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迈的莫拉

 

 



  黑色的老半人半马怪凯龙听着阿特雷耀的马蹄声逐渐消失,他重又倒在了铺着柔软兽皮的床上。过度的疲劳使他筋疲力尽。第二天,妇女们在阿特雷耀的帐篷内发现了凯龙,她们很为他的生命担忧。几天以后,当猎人们归来时,凯龙的状况仍然没有什么好转,可是不管怎么说,他还能向他们解释,阿特雷耀为什么离去并在短时间内不能回来。大家都很喜欢阿特雷耀这个男孩,这件事对他们来说并非无足轻重,大家思念他,并充满了忧虑。同时,他们也为童女皇恰恰选择他来作大寻求而感到骄傲——尽管谁也无法真正理解。顺便提一下,老凯龙再也没有回到象牙塔中去。但是,他既没有死,也没有呆在草海里的绿皮人那儿。命运把他引向另外一条完全无法预料的道路。可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下一次再讲。
  当天夜里,阿特雷耀便到了银山的山脚下,当他歇脚时,已近清晨。阿尔塔克斯吃了一点草,又去清澈的山涧小溪中饮水。阿特雷耀用他的红大衣裹住身体,睡了几个小时。太阳升起时,他们又重新上路了。
  第一天,阿特雷耀骑马翻过银山。他们俩熟悉这儿的每一条大道与小径,他们飞速前进。
  在他感到饥饿的时候,他吃了一块牛肉干和两只用草籽做的小煎饼。这些东西就放在马鞍边的一个袋子里——这本来是为打猎而准备的。
  “瞧,我说对了吧!”巴斯蒂安说,“人还是得经常吃点什么东西的。”
  他从书包中取出为休息时准备的面包,打开包面包的纸,小心翼翼地把面包掰成两瓣。他把一半依旧包好,放在一边,把另一半全部吃光。
  课间休息的时间过了,巴斯蒂安想着现在他的班级该上什么课。啊,对了,卡尔格女士的地理课。他们得一一列举河流及其支流、城市和居民数、地下资源和工业。巴斯蒂安耸了耸肩,继续往下看。
  太阳下山时,阿特雷耀他们已经翻过了银山,又歇了一次脚。这天夜里,阿特雷耀梦见了紫牛。他看见它们在远远的草海里迁移,他试图骑马接近它们,但却徒劳一场。不管他如何催促他的小马,紫牛始终与他保持—定的距离。
  第二天他们要穿越的是歌唱树林之国。那里每一棵树的形状、树叶和树皮都和别的树不一样。人们那样称呼这一国家,其原因是人们可以听到树木成长的声音,这声音犹如远近响起的一片柔和的音乐,这音乐汇成了一个强大的整体,其美妙程度是幻想国中的任何东西无法比拟的。穿越这一地区并非没有危险,因为有些人会像看了魔似地坐在那儿,忘却了一切。阿特雷耀自然也感受到了这些奇妙音乐的魔力,但他决不让自己受到诱惑而停住脚步。
  这天夜里,他又梦见了紫牛。这一次他是步行,它们大群大群地从他身边跑过。它们始终在他弓箭的射程之外。当他想潜近紫牛群时,突然发现自己的脚就像与大地连在一起,无法动弹;在他设法拔出来的时候,他醒了过来。这时太阳尚未升起,但他还是立刻上路了。
  第三天,他看到了埃里波的玻璃塔楼,当地的居民在玻璃塔楼中接收和收集星光。他们用星光制成装饰得非常漂亮的物件。除了他们之外,幻想国中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些东西究竟有什么用处。
  阿特雷耀甚至还遇到了一些居民,他们小小的个子,看上去就像用玻璃吹制而成的。他们非常友好地给他弄吃的、喝的。但是,对于谁可能了解童女皇的病情这样一个问题,他们则陷入了悲伤而又束手无策的沉默之中。
