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空,回荡着福虎铜钟般洪亮的声音。
“阿特雷耀!你在哪儿!阿特雷耀!”
飓风们早就结束了它们之间的争斗游戏而各奔东西了。像自古以来那样,它们又会重新聚会在这儿或那儿再一次进行争斗。它们早就把刚才发生过的事情给忘了,因为除了自己的强大之外,它们什么也记不住,什么也不知道。至于白色祥龙和他的小骑士也早就从它们的记忆中被抹去了。
当阿特雷耀往下坠落时,福虎曾竭尽全力去追赶,为的是能把他接住。但是,有一股旋风把白龙抛到了高空,又把他吹得很远很远。当他转回来时,飓风们又到另一处海面上去折腾了。福虎拼命想重新找到阿特雷耀可能落水的地方。要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在沸腾的泡沫中去发现一个极小的、正在漂浮的身躯——或者是在海底去发现一个被淹死的人——即使是白色祥龙也无法做到。
可福虎不愿意就此罢休。为了一览无余看得更加清楚,他飞上高空。随后他又紧紧地贴着波浪飞。或者,他转着圈子飞,圈子越转越大。他一边飞,一边不停地唤着阿特雷耀的名字,希望能在视野中发现他。
他是一条祥龙,什么也动摇不了他的一切都会有一个好结局的信念。不论发生什么事情,福虎都不会放弃。
“阿特雷耀!”他那洪亮的声音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隆隆回响。“阿特雷耀,你在哪里!”
阿特雷耀在一座被人遗弃的城市里死一样寂静的街道上走着,他所看到的全是令人压抑和恐怖的景象。这儿每一幢楼房的外表都给人一种充满危险、遭了诅咒的感觉,仿佛整个城市都是由鬼屋和幽灵魔怪居住的宫殿所组成的。与这国家里所有的东西一样,这儿的大街小巷也是弯弯曲曲的,结满了巨大的蜘蛛网。从地窟的窗洞和枯井里散发出一股股难闻的气味。
起初,阿特雷耀从一个墙角闪到另一个墙角,为的是不让人发现。不久他便不再费力地去隐蔽自己。他面前的广场和街道空空如也,连楼房里也毫无动静。他走进一些楼房,看到的只是被撞翻了的家具、撕破了的窗帘、破碎的杯子和餐具——全是遭受破坏的痕迹,但是却没有居民。在一张桌子上还放着吃了一半的饭菜,一些盘子里还剩着黑乎乎的汤,还有一些一小块一小块黏糊糊的东西,好像是面包。这两样东西他都吃了,味道令人作呕,但是他饿极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觉得来到此地很合适。这儿的一切都很适宜于一个失去了一切希望的人。
巴斯蒂安因为饥饿而感到虚弱。
天知道为什么恰好在这个不合时宜的时候他想起了安娜小姐的苹果卷。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苹果卷。
安娜小姐每星期来三次,帮助父亲处理一些文字工作并做一些家务事。她也经常帮着做饭或烤点什么。她长得又粗又壮,喜欢无忧无虑地大声谈笑。父亲对她很礼貌,但是除此之外他对她几乎是视而不见。在极偶然的情况下,她能使他忧心忡忡的脸上闪过一丝微笑。有安娜在,屋子里便显得亮堂一点。
尽管安娜小姐没有结婚,但是她有一个幼小的女儿。那个小姑娘叫克里斯塔,一头漂亮的金发,比巴斯蒂安小三岁。以前,安娜小姐几乎总是把她的女儿带来。克里斯塔很胆怯。如果巴斯蒂安给她讲几小时故事的话,她总是静静地坐在那儿,瞪大眼睛听他讲。她钦佩巴斯蒂安;巴斯蒂安很喜欢她。
但是,一年以前安娜把她送进一个乡村寄宿学校。打那以后他们俩几乎再也没有见过面。
巴斯蒂安很生安娜的气。她所说的一切有关为什么这样对克里斯塔的理由都不能使他信服。
尽管如此,他无法拒绝她做的苹果卷。
他担心地问自己,一个人不吃饭到底能坚持多久。三天?两天?也许过了二十四小时之后便会产生荒唐的想法。巴斯蒂安扳着手指计算着,他已经在这儿多久了。已经有十个小时了,也许还要久。假如他把他休息时吃的面包或至少是那个苹果留下来该多好啊!
