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八年的五月,有个在性格上令人惊奇,尾巴上有环玟的新朋友,走进我的生活。
当我发现它的时候,它还不满一磅重,全身毛茸茸的像个圆球,还是一个没断奶的、毫无抵抗力的小生命,看起来充满着无助和好奇。当时欧瑟和我立刻产生一种使命感——为了保护它,不让它受到一点儿伤害,我们将不惜任何代价,和城里的男孩或狗搏斗。
说起欧瑟,它是一只机灵又有责任感的看门犬。它看过我们的家、草地、花园,以及我所有的宠物。有一百七十磅体重和高雅的举止的它,很少使用暴力让对方屈服。因为它能轻易地把任何一只狗甩到角落去,就像赓犬甩一只小老鼠一样容易。不过,欧瑟是不会先动手的,即使是对方先向它挑战或欺负它,它也不生气,只是仰起忧愁的面孔,以悲悯的眼神看着对方,然后不动声色地弓起背来,将对方抛进水沟里。欧瑟是只付人喜攻,却怎么也喂不炮的圣伯纳狗。它和大部分的圣伯纳狗一样,经常会做出一些糊涂事来。住在我们前面几条街的酒店老板说,在阿尔卑斯山的冬季,有人每天会用绳子把盛满白兰地的酒桶,挂在这类高贵的狗的下巴上,让它们去解救那些迷失在雪堆中的游客。或许是因为被酒气熏多了,所以全伯纳狗经常会做出一些糊涂事来。这也逐渐成了它们的特征。酒店老板说,所有圣伯纳狗都是为了白兰地才诞生的。
在一个令人愉快的午后,欧瑟和我一起走到新月大道的第一条大街上。那里有半圆形的老式维多利亚建筑,还可欣赏小山顶的风光:绵延数里的草地、树丛、潺潺的溪水和最美丽的雾色。当我们走下山坡,经过巴登的橡树和葡萄园的时候,可以感觉到春天的气息——风呼呼地吹,银莲花散布在草地上,苹果树正含苞待放呢!
呈现在我们眼前的美景,是这里盛产的胡桃和山胡桃树,以及一个适合游泳的小湖;而腐烂树林中所发出的磷火,则是森林里奇特的现象。那闪动的磷火,就像会发光的昆虫所发出的冷光,让那些第一次见到它的男孩为之丧胆。有一天,我钓完鱼回家,见到这情形也听了一跳。所以在往后的黄昏里,为了也让我的朋友分享这份“难忘的经验”,我会故意带朋友走这这路。
奥斯卡·桑德烈是我的好朋友,也是和我一起到沼泽地探险的好伙伴。他的母亲是个能说正统英语和挪威话的挪威人;而他的父亲则是另一种“扑克脸”——他有德国母亲和瑞典父亲的血统,但有自己的脾气和口音。
奥斯卡的母亲经常烤些美味的挪威糕饼,尤其是在圣诞节的前后。有时候,她会在我面前放一盘精致的点心,用挪威话和我聊天,我总是羞涩地低着头。她对我说话很和蔼,我想大概是因为她知道我七岁就失去了母亲。
但是奥斯卡那强壮的父亲就不是这样了,我甚至怀疑在他的生命中,是否曾对人说过任何好听的话。奥斯卡很怕他父亲,尤其担心他挤完牛奶太晚回家,会遭皮鞭抽打。
我——可就没有人关心我几点回家。我是个能干的十一岁男孩,即使晚一点儿回家,父亲也不会从书堆里抬起头来看我一眼,或亲热地和我打招呼。他准许我以自己的方式生活,例如在后院和谷仓饲养臭鼬鼠、土拔鼠、乌鸦、几只猫和圣伯纳狗。
他甚至准许我在客厅放上一艘十八英尺长、尚未完成的独木舟;我想,至少还要一年才能完成它的整体结构。如果我们有客人来,他们可以坐在靠独木舟旁的椅子上,或是坐在船头的大书架旁。我们喜欢这种自己住、自己清扫房屋内外的生活,只是不太喜欢有些太太告诉父亲说,这不是教养一个孩子的好方法。
父亲也同意她们的论调,相信她们的话或许是对的。但是,他仍然埋首写作那本一直没有出版的小说。
“我要去维渥斯森林。”我向奥斯卡说,“月亮出来以前,我一定会回家。”
“等等!”奥斯卡说,“我们需要准备一些吃的。”
他很快地带回满满一袋的咖啡蛋糕和饼干,我知道那是“偷”来的。
“你回家就可以吃到了呀!”