  这天夜里,阿特雷耀又一次梦见紫牛群从他的身边跑过。他看见有一头牛,一头特别雄壮的大公牛离开牛群向他走来,慢慢地、没有任何恐惧或愤怒的迹象。与所有真正的猎人一样,阿特雷耀也有在每一个造物身上立即看出要杀死它而必须射中的致命点的能力。那头紫牛所站的姿势正好把它的致命点暴露给他。阿特雷耀搭上了箭,用劲拉满了弓,但是,他无法射箭。他的手指就像与弓弦连在一块儿无法动弹。
  接下去的几个晚上他总是在梦中遇到这种或与之相似的情景。他离那头紫牛越来越近——这正是他曾经想要杀死的那头牛,他从它额上的一块白斑上认出了它——但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硬是无法射出那致命的一箭。
  白天,他骑着马越走越远,不知该往何方,找不到任何能够为他出主意的人。他所遇到的所有生物都很敬重他所佩戴的金色护身符,但却没有人知道问题的答案。
  有一次他从远处望见布篓施城的火焰路,居住在那儿的生物的身体都是由火焰构成的,他宁愿不去那儿。他穿越了萨萨弗拉尼尔人居住的广袤的高原。萨萨弗拉尼尔人出生时年纪大,成为婴儿时死去。他来到穆阿马特原始森林的庙宇山。庙中有一根漂浮在空中的大柱子,是用月亮上的石头做的。他与生活在那儿的僧侣交谈。即便是在这儿,他也只能在得不到任何答复的情况下继续前进。
  阿特雷耀漫无目的地四处徘徊已经有一个星期了。第七天和第七天的夜里,他经历了两件完全不同的事情。这两件事从里到外地彻底地改变了他。
  老凯龙所讲述的发生在幻想国各个地区的骇人事件虽然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像,但迄今为止这一切对他来说只是一则报导而已。第七天,他亲眼目睹了这一骇人事件。
  将近中午时分,阿特雷耀骑马穿过一片茂密的、黑黝黝的树林。这片树林里的树长得特别大,有许多节疤。这便是不久前四个信使邂逅相遇的那个蒙勒森林。阿特雷耀知道,在这个地区有一种树妖,他曾听人说过,这种树妖是些巨大无比的男性和女性的家伙。他们看起来就像是有许多节疤的树干。倘若他们按其习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的话,人们甚至会真的把他当作树木而毫无知觉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只有当他们行走时,人们才能看到他们树枝般的手臂以及弯曲的、树枝般的腿。他们虽然力大无穷,但并不危险——至多是时而作弄一下迷路的徒步旅游者而已。
  阿特雷耀在树林子里发现了一片草地。一条小溪在草地上婉蜒流过。他下了马,让阿尔塔克斯饮水吃草。突然,他听到他身后的树丛中发出一阵巨大的劈里啪啦声。他转过身去。
  从树林子里走出了三个树妖,直奔他而来。看到他们,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第一个树妖少了大腿和小腹,只能用两只手来爬。第二个树妖的胸口上有一个大洞,可以透过这个洞看到后面的东西。第三个树妖用他唯一的右脚跳着行走,他的左半部整个地没有了,就像是被人从中间劈成了两瓣。当他们看到阿特雷耀胸前佩带的护身符时,互相点了点头,然后慢慢地走近来。
  “不要害怕!”用手爬行的那个树跃说,他的声音就像是树木发出的嘎吱嘎吱声。“我们的形象肯定不美。不过,在这一带的豪勒森林中除了我们之外不会再有人向你发出警告,所以我们就来了。”
  “警告?”阿特雷耀问,“警告什么?”
  “我们听人说起过你,”第二个胸口有个洞的树妖嘎吱嘎吱地说,“有人告诉我们,你为什么在赶路。你不能从这儿再往前走了,否则你就没命了。”
  “否则的话你就会有与我们同样的遭遇,”只剩下半边身子的树妖唉声叹气地说着,“看看我们,你愿意变成这个样子吗?”