在跳动的烛光中,狐狸、猫头鹰和巨大的石头老鹰的玻璃眼珠看起来就像活的一样。它们投在储藏室墙壁上的影子很大。
塔楼上的钟敲了七下。
阿特雷耀重新走到街上,漫无目的地在这个城市中走着。这个城市好象很大。他走过一些城区,那里面的房子又小又矮,他站着就能碰到屋檐。他还走过的另一些城区,里面有五层楼高的宫殿,其正面是用塑像来作装饰的。可所有的雕像都是死人骨架或魔鬼。它们面目可憎地望着这个孤独的漫游者。
然后,他突然像生了根似地站住了。
在近处的什么地方,响起了一声略微有一点嘶哑的吼叫声。这叫声听起来那么失意、绝望,阿特雷耀的心都被撕碎了。在这一悲叹声中集中地反映了黑暗世界造物的所有孤寂和诅咒。这声音连续不断地响着,其回声从越来越远的房屋的墙壁上折射回来,最后听起来就像是一群分散在各处的狼的嚎叫声。
阿特雷耀循着声音走去。那声音越来越轻,最后以嘶哑的啜泣结束。他找了很久。他走进一个入口,又进入一个狭小的、黯然无光的院子,穿过一个拱门,来到一个潮湿、肮脏的后院。一只巨大的、饿得半死的狼人被用一根链条锁在一个墙洞前。他那部分已经光秃了的皮毛下的肋骨清晰可数,脊柱上的椎骨一节节地突出,就像一排锯齿,舌头从他那半张的嘴巴中耷拉出来。
阿特雷耀轻轻地走近他。当狼人注意到他时,猛地抬起了他的大脑袋瓜。他眼里闪烁着绿色的光。
良久,他们互相对视着没有说一句话,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最后,狼人发出一声低低的、充满威胁的恼怒的吼声:“滚开,让我安静地死去!”
阿特雷耀一动不动。他以同样轻的声音说道:“我是因为听到了你的叫唤才来到这里的。”
狼人的头低了下去。
“我并没有向任何人发出呼唤,”他狺狺地抱怨道,“这是我在悲叹自己的死亡。”
“你是谁?”阿特雷耀问,他又向前走了一步。
“我是狼人格莫尔克。”
“你为什么被用链条锁在这儿了?”
“当他们离开这儿的时候,把我给忘了。”
“他们是谁?”
“那些把我锁在这根链条上的人。”
“他们上哪儿去了?”
格莫尔克没有回答。他半睁着带有恶意的眼睛注视着阿特雷耀,沉默了良久后问道:“小陌生人,你不是这儿的人,你不是这个城市和这个国家的人。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阿特雷耀低下了头。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这儿来的。这个城市叫什么?”
“这是整个幻想国中最有名的国家的首都,”格莫尔克说,“从来没有一个国家,没有一个城市像这个国家和这个城市这样有那么多的故事。你肯定听人说起过歹徒国中的鬼城,是吗?”
阿特雷耀微微点点头。
格莫尔克的眼睛仍然盯着这个男孩。他十分奇怪,为什么这个绿皮肤的小男孩用他那又大又黑的眼睛注视着他而没有显出任何恐惧的神情。
“喂,你……你是谁?”他问。
阿特雷耀想了一会儿,答道:“我是一个无名小卒。”
“这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说,我曾经有过一个名字;这个名字不能再提了,所以我是一个无名小卒。”
狼人把上嘴唇往上翘了翘,露出可怕的牙齿。这大约是一个微笑。他善于同黑暗世界中各种各样的生灵打交道。他感觉到,他在这儿遇到了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用沙哑的声音说,“那就是说,无名小卒听到了我的呼唤,无名小卒来到了我的身边,无名小卒在我垂死的时候与我交谈。”
阿特雷耀又点了点头,然后问:“无名小卒能不能为你解开链条?”
狼人的眼睛里闪烁着绿光。他开始急促地喘息,舔着上唇。
“你真的会这么做?”他激动地说。“你真的想救一只饥肠辘辘的狼人?你难道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假如你把我放开的话,任何人在我的面前都不会有安全感的!”
“我会的,”阿特雷耀说,“我是无名小卒,我为什么要怕你呢?”
