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史.欧阳修传>
欧阳修,字永叔,庐陵人。四岁而孤,母郑,亲诲之学,家贫,至以荻画地学书。幼敏悟过人,读书辄成诵。及冠,嶷然有声。
宋兴且百年,而文章体裁,犹仍五季余习。皱刻骈偶,淟涊弗振,士因陋守旧,论卑气弱。苏舜元、苏舜软、柳开、穆修辈,咸有意作而张之,而力不足。修游随,得唐韩愈遗稿于废书簏中,读而心慕焉。苦志探颐,至忘寝食,必欲并辔绝驰而追与之并。
举进士,调西京推官。始从尹洙游,为古文,议论当世事,迭相师友;与梅尧臣游,为歌诗相倡和,遂以文章名冠天下。入朝,为馆阁校勘。
范仲淹以言事贬,在廷多论救,司谏高若讷独以为黜。修贻书责之、谓其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若讷上其书,坐贬夷陵令。庆历三年,知谏院。
时仁宗更用大臣,杜衍、富弼、朝琦、范仲淹皆在位,增谏官员,用天下名士,修首在选中。每进见,(劝)帝延问执政,咨所宜行。既多所张弛,小人翕翕不便。修虑善人必不胜,数为帝分别言之。
初,范仲淹之贬饶州也,修与尹洙、余靖皆以直仲淹见逐,目之曰"党人"。自是,朋党之论起,修乃为《朋党论》以进。其略曰:"谓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臣谓小人无朋,惟君子则有之。小人所好者利禄,所贪者财货,当其同利之时,暂相党引以为朋者,伪也,及其见利而争先。或利尽而反相贼害,虽兄弟亲戚,不能相保,故曰小人无朋。君子则不然,所守者道义,则同道而相益,以为事国,则同心而共济,终始如一,故曰:惟君子则有朋。纣有臣亿万,惟亿万心,可谓无朋矣,而纣用以亡。武王有臣三千,惟一心,可谓大朋矣,而周用以兴。盖君子之朋,虽多而不厌故也。故为君但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则天下治矣。"
修论事切直,人视之如仇,帝独奖其敢言,而赐五品服。顾侍臣曰:"如欧阳修者,何处得来?"同修起居注,遂知制浩。故事,必试而后命,帝知修,诏特除之。
奉使河东。自西方用兵,议者欲废麟州以省馈饷。修曰:"麟州天险,不可废,废之,则河内郡县城以,民皆不安居矣。不若分其兵,驻并河内诸堡,缓急得以应援,而平时可省转输,于策为便。"由是州得存。又言:"忻、代、苛山岚多禁地废田,愿令民得耕之,不然将为敌有。"朝廷下其议,久乃行,岁得杰数百万斛。凡河东赋敛过重民所不堪者,奏罢十数事。
使还,会保州兵乱,以为龙图阁直学士、河北都转运使。陛辞,帝曰:"勿为久留计,有所欲言,言之。"对曰:"臣在谏职得论事,今越职而言,罪也。"帝曰:"第言之,毋以中久为间。"贼平,大将李昭亮、通判冯博文私纳妇女,修捕博文系狱,昭亮惧,立出所纳妇。兵之始乱也,招以不死,既而皆杀之,胁从二千人,分隶诸郡。富弼为宣抚使,恐后生变,将使同日诛之,与修遇于内黄,夜半,屏人告之故。修曰:"祸莫大于杀已降,况胁从乎?既非朝命,脱一郡不从,为变不细。"弼悟而止。
方是时,杜衍等相继以党议罢去,修慨然上疏曰:"杜衍、韩琦、范仲淹、富弼,天下皆知其有可用之贤,而不闻其有可罢之罪。自古小人谗害忠贤,其说不远。欲广陷良善,不过指为朋党,欲动摇大臣,必须诬以专权。其故何也?去一善人,而众善人尚在,则未为小人之利;欲尽去之,则善人少过,难为一一求瑕,唯指以为党,则可一时尽逐。至如自古大臣,已被主知而蒙信任,则难以他事动摇,唯有专权是上之所恶,必须此说,方可倾之。正士在朝,群邪所忌,谋臣不用,敌国之福也。今此四人一旦罢去,而使群邪相贺于内,四夷相驾于外,臣为朝廷借之。"于是邪党益尽修,因其孤甥张氏狱博致以罪,左迁知制诰、知滁州。居二年,徙扬州,颍州。复学士,留守南京,以母忧去,服除,召判流内铨,时在外十一年矣。帝见其发白,问劳甚至,小人畏修复用,有诈为修奏,乞澄汰内侍为奸利者。其群怨怒,谮之,出知同州,帝纳吴充言而止。迁翰林学士,俾修《唐书》。奉使契丹,其主命贵臣四人押宴,曰:"此非常制,以卿名重故尔。"
知嘉佑二年贡举。时士子尚为险怪奇涩之文,号"太学体",修痛排抑之,凡如是者辄黜。毕事,向之器薄者伺修出,聚噪于马首,街逻不能制;然场屋之习,从是遂变。
加龙图阁学士,知开封府。承包拯威严之后,简易循理,不求赫赫名,京师亦治。旬月,改群牧使。《唐书》成,拜礼部侍郎翰林侍读学士。修在翰林八年,知无不言。
台谏论执中过恶,而执中犹迁延固位。修上疏,以为"陛下拒忠言,庇愚相,为圣德之累。"未几,执中罢。修尝因水灾上疏曰:"陛下临御三纪,而储宫未建。昔汉文帝初即位,以群臣之言,即立太子,而享国长久,为汉太宗。唐明宗恶人言储嗣事,不肯早定,致秦王之乱,宗社遂覆。陛下何疑而久不定乎?"其后建立英宗,盖原于此。
五年,拜枢密副使。六年,参知政事。修在兵府,与曾公亮考天下兵数及三路屯戊多少、地理远近,更为图籍。凡边防久缺屯戊者,必加蒐补。其在政府,与韩琦同心辅政。凡兵民、官吏、财利之要,中书所当知者,集为总目,遇事不复求之有司,时东宫犹未定,与韩琦等协定大议。英宗以疾未亲政,皇太后垂帘,左右交构,几成嫌隙。韩琦奏事,太后泣语之故。琦以帝疾为解,太后意不释,修进曰:"太后事仁宗数十年,仁德著于天下。昔温成之宠,太后处之裕如,今母子之间,反不能容邪?"太后意稍和,修复曰:"仁宗在位久,德泽在人。故一日晏驾,天下奉戴嗣君,无一人敢异同者。今太后一妇人,臣等五六书生耳,非仁宗遗意,天下谁肯听从?"
修平生与人尽言无所隐。及执政,士大夫有所干请,辄面谕可否,虽台谏官论事,亦必以是非诘之,以是怨诽益众。
修以风节自持,既数被污蔑,年六十,即连乞谢事,帝辄优诏弗许。及守青州,又以请止散青苗钱,为安石所诋,故求归愈切。熙宁四年,以太子少师致仕。五年,卒,赠太子太师,谥曰文忠。
修始在滁州,号醉翁,晚更号六一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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