  “你们遇到了什么事情?”阿特雷耀问。
  “毁灭性的灾难正在蔓延,”第一个树妖悲叹道,“日复一日地渐渐扩大——如果可以把它称为虚无的话,那么虚无正在扩散开来。其它生物及时地从豪勒森林逃走了,而我们则不愿意离开自己的家乡。趁我们睡觉的时候,虚无袭击了我们,并把我们变成了你现在看到的模样。”
  “很疼吗?”阿特雷耀问。
  “不疼,”胸口有一个洞的第二个树妖答道。“什么也感觉不到。只是缺了点什么。一旦被虚无侵袭,缺少的东西每天都会增加。不久我们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森林中的哪个地方?”阿特雷耀想知道,“它是在哪儿开始的?”
  “你想看吗?”只剩下一半身体的第三个树妖以询问的目光望着他的难兄难弟们。见他俩点头时,他继续说道:“我们将把你带到可以看到它的地方,但是,你必须答应不能再靠近它。否则的话,它会以不可抗拒的力量把你吸过去的。”
  “好吧,”阿特雷耀说,“我答应你们。”
  三个树妖转过身去,向森林的边缘走去。阿特雷耀牵着阿尔塔克斯的缰绳,跟在他们的后面。他们在许多巨大的树木之间穿来穿去,一会儿,在一棵特别粗壮的树干前停了下来。这棵树干之粗大,即使是五个成年男子汉也合抱不住它。“爬到你不能爬的高度为止,”缺腿的树妖说,“然后向日出方向看。你将在那儿看到——或者说,什么也看不到。”
  阿特雷耀凭着树干上的节疤和凸出的部分向上攀登。等他够到了最下面的树枝后,便攀着树杈往上爬,他越爬越高,再也看不到树下的东西了。他继续向上攀援。树干越来越细,横生的枝杈越来越多,这样他更容易地往上爬去。他终于坐到了最高的树梢上。他向日出的方向望去,这时他看到:
  近处的树木的树梢是绿色的,但是,远处的树木的树叶好像退了颜色,变成了灰色。再远一点的地方笼罩着一层奇特的雾朦朦的透明,说得更确切一点,是变得越来越不真切。更远一点的地方什么也没有,绝对的一无所有。既没有光秃的地方,没有黑暗的地方,也没有明亮的地方。这是一种人的眼睛受不了的东西。它给人的感觉是,眼睛快要瞎了。因为人的眼睛无法忍受绝对的虚无。阿特雷耀用手遮着脸,差一点从树杈上掉下来。他紧紧抱着树的枝桠,尽快住下爬。他已经看够了。现在他才算真正了解了正在幻想国内逐渐蔓延的令人震惊的灾难。
  当他重新回到这棵大树的树下时,那三个树妖不见了。
  阿特雷耀飞身跃上了他的小马,朝着与缓慢地、但却是不可阻挡地扩散开来的虚无的反方向疾驰而去。直到天黑,直到他早就已经把豪勒森林远远地甩在了身后时,他才停下来休息。
  这天夜里还有第二件事情在等着他。这件事给他的大寻求指出了新的方向。
  他梦见了——比前几次梦中看得更为真切——曾经想要杀死的那头大紫牛。这一次他与那头紫牛面对面地站着。他没有带弓箭。他感到自己非常渺小。紫牛的脸占据了整个天空。他听到紫牛在对他说话。他不能全部听懂。它大致是说了以下这段话:
  “如果你那时候杀了我,那么你现在便是一个猎手了。但是,你没有这么做.这样我现在就可以帮你的忙了。阿特雷耀,听着!在幻想国有一个生物.他的年纪比其他的生物都老。在离这儿很远很远的北方,有一个叫悲伤沼泽的地方。在沼泽的中央隆起一座角山,那儿住着年迈的莫拉。去找年迈的莫拉吧!”