他想靠近格莫尔克,可狼人又一次发出了那种低沉可怕的吼声。男孩退了回来。
“你不愿意我把你放出来吗??”他问。
狼入突然显出极度疲劳的样子。
“你做不到。可是,如果你走进我势力范围的话,小子,我就要把你撕成碎片。这只能将我的死亡推迟一会儿,推迟一两个小时。好吧,还是离我远一点,让我安静地死去。”
阿特雷耀思索着。
“也许,”他终于说道“我能为你找到一点吃的东西。我可以去城里找找看。”
格莫尔克又一次缓慢地睁开眼睛,注视着男孩;眼睛里的绿光熄灭了。
“滚开,你这个小傻瓜!你要让我活着等待虚无的到来吗?”
“我想,”阿特雷耀结结巴巴地说,“如果我为你找到食物,你吃饱了的话,我也许就可以走近你,为你解开链条……”
格莫尔克把牙齿咬得格格响。
“你想,如果把我拴在这儿的是一根普通的链条的话,难道我自已不会早就把它扯断吗?”
似乎是为了证实这一说法,他用嘴去咬那根链条,他那可怕的牙齿把链条咬得咔喳咔喳响。他拼命地去扯那根链条,然后又把它放开了。
“这是一根有魔力的链条,只有给我系上的人才能解开它。可是,此人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是谁给你系上这根链条的呢?”
格莫尔克开始像一只挨了打的狗那样哀泣。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平静下来回答道:“是嘎娜,黑暗王国的侯爵夫人。”
“她上哪儿去了?”
“她投入了虚无的怀抱……与这儿所有的其他人一样。”
阿特雷耀想起了他在城外雾中看到的那些疯狂的舞蹈者。
“为什么?”他喃喃地说,“他们为什么不逃跑?”
“他们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了。这使你们变得软弱,虚无强有力地吸引着你们,你们中没有人能够长久地与它抗拒。”
格莫尔克说这些话时,发出一阵低沉、恶意的笑声。
“那么你呢?”阿特雷耀继续问道,“听你这么说,你好像不属于我们。”
格莫尔克又一次用恶意的目光注视着他。“我不属于你们。”
“那么你是从哪儿来的?”
“你难道不知道狼人是什么吗?”
阿特雷耀默不作声地摇了摇头。
“你只知道幻想国,”格莫尔克说,“还有其他的世界,比如人类世界。然而,有一些生物是没有自己的世界的,所以他们能够出入许多世界。我就属于这种生物。在人类世界里,我的模样像人,可我不是人。在幻想国中,我以幻想国的形象出现……可是,我并不属于你们。”
阿特雷耀慢慢地在地上蹲下身子,瞪着他那又黑又大的眼睛注视着垂死的狼人。
“你曾经到过人类世界?”
“我经常来回于他们的世界和你们的世界。”
“格莫尔克,”阿特雷耀结结巴巴地说,他无法控制嘴唇的颤抖,“你是否可以向我指点通往人类世界的路?”
在格莫尔克的眼睛里燃起了绿色的火星,好像他的内心在笑。
“对于你和你的同类来说,到那儿去的路非常简单。只是对你们来说,这件事有那么一点棘手:你们再也无法回来。你们必须永远呆在那儿。你愿意吗?”
“我得怎么去做?”阿特雷耀坚定地说。
“小子,你要做的就是在你之前这儿所有的人都已经做过的事。你只需投入虚无的怀抱。可不用着急,当幻想国最后的部分消失时,你迟早总会这样做的。”
阿特雷耀站起身来。
格莫尔克发现,男孩浑身颤抖。因为他不知道个中的原因,便安慰道:“你不用害怕,不会疼的。”
“我并不害怕,”阿特雷耀答道,“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我恰恰会在这儿通过你又重新获得了希望。”
格莫尔克的眼睛就像两条细细的绿色的月芽儿闪烁发光。
“不管你有什么打算,小子,你是没有希望的。当你出现在人类世界时,你就不再是这儿的你了。这正是幻想国中无人知晓的秘密。”
阿特雷耀垂着双手站在那儿。
“在那儿我会是什么呢?”他问,“告诉我这个秘密!”
