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


 



  天山大气磅礴,大刀阔斧。

  一个国画家到新疆来画天山,可以说是毫无办法。所有一切皴法,大小斧劈、披麻、解索、牛毛、豆瓣,统统用不上。天山风化层很厚,石骨深藏在砂砾泥土之中,表面平平浑浑,不见棱角。一个大山头,只有阴阳明暗几个面,没有任何琐碎的笔触。

  天山无奇峰,无陡壁悬崖,无流泉瀑布,无亭台楼阁,而且没有一棵树,--树都在"山里"。画国画者以树为山之目,天山无树,就是一大片一大片紫褐色的光秃秃的裸露的干山,国画家没了辙了!

  自乌鲁木齐至伊犁,无处不见天山。天山绵延不绝,无尽无休,其长不知几千里也。

  天山是雄伟的。

  早发乌苏望天山

  苍苍浮紫气,

  天山真雄伟。

  陵谷分阴阳,

  不假皴擦美。

  初阳照积雪,

  色如胭脂水。

  往霍尔果斯途中望天山

  天山在天上,

  没在白云间。

  色与云相似,

  微露数峰巅。

  只从蓝襞褶,

  遥知这是山。

  伊犁闻鸠

  到伊犁,行装甫卸,正洗着脸,听见斑鸠叫:

  "鹁鸪鸪--咕,"

  "鹁鸪鸪--咕……"

  这引动了我的一点乡情。

  我有很多年没有听见斑鸠叫了。

  我的家乡是有很多斑鸠的。我家的荒废的后园的一棵树上,住着一对斑鸠。"天将雨,鸠唤妇",到了浓阴将雨的天气,就听见斑鸠叫,叫得很急切:

  "鹁鸪鸪,鹁鸪鸪,鹁鸪鸪……"

  斑鸠在叫他的媳妇哩。

  到了积雨将晴,又听见斑鸠叫,叫得很懒散:

  "鹁鸪鸪,--咕!"

  "鹁鸪鸪,--咕!"

  单声叫雨,双声叫晴。这是双声,是斑鸠的媳妇回来啦。"--咕",这是媳妇在应答。

  是不是这样呢?我一直没有踏着挂着雨珠的青草去循声观察过。然而凭着鸠声的单双以占阴晴,似乎很灵验。我小时常常在将雨或将晴的天气里,谛听着鸣鸠,心里又快乐又忧愁,凄凄凉凉的,凄凉得那么甜美。

  我的童年的鸠声啊。

  昆明似乎应该有斑鸠,然而我没有听鸠的印象。

  上海没有斑鸠。

  我在北京住了多年,没有听过斑鸠叫。

  张家口没有斑鸠。

  我在伊犁,在祖国的西北边疆,听见斑鸠叫了。

  "鹁鸪鸪--咕,"

  "鹁鸪鸪--咕……"

  伊犁的鸠声似乎比我的故乡的要低沉一些,苍老一些。

  有鸠声处,必多雨,且多大树。鸣鸠多藏于深树间。伊犁多雨。伊犁在全新疆是少有的雨多的地方。伊犁的树很多。我所住的伊犁宾馆,原是苏联领事馆,大树很多,青皮杨多合抱者。

  伊犁很美。

  洪亮吉《伊犁记事诗》云:


  鹁鸪啼处却春风,

  宛与江南气候同。


  注意到伊犁的鸠声的,不是我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