  随后,阿特雷耀便醒了过来。
  塔楼上的钟敲了十二下。巴斯蒂安班上的同学现在马上就要到楼下的体操房里去上最后一节课了。也许他们今天又要用又大又重的实心球来玩扔球的游戏了。在这一游戏中,巴斯蒂安总是显得特别笨拙,所以球队双方都不愿要他。有时候他们得用一种很小的、像石头一样坚硬的棒球来击人。被这种小球打中的话,疼痛异常。巴斯蒂安总是被人猛力击中,因为他是一个容易被击中的靶子。也许,今天轮到爬绳缆——这是巴斯蒂安深恶痛绝的一种体育活动。当大多数的人已经爬上去时,一般他总是憋红着脸,像一只面粉袋一样吊在绳缆的末端晃来晃去,连半米也爬不上去,从而引得全班人格格大笑。体操老师蒙格先生也少不了拿巴斯蒂安开玩笑。
  巴斯蒂安多么希望自己能像阿特雷耀那样。如果是那样的话,他便可以向大家露一手了。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阿特雷耀骑马朝北而去,一直往北。他让自己和他的马只在最必要的睡觉和吃饭的时间休息一下。不管是烈日炎炎,还是风暴雷雨,他日夜兼程。一路上他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问。
  越往北走,天色越暗。一种一成不变的铅灰色的朦胧笼罩着白天。夜里,天空中亮着北极光。
  一天早晨,阿特雷耀终于从一个小山坡上看到了悲伤沼泽。在朦胧的曙光中,时间仿佛停滞了。悲伤沼泽的上空笼罩着一团团的雾霭。有好几处突起一片的小树林,那些树干的底部岔出四五个弯弯曲曲高跷式的树根。那些树看上去就像是有许多脚的大蟹,站在一片黑乎乎的脏水之中。那些树的树叶是褐色的,上面长满了气生根,一动不动地挂在那儿,很像触手。在那些小池沼中,几乎辨不出哪些地方是坚实的土地,哪些地方只是一片漂浮着的植物。
  阿尔塔克斯吓得轻轻地打了一个响鼻。
  “主人,我们要进那儿的沼泽吗?”
  “是的,”阿特雷耀回答道,“我们必须找到位于这片沼泽中的角山。”
  他驱赶着阿尔塔克斯。小马顺从了他的意愿。它用马蹄一步步地试着土地的坚硬程度,他们前进的速度极其缓慢。最后,阿特雷耀下了马,牵着缰绳让阿尔塔克斯跟着他往前走。小马好几次陷进沼泽,但它总能重新从沼泽中挣扎出来。然而,越往悲伤沼泽的深处走,它行动起来就越是困难。它耷拉着脑袋,只是让阿特雷耀拽着往前走。
  “阿尔塔克斯,”阿特雷耀说,“你怎么啦?”
  “我不知道,主人,”小马答道,“我想,我们应该往回走。一切都是徒劳的。我们现在奔走寻找的,只是你所梦见的东西。但是,我们将一无所获。也许,不管怎么说都已经太晚。也许童女皇已经死了,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让找们往回走吧,主人。”
  “你从未说过这种丧气话,阿尔塔克斯,”阿特雷耀惊奇地说,“你不舒服吗?你病了吗?”
  “也许是这样,”阿尔塔克斯答道,“我们每往前走一步,我心中的悲伤就增加一点。我已经不再抱有希望了,主人。我觉得自己很沉、很沉。我想,我不能往前走了。”
  “但是,我们必须往前走!”阿特雷耀喊道,“来,阿尔塔克斯!”
  他拉着缰绳.阿尔塔克斯则停了下来。它陷进了沼泽,一直被淹至肚子。它已经不再准备往外挣扎了。
  “阿尔塔克斯!”阿特雷耀喊道,“你不能就这么沉下去!来!挣扎出来,否则你会沉没的!”