格莫尔克沉默了许久,一动不动。阿特雷耀担心他再也得不到回答。狼人的胸口终于深深地吸进了一口气,他开始用沙哑的嗓音说:“你把我当成了什么人,小子?当成了你的朋友?当心!我与你聊天只是为了消磨时间。现在你都走不了了。我用希望把你留住了。可是,就在我说话的时候,虚无已经从四面八方包围了鬼城,要不了多久连出路也没有了,那时候你就完蛋了。当你听我说话的时候实际上就已经做出了决定。不过,现在逃还来得及。”
格莫尔克嘴角边残酷的表情加深了。阿特雷耀犹豫了那么一小会儿,然后轻轻地问:“告诉我这个秘密!我在那儿会成为什么?”
格莫尔克又有很长时间没有回答。现在他的呼吸变得断断续续,他的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响声。突然他直起了身子,用两只前爪支撑着坐在那儿,以致阿特雷耀不得不仰视着他。现在他才看清他整个巨大的身躯以及凶恶可怕的面目。当他又一次说话时,声音听起来铿锵有力了。
“你看到过虚无吗,小子?”
“看到过好多次。”
“它看上去是什么样的?”
“好像人的眼睛要瞎了。”
“那好吧……如果你们到了那儿,虚无它便会粘附在你们的身上;你们就好像是一种传染病,人类得了这种病就会变得盲目起来,分不清什么是假象和真实。你知道,人们把你们叫做什么吗?”
“不知道。”阿特雷耀轻声答道。
“谎言!”格莫尔克像狗一祥地叫喊道。
阿特雷耀摇了摇头,嘴唇上失去了血色。
“怎么会这样?”
格莫尔克为阿特雷耀的惊恐而感到幸灾乐祸。谈话使他活跃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又接着往下说:“你问我,你在那儿将会成为什么?那么你在这儿又是什么呢?你们这些幻想国的生物究竟是什么呢?你们是梦中的图像,是诗歌王国中的臆想,是讲不完的故事中的人物!你把自己视为真实吗?小子?那么好吧,在你的世界中你是这些。但是,当你穿过虚无的时候,你就再也不是这些了。你就会变得面目全非。然后,你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在那儿你们变得与你们本身毫无相似之处,你们把迷惑和不切实际的幻想带进人类的世界。小子,你猜猜,鬼城中所有投入虚无的居民都变成了什么?”
“我不知道。”阿特雷耀结结巴巴地说。
“它们会在人的头脑中变成荒唐的想法;变成令人恐惧的想法,尽管事实上并没有什么可以恐惧的;变成对某些东西的贪婪,这种贪婪会使人类变成病态;变成令人绝望的想法,尽管没有任何绝望的理由。”
“我们大家都会变成这样吗?”阿特雷耀震惊地问。
“不会的。”格莫尔克道,“有各种各样的荒唐和迷惑,根据你们现在的情况而定,比如漂亮的、丑陋的、聪明的和愚蠢的,你们在那儿也会相应地变成漂亮的、丑陋的、愚昧的、聪明的谎言。”
“那么我呢,”阿特雷耀想知道,“我会变成什么呢?”
格莫尔克狞笑着。
“这个我不告诉你,小子。你会自己看到的,或者更有可能的是,你自己根本就看不到,因为你已经不再是你了。”
阿特雷耀沉默不语。他瞠目结舌地望着狼人。
格莫尔克继续往下说:“所以,人们对幻想国和所有从幻想国来的东西是又恨又怕。他们想要消灭幻想国。他们不知道,正是因为如此,谎言才会像洪水一样增多,不断涌入人类世界——这股洪流是由变得面目全非的幻想国的生物所组成的。在那儿,这些生物像行尸走肉似地虚幻地存在着,用它们腐烂的气息毒害着人们的灵魂,而它们自己则浑然不知。这是不是很有趣?”
“难道连一个不恨我们,不怕我们的人都没有了吗?”阿特雷耀轻声地说。
“至少我不认识这样的人,”格莫尔克说,“这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因为是你们自己在那儿的所作所为使人类相信,幻想国已经不存在了。”
“幻想国不存在了?”阿特雷耀不知所措地问道。
“当然啰,小子,”格莫尔克答道,“这甚至是最最重要的。你无法想象这一点吗?只有当他们相信,幻想国不复存在,他们才想不到来拜访你们。这是问题的关键。只有当他们不了解你们的真相时,虚无才能对他们为所欲为。”
“怎么……为所欲为?”