“唉,再说吧!”奥斯卡宽宽的脸上露出笑容。
我们踩着小河中的踏脚石,走过水坝下。在这个季节,河里的小梭鱼正迅速增多,当它们穿游于石缝中的时候,只要我们一伸手,马上就可以抓到一条。
欧瑟的长处当然很多,可惜它不是只猎犬。不过,它在维渥斯森林的表现,令我们刮目相看。奥斯卡和我静静地看着它用爪把残败的树枝填塞进一个凹洞里。它先用鼻子闻了闻,然后转过身来,表示洞穴里有生物。
“把它们挖出来,欧瑟。”我大喊。
“它不会挖的。”奥斯卡认为,“它太懒了。”
“你等着瞧吧!”我肯定地说,心里却没有十足的把握。
几分钟之后,欧瑟已经弄得灰头土脸,奥斯卡和我则在一旁满怀期待。我和奥斯卡走到烂树根前,拿出口袋里的小刀一起挖土。
“我猜是只狐狸。”
“说不定是只土拔鼠。”奥斯卡说。
当我们看到一只盛怒的母浣熊爆炸似地跳出洞穴时,吃惊得不知所措。欧瑟为了避开母浣熊的飞爪和利牙的攻击,跌跌撞撞地倒退了好几步。不一会儿,那只母浣熊沿着细忙的橡树往上爬,离我们大约三十英尺了,嘴里却还不断发出忿忿的声音。
我们往洞里一看,发现洞穴里有四只大约一个月大的浣熊宝宝,这几只浣熊宝宝小到可以放进我的帽子里。它们的尾巴上各有五条环纹,每张脸都有深黑的轮廓:四双眼睛既疑惑又忧伤地看着我们,四张嘴不停发出“哼、哼!”的声音,似乎在询问什么。
“好个欧瑟!”我说。
“它的确是只好狗。”奥斯卡说,“但你最好带它退后点儿。”
“它不会伤害它们的,它会照顾我所有的宠物。”
就在这个时候,欧瑟已经选择最有利的位置坐下来,准备开始照顾其中一只或是全部的小浣熊。除了喂它们吃东西外,欧瑟可以提供任何的服务。
“那我们怎么捕捉它们的母亲?”
“一个人爬到树上,割断树枝,一个人在树下接住它。”
“噢!不!”奥斯卡说,“我才没疯呢!”
“来吧!奥斯卡!”
“绝不!”
就在这时候,四只小浣熊不约而同地发出哀号,令我们为之心碎。欧瑟的心情和我们一样哀痛,它抬起头来仰天长啸。
“哎呀!”奥斯卡说,“我得赶快回家挤牛奶了。”
“真没用!”我破口大骂。
“你说谁没用?”
“你是个最没用的人。”
“好吧!但是,我觉得你这么做太疯狂了。”
我抬起头仰望,夕阳逐渐西沉,那只重约二十磅的母浣熊仍在树上,我拍拍欧瑟之后就开始爬树。
我的运气还算不错,爬上树之后,月儿已经露出微光,我并不急着和浣熊交手。母浣熊面对这个危险时刻,惊愕地看着我,并且已经选定一个防御的好位置。
“我打算用水手刀割断树枝。”
“然后呢?”