  “让我沉下去吧,主人!”小马答道,“我不行了。你一个人往前走吧!不必关心我!我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悲伤。我希望死去。”
  阿特雷耀绝望地扯着缰绳。小马陷得越来越深,他则束手无策。最后,当只剩下小马的头露在黑色的水面上时,他用双臂抱住了它。
  “我抱着你,阿尔塔克斯,”他耳语般地说,“我不让你沉下去。”
  小马又一次轻轻地嘶鸣了一下。“你再也帮不了我的忙了,主人。我完了。我们俩都不知道,这儿等待着我们的是什么。现在我们知道了,为什么悲伤沼泽会有这么一个名字。是悲伤使我变得这么沉,使我必须沉下去,没有救了。”
  “但是,我也在这儿啊,”阿特雷耀说,“而我却什么也没有感觉到。”
  “你戴着光泽,主人,”阿尔塔克斯说,“你受到了保护。”
  “那么我把它给你挂上,”阿特雷耀脱口而出,“也许它也会保佑你的。”
  他准备把链条从脖子上取下来。
  “不,”小马用鼻息声说,“你不能这么做,主人。这个护身符是给你的,你不能随意给别人。你必须在没有我的情况下继续寻找。”
  阿特雷耀把他的脸贴在马的面颊上。
  “阿尔塔克斯——”他哽咽地耳语道,“噢,我的阿尔塔克斯!”
  “你能不能满足我最后一个请求,主人?”小马问道。
  阿特雷耀默默地点了点头。
  “那么我请求你继续往前走。我不愿意你看着我丧命。你能不能帮我这个忙?”
  阿特雷耀慢慢站起身来。这时,小马的头已经一半浸在黑水中了。
  “祝你平安,阿特雷耀,我的主人!”小马说,“谢谢!”
  阿特雷耀紧紧地咬着嘴唇,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再一次向小马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身去走了。
  巴斯蒂安抽泣着,他再也忍不住了。他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他无法往下看。他必须先找一块手帕来擦一擦鼻子,然后才能读下去。
  阿特雷耀不知道他不停地,就这么不停地跋涉了多久。他仿佛瞎了、聋了。雾越来越浓,阿特雷耀的感觉是,几个小时以来一直在兜圈子。他不再留意脚往哪儿踩,他的脚最多只陷至膝盖。童女皇的符号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引导他走了正确的路。
  突然在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个很高、很陡的山坡。他顺着岩石的缝隙往上攀登,一直爬到了圆型的山顶。起初他并没有注意这些岩石是由什么材料构成的。一直等他到了山顶上鸟瞰整座山时,他才看到这是一块块巨大的角质岩。岩石的缝隙和裂口上长满了苔藓。
  也就是说,他已经找到了角山。
  然而,这一发现并没有使他产生任何满足感。他那忠诚的小马的死几乎使他对这一发现抱无所谓的态度。不过他还是必须搞清楚,住在这儿的莫拉是谁,他在哪儿。
  他正在思考,突然感觉到整座山在轻轻地抖动,然后他听到一阵很响的吹气泡的声音和咂嘴声,还听到一个好像是从大地深处传来的声音:“看,老太婆,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我们的身上爬来爬去。”
  阿特雷耀急忙向发出声响的山脊尽头走去。中途他因踩着一块苔藓而摔了一跤并往下滑去。他没有抓住任何东西,越滑越快,最后往下坠落。幸运的是,他落在山脚下的一棵树上,树杈把他托住了。
  阿特雷耀看到,面前是一个巨大的山洞。山洞里的黑水在慢慢地晃动着,漾起水花。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动并慢慢地向外走来。那东西看上去就好像是一座房子那么大的一块岩石。
  直到那东西完全显露出来时,阿特雷耀才认出这是一个长在一个长长的、布满皱纹的脖子上的脑袋,一个乌龟的脑袋。她的眼睛大得犹如黑色的水潭。她嘴上往下滴着淤泥和海藻。整座角山——阿特雷耀这时才恍然大悟——是一个巨大的动物,一个生活在沼泽地里的巨大无比的乌龟:年迈的莫拉!