“爱怎么为所欲为就怎么为所欲为。虚无掌握了控制他们的权力。用以控制人类的最大的权力就是谎言。小子,这是因为人类是靠想象生活的,而想象是可以引导的,这是唯一管用的权力。因此,我也站在权力一边。我为权力服务,为的是要分享权力——尽管是以与你和你的同类不一样的方式。”
“我并不想要分享权力。”阿特雷耀脱口而出。
“别着急,小傻瓜,”狼人狺狺地喊道,“等轮到你跳进虚无的时候,你也会变成一个没有意愿、面目全非的权力的奴仆的。谁知道你会给权力带来什么样的好处。也许你会使人们去购买他们并不需要的东西;或者会使他们去恨他们不了解的东西,去信仰那些会使他们变得驯服的东西;或者去怀疑那些能拯救他们的东西。你这个幻想国的小生物,用你们可以在人类世界里做成很大的交易,比如发动战争、建立世界帝国……”
格莫尔克半睁着眼睛注视了男孩一会儿,然后又补充道:“在那儿还有一大帮可怜的笨蛋——当然,他们自以为很聪明,自以为是在为真理服务——他们甚至起劲地劝说孩子放弃幻想国。也许你会对这些人有用。”
阿特雷耀低着头站在那儿。
现在他才知道,为什么再也没有人到幻想国来,为什么再也没有人来给童女皇起新名字了。幻想国遭致的破坏越严重,人类世界的谎言便越泛滥,也正是由于这个缘故,人类孩子到来的可能性才日益减少。这是一个挣脱不了的魔圈,阿特雷耀现在总算知道了。
现在,还有一个人也知道了这件事:巴斯蒂安·巴尔塔扎·巴克斯。
他明白了,不仅仅是幻想国,连人类世界也变成病态的了。这两者是彼此相联系的。他早就有这种感觉,只是无法解释为什么而已。他并不满足于生活就像某些人所说的那样灰色、单调,没有秘密,没有奇迹。那些人总是说:生活就是这样的!
现在他还知道了,必须到幻想国去,必须使这两个世界重新恢复健康。
再也没有人认识去幻想国的路了,这是因为谎言和错误的想象在作怪的缘故。幻想国所遭致的破坏使它们来到了人类的世界,它们使人类变得盲目了。
巴斯蒂安羞愧而又惊恐不安地想到了他自己曾经说过的谎。他并没有把那些他曾经讲述过的、他自己编出来的故事算进去。这是另一码事。可有好几次他完全是有意识、有企图地说谎一一有的时候是出于害怕;有的时候是为了要得到他一定想要得到的东西;有的时候,只是装腔作势而已。因为他说谎而消灭了幻想国的哪些生物,把哪些生物给搞得面目全非并滥用了他们?他试图去想象这些生物原先的真实模样一一但是他想象不出来。也许正是因为他说了谎他才想象不出他们原来的模样。
不管怎么说,有一点是明摆着的:幻想国的情况之所以这么糟糕.其中也有他的错。他想做—点什么作为补偿。这是他欠阿特雷耀的。阿特雷耀为了能把他请到幻想国去什么苦都愿受。他不能够,也不愿意使阿特雷耀失望。他必须找到这条路!
塔楼上的钟敲了八下。
狼人仔细地打量着阿特雷耀。
“现在你知道怎么到人类世界去了,”他说,“你还想去吗,小子?”
阿特雷耀摇了摇头。
“我不想变成—个谎言。”他喃喃地说。
“你将会变成一个谎言,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格莫尔克几乎是开心地说。
“那么你呢?”阿特雷耀问,“你为什么在这儿呢?”
“我接受了一个委托。”格莫尔克不情愿地说。
“你也接受了一个委托?”
阿特雷耀注意地、几乎是十分关切地注视着狼人。
“你完成了这个委托吗?”
