里的朋友正在卡佩尔纳村等他,而回去时他将徒然地怀着痛苦的希望走进家门,可梅莉永远也不会再从那里走出来了。但是他但愿能使阿索莉不至挨饿,因而决心按照自己对女儿的关怀所指示的那样去做。
隆格连到家以后姑娘还没有回来。她一早出去散步从未使父亲不安过,可这一回他却等得稍有些紧张。他正在屋里来回踱着,突然一眼就看到了街道拐角处的阿索莉。阿索莉轻轻地快步走了进来,默默地站到他面前,神情异常兴奋,眼睛里炯炯地放着光,几乎把他吓了一跳。他看到的似乎是她的另一副面容——这是一个人的真实面貌,只有从他的眼睛里才能看到。她一声不响,莫名其妙地望着隆格连的脸,于是他急忙问道:“你病了?”
她没有立刻回答。当她心灵上的听觉终于意识到问话的含意时,就像树枝给人用手碰了一下似的抖动一下,平静而又安然自得地笑起来,笑了好一阵。她觉得需要讲些什么,但是,像往常一样,无须去想究竟讲什么,便开口说道:“不,我没有病……你干吗这样瞧着我?我很快活,真的很快活,可这是因为天气这么好。你乱想些什么?我从你脸上看得出,你想了好多。”
“不管我乱想什么,”隆格连说着把姑娘抱在膝上,“我知道,你明白是怎么回事。已经没有吃的了。我不想再去远航,我要到来往于卡谢特和里斯之间的邮船上去工作。”
“是啊。”她心不在焉地说,极力想分担他的忧虑,关心他的事,但是使她十分吃惊的是,她竟然无力克制自己的喜悦。“这真糟,我要闷得慌的,你快点回来。”她这样说着,一面却禁不住满面春风地笑着,“对,要快点回来,好爸爸,我等你。”
“阿索莉!”隆格连双手捧着她的脸。“讲出来吧,出了什么事?”
她觉得,应当解除他的忧虑,于是收敛起笑容变得严肃而又认真,只是她眼睛里还闪耀着新生活的光芒。
“你真怪,”她说,“确实没有什么。我去拣榛子来着。”
隆格连若不是在想自己的心事,是不会完全相信她的话的。随后他们便认真、详细地谈起话来,老海员要女儿为他收拾行装,历数了要带的东西,而且嘱咐了她几句:“十天以后我一定回来,你要把我那枝枪装好子弹守在家里。谁要是欺侮你,你就说隆格连马上就要回来。别惦记我,也别为我担心,什么事都不会出。”
然后他吃了点东西,使劲儿亲了亲女儿,背上行囊,向进城的路上走去。阿索莉望着他的背影,直至他转过弯看不见时才转回家来。还有不少家务事要做,但是她都忘了。她有些惊讶地环视着四周。她觉得,这个自幼时起便深深印入她的脑海、似乎已永远被她珍藏在心底的房间,现在看来仿佛有些陌生,而且使她产生一种犹如阔别多年重返故里的感觉。但同时她又觉得,她这种陌生的感情包含着一种不体面、不对头的东西。她在隆格连制作玩具的桌子旁坐下来,试图将一个船舵粘在船尾上,但她一看见这些东西,便不由得把它们当作真正的巨大的船舵和船尾了。早晨所发生的一切重又使她激动得心头发颤,那枚金戒指,差不多像太阳一般大,竟越过大海飞落在她的脚旁。
她再也坐不住了,于是便从家里出来往里斯走去。她去那里根本无事可做,她不知自己为什么要去,但又不能不去。中途她遇到一个问路人,她对他作了一番详细说明之后,立刻便把这事忘掉了。
她不知不觉便走完长长的路程来到了城郊,恍如一路上只顾悉心照看自己携带的一只鸟儿,而觉不出路远似的。从庞大的市区传来的喧闹声使她稍有些分神,但是已经不能像从前那样左右她,让她感到害怕、压抑,怯生生地不敢出声。她迎着这喧闹声,穿越着蓝色的树阴,缓步走在环形的林阴道上,信赖而轻松地望着过路人的面孔,步履安闲而又充满自信。有些细心的人在这一天里不止一次地见到这位看来有些蹊跷的陌生姑娘面带沉思从服饰鲜明的人群中走过。在广场上她把手放在喷泉旁边,用手指拨弄着一串串倒挂下来的水珠;随后她坐下来休息一会儿,走上了那条林间小路。在回家的一路上她精神抖擞,心情平和而明朗,宛如傍晚的小河似的,它那白日里的五彩斑斓的模样,已被覆盖着一片阴影的宁静、柔和的闪光所代替。走近村子时,她正好遇上那个曾恍惚看见炭筐上开了花的烧炭工,他正在同两个面色阴郁、浑身沾满烟炱与污泥的陌生人站在大车旁。阿索莉非常高兴。
“你好,菲利浦。”她说,“你在这儿干吗?”
“不干什么,小苍蝇。轮子掉了,我把它修好了。这会儿抽口烟,跟伙计们聊天儿哪,你打哪儿来?”
阿索莉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菲利浦,你知道,”她说,“我非常爱你,所以只对你一个人讲。我很快就要走了,大概永远不再回来。这个你对谁都不要讲。”
“怎么,你要走?你打算到哪儿去?”烧炭工十分惊讶,疑惑不解地张着嘴,胡须显得更长了。
“不知道。”她望了望在榆树下停放着大车的林间空地。被晚霞染上一层玫瑰色的草坪和两个全身都弄得黑黑的烧炭工,思索一下又加了几句,“我这些都不清楚,既不知道哪一天哪一刻,甚至也不知道到哪儿去。再多我什么也说不出。所以就预先跟你告别,免得以后再也见不着。你过去总让我搭你的车。”
她握着他的一只又大又黑的手,好不容易地摇晃了两下。烧炭工咧着嘴呆呆地笑了笑。姑娘点点头一转身便走掉了,烧炭工和他的朋友连头也没来得及扭。
“真怪,”烧炭工说,“你简直摸不清她。今天她不知怎么啦……又是这又是那的。”
“是啊,”另一个工人附和着说,“她又像是叙述,又像是在劝说。不关咱的事。”
“不关咱的事。”第三个工人也叹口气说。
随后三个人坐上车,大车在石路上轰隆隆地响了一阵,便消失在滚滚的烟尘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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