  又响起像吹气泡似的、咕噜咕噜的声音:“小男孩,你在这儿干吗?”
  阿特雷耀抓起胸前的护身符,拿在手里,为的是使乌龟大如水潭的眼睛能看到它。
  “你认识这个东西吗,莫拉?”
  过了一会儿,乌龟才回答道:“看啊,老太婆——奥琳——我们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它了,童女皇的符号,很久没有看到了。”
  “童女皇病了,”阿特雷耀对答道,“你知道吗?”
  “这对我们来说无所谓,对吗,老太婆?”莫拉答道。她以这种奇特方式自言自语,也许是因为她没有任何说话对象的缘故。谁知道已经有多久没人与她说话了。
  “如果我们不去救她的话,她就会死去。”阿特雷耀急切地补充道。
  “说得对。”莫拉答道。
  “整个幻想国将随她而灭亡。”阿特雷耀喊道,“毁灭已经在四处蔓延。这是我亲眼看到的。”
  莫拉用她那大而空的眼睛盯着他说:“我们对此并没有什么异议,是吗,老太婆?”她咕噜咕噜地说。
  “我们大家都将毁灭!”阿特雷耀大声喊道,“我们大家!”
  “看啊,小男孩,”莫拉答道,“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呢?对于我们来说,一切都不重要了。一切都无所谓,无所谓。”
  “你也将随之而毁灭,莫拉!”阿特雷耀恼怒地说,“你也将毁灭!或许你认为,因为你年纪这么大了,所以能比幻想国存在得更久?”
  “看啊,”莫拉咕噜咕噜地说,“我们老了,小男孩,太老了。我们已经活够了,我们见识得太多了。如果有谁像我们这样见多识广的话.那么对他来说,就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了。白天与黑夜,夏天与冬天,一切都是永恒的周而复始的循环。世界是空的,毫无意义。有存在必有消亡,有生必有死。善与恶,愚蠢与聪明,漂亮与丑陋,一切将互相抵消。一切都是空的。真的东西是不存在的,重要的东西是不存在的。”
  阿特雷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老莫拉那巨大无比的、又黑又空的眼光使他所有的思维都停滞了。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她继续说道:“你还年轻,小男孩。我们已经老了。等你和我们一样老的时候,你就会知道,除了悲伤之外所有的东西都不存在。看啊!我们,你、我和童女皇以及所有的人,所有的人为什么不应该死去?一切只是现象而已,只是一种无为的游戏而已。一切都无所谓。让我们安宁吧,小男孩,走吧!”
  阿特雷耀使出浑身的解数来与莫拉那令人麻木不仁的眼神相抵抗。
  “如果你见多识广的话,”他说,“那么你也一定会知道童女皇生的是什么病,有没有治这种病的药。”
  “我们知道,是吗,老太婆?我们知道,”莫拉气喘吁吁地说,“可是至于她究竟是否能得救,这是无所谓的。那么我们为什么要说出来呢?”
  “如果对你来说真是无所谓的话,”阿特雷耀咄咄逼人地说,“那么你同样也可以把它告诉我。”
  “我们也可以说出来,老太婆,是吗?”莫拉咕噜着说,“可是没有那个兴致。”
  “那么,”阿特雷耀大声说,“对你来说并不是真的无所谓!你自己也不相信自己所说的话。”
  静了好一会儿,然后他听到一阵低沉的格格声。这应该是一种笑声,如果老莫拉还会笑的话。“不管怎么,”她仍说道:“你很狡猾,小男孩。看啊,你很狡猾。我们已经好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是吗,老太婆?我们确实也可以告诉你。告诉不告诉并没有什么区别。我们应该告诉他吗,老太婆?”