“没有,”格莫尔克抱怨道,“否则的话我肯定不会被拴在这根链条上的。起初,在我进入这个城市之前,事情进展得并不坏。统治这儿黑暗王国的侯爵夫人非常恭敬地欢迎了我,她请我到她的宫殿里去,与我交谈并极其盛情地款待了我。她的所作所为好像都是站在我一边的。当然,我对歹徒国的生物很有好感,我在这儿就好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黑暗王国的侯爵夫人以她的方式来说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不管怎么说,就我的审美观来说很漂亮。她抚摸我,轻轻地搔我的脖子,我让她亲近,因为这样很舒服。从来没有人像她这样抚摩过我,像她这样搔过我的脖颈。总之,我昏了头,海阔天空地聊得太多了。她装出一副十分钦佩我的样子,最后我对她说出了我的任务。她肯定对我施了麻醉,因为我平常睡觉时很容易惊醒。当我醒过来时我被这根链条锁住了。黑暗王国的侯爵夫人站在我的面前对我说:‘格莫尔克,你忘记了,我也是幻想国的生物。如果你想与幻想国作对的话,那么,也就是与我作对。你是我的敌人,我用计骗了你。只有我才能重新打开这根链条。但是,现在我与我的男女仆人一起去投奔虚无了,我再也不会回来了。’她转身走了。但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效仿了她。一直到虚无越来越近的时候,这个城市里的居民才受到了它的强烈吸引而无法抵抗。如果我没搞错的话,就在今天,最后一批生物也屈服了。是的,我上当了。小子,我听这个女人讲话听得太久了。可是,你这个小子现在也上了同样的当,你听我讲话听得太久了。就在这当口,虚无像一个环一样的套住了这个城市。你被套住了,再也逃脱不了了。”
“那么,我们将一起死去。”阿特雷耀说。
“当然,”格莫尔克说,“但是却是以非常不同的方式死去,我的小傻瓜。因为在虚无到来之前我就会死去,而你则将被它吞噬。这是一个很大的区别。因为在这之前死去的人,他的故事到此结束了。可作为谎言,你的故事将没完没了地进行下去。”
“你为什么这么凶恶?”阿特雷耀问道。
“你们拥有一个世界,”格莫尔克阴沉沉地说,“而我则没有。”
“你的任务是什么?”
到这时候为止,格莫尔克一直直着身子坐在那儿。这时他滑倒在地上。显然,他的力气已经用完了。他那嘶哑的说话声听起来就像是喘息声。
“我为之服务的那些人以及决定要毁灭幻想国的那些人看到了妨碍他们的计划付诸实施的危险。……他们得知,童女皇派出了一个使者,一个伟大的英雄……看上去他似乎能把一个人类的孩子呼唤到幻想国来。……一定要及时地把他给干掉。……为此,他们派我出动,因为我经常出入幻想国。……不久我便发现了他的足迹……白天、黑夜地跟踪他……慢慢地赶上了他……穿越了萨尔弗拉尼格人居住的平原……到过德阿马特原始森林的庙宇……豪勒森林……悲伤沼泽……死亡之山……但是,在伊格拉穆尔蜘蛛网所在的深渊……我失去了他的踪迹……他仿佛突然在空气中消失了……我继续寻找,他一定是在什么地方……可是,却没有找到他的踪迹……于是,最后我便来到了这儿……我没有完成任务。……但是,他也没有完成任务,因为幻想国快毁灭了!顺便提一下,他的名字叫阿特雷耀。”
格莫尔克抬起头来。男孩往后退了一步,挺直了身子。
“我就是,”他说,“我就是阿特雷耀。”
狼人瘦得脱形的身子抽搐了一下,抽搐不断地重复着,越来越厉害。然后,从他的嗓子眼里发出了一种声音,听起来很像喘息似的咳嗽。这声音变得越来越响,越来越有力,最后变成一阵吼叫。吼叫声从四面八方的墙壁上折身回来。狼人笑了!
这是阿特雷耀所听到过的最最恐怖的声音,以后他再也没有听到过与之相似的声音。
然后,这声音戛然而止。
格莫尔克死了。
阿特雷耀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久。最后他走近死去的狼人——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缘故,向他的头弯下身子,用手去摸他蓬乱的、黑色的皮毛。说时迟那时快,格莫尔克的牙齿突然咬住了阿特雷耀的大腿。即使在死后,他的恶意还是那么强大。
阿特雷耀拼命想撬开他的牙齿。徒劳一场。狼人巨大的牙齿犹如钢螺丝紧紧地嵌在他的肉里。阿特雷耀倒在狼人尸体旁肮脏的地上。
虚无一步步悄然无声地、不可阻挡地从四面八方渗入,围住了这座城市黑色高大的城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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