“它往下掉时,你要接好。”
奥斯卡脱下他的横条花布夹克,准备接受这个“非生即死”的大挑战。
当我在割树枝的时候,很担心那只母浣熊会突然攻击我。
一轮明月缓缓地上升,我不能再犹豫了,洞穴里还有嗷嗷待哺的小浣熊呢!欧瑟偶尔发出哀号声,癞蛤蟆和青蛙在沼泽里低鸣,而猫头鹰的尖叫,更增添几许阴森的气息。
“你还好吧?”奥斯卡问。
“很好!准备出手了。”
“看我的!”可是,奥斯卡的声音却并不显得那么勇敢。
白橡树的树枝摇摇欲坚,忽然“啪!”地一声往下掉去。
我百分之百地肯定,奥斯卡尽力了,他和浣熊纠缠大约五秒之后,带着被树枝戳破的夹克往后退。三只小浣熊立刻兴奋地转进树林中,跟着母浣熊走了。奥斯卡趁机捉住最后那只。虽然,这是我们唯一的收获,但是已经很值得高兴了。
这是我第一次抱一只小浣熊,它像只鹌鹑宝宝似的紧缩着;又像只小狗在找母奶一样,不停地用鼻子磨蹭。我肩负主人和饲养它的重大责任,倍感压力沉重。欧瑟在月光下嬉闹,庆贺我又多了一只宠物。
“它是你的。”奥斯卡伤心地说,“我爸不会让我养它,几个星期前,他才在鸡舍里杀死一只浣熊。”
“你可以到我家来看它。”我建议。
“当然!”
我们静静地往回走,想着,我们这年龄所能拥有的权利实在太少了。不久我们开始聊起曾见过的浣熊,以及如何饲养、教育这只小款熊。
奥斯卡说:“我曾经看过一只母浣熊带着五只小宝宝。”
“它们在做什么?”
“它带着它们到溪边,让它们模仿它的动作。”
“模仿些什么?”
“我猜,它们想拭着用前爪去捕食猎物。”
一阵闪电过后轰隆隆的雷声响起,像是数英里远传来的大炮声,使我们记起法国正打得激烈的战争,或许我哥哥赫胥已经冲到前线了。自从母亲去世以后,我讨厌想起那会令千万人受伤和死亡的战争。现在,我们虽然安全地远离战争,却担心着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如何养大这只小浣熊。
当我们走回桑德烈家门前的小路时,奥斯卡说:“我真担心哪!”不过我觉得他似乎在为我担心。当我们走近他家前院时,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我去敲门,自己却躲在菊花丛中静静等待。
奥斯卡这么做是聪明的,因为桑德烈先生听到敲门声,立刻鲁莽地冲出来,口中夹杂德文和瑞典话,喋喋不休地骂着。他恼怒奥斯卡这么晚回家,看起来他也不怎么喜欢我。
“我的儿子呢?”
“那不是奥斯卡的错,是我要求他陪我一段路,散散步。”
“他在哪里?”
“我们……”我支支吾吾地回答不上来。
“‘我们’什么?”
“我们从洞穴里捉到一只小浣熊,”我说,“就是这一只。”
“浣熊?”桑德烈先生大叫。
我很担心桑德烈先生会把奥斯卡从树丛里揪出来。但是,就在这时候,桑德烈太太走出来了,柔柔的月光正照在她银色的发梢上。
“赫曼,上床吧!”她平静地说,“我来照顾它。出来!奥斯卡!别躲在树丛后面。”
出乎我意料之外,桑德烈先生竟然服从了。他拿着一盍灯,走过黑黑的回廊,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奥斯卡的母亲带我们走进厨房,给我们喝热汤,还热了牛奶给小浣熊喝。
“这小家伙饿了。”她怜爱地摸着它,“奥斯卡,去拿干净的麦草来。”
我专心地看着她的动作,她啜一口牛奶,把麦草夹在双唇间,然后奶水就沿着麦茎流进浣熊的嘴里。
“你看,它的吃相多可爱啊!”奥斯卡的母亲说,“瞧,你将来要这样喂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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