  停了很长一段时间。阿特雷耀紧张地等待着莫拉的回答,并没有用提问去打断她那缓慢而又绝望的思路。终于,她又继续说道:“你的生命短暂,男孩。我们已经活了很久,已经活得太久了。但是,我们都生活在时间之中。你的命短,我们命长。在我之前就已经有了童女皇。但是。她一点也不老。她永远是年轻的。看啊,她的存在并不是以时间而是以名字来衡量的。她需要一个新的名字,不断地需要一个新的名字。你知道她的名字吗?小男孩?”
  “不知道,“阿特雷耀承认道,“我从未听说过她的名字。”
  “你是无法知道的,”莫拉回答道,“连我们也记不起她的名字了。她曾经有过许多名字。所有的名字都被人遗忘了。所有的名字都已经成为过去。看啊,没有名字她无法活下去。童女皇只需要一个新的名字,然后她又会康复。但是她究竟是否会康复这并不重要。”
  她闭上了水潭般大的眼睛,开始慢慢地把脑袋缩回去。
  “等一等!”阿特雷耀大声喊道,“她从哪儿可以得到她的名字?谁可以给她—个名字?我到哪儿可以找到这个名字?”
  “我们中没有人,”他听到老莫拉咕噜咕噜地说,“在幻想国中没有人能够给她一个新的名字。所以一切都是徒劳的。别介意,小男孩,一切都不重要。”
  “那么究竟谁能办到呢?”阿特雷耀控制不住大声嚷道:“究竟有谁能给她—个名字,谁可以救她,救我们大家呢?”
  “不要这么大声喧哗!”莫拉说,“你走吧,让我们安宁。我们也不知道谁能够来做这些事。”
  “如果你不知道的话,”阿特雷耀越来越大声地嚷道,“那么究竟有谁知道呢?”
  莫拉再一次睁开眼睛。
  “假如你没有戴着光泽的话,”她喘着气说,“我就把你吃了,为的是重新得到宁静,看吧。”
  “谁呢?”阿特雷耀固执地问道。“告诉我谁知道这件事,我就让你永远安宁!”
  “无所谓,”她答道,“也许南方神托所的乌玉拉拉知道。她也许会知道。这与我们毫无关系。”
  “我怎么能上那儿去?”
  “你根本就不能上那儿去,小男孩。看吧。走上一万天都到不了那儿。你的生命太短暂了,还没到那儿你就会死去。太远了。南方,实在太远了。所以一切都是徒劳的。我刚开始时就说过了,不是吗,老太婆?算了,别操那份心了,男孩。重要的是让我们安宁!”
  说着她最终闭上了她那空洞的眼睛,把脑袋缩回了洞里。
  阿特雷耀知道,他再也别想从她那儿打听到任何消息了。
  与此同时,在黑夜里的荒野中由黑暗浓缩而成的、影子般的生物找到了阿特雷耀的踪迹,直奔悲伤沼泽而来。幻想国中没有任何东西,没有任何人能把它从它所追踪的这一踪迹引开。
  巴斯蒂安用手撑着头,沉思地望着前方。
  “奇怪,”他大声地说,“幻想国中居然没有人能够给童女皇起一个新的名字。”
  如果只是想要一个名字的话,那么巴斯蒂安可以很轻松地帮她。在这一方面他很在行。可惜的是他不在幻想国。他的能力在那儿能派上用场,也许还会给他带来好感和荣誉。另一方面,他又非常高兴自己不在幻想国中,因为像悲伤沼泽这种地方,即使把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给他,他也绝对不会去的。还有这个使人产生无名恐惧的影子般的生物,阿特雷耀被它追赶,却一点也没有觉察到。巴斯蒂安真想提醒他,但是办不到。他除了寄予希望和继续往下看外,别无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