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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张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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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跃,中国哲学史研究者,三松堂的关门弟子,冯友兰先生的最后一个博士生。
他很年轻,时间在他身上停止时,不过三十三岁。不知他还有多少计划,多少梦想,可是本来应是慷慨给予的年岁竟然掠走了一切。
去年春天,我从医院经过治疗回到燕南园,他曾来看望。当时说是睡眠很不好。我们没有料到这是重病的表现。夏天听说他住医院了,还曾想以后要给他介绍一种有助于睡眠的气功。十二月二十二日我奉双亲归窆,知他关心,也曾通知,而那时他已不能起床了。
六天以后,他随老师游于地下。这消息我是从电话中得知的,当时已又是一年春了。我惊诧叹息,人生真不可测。
父亲最后几年的著书生活中,常为助手问题苦恼,学校没有名额,找人抄抄写写总不当意。一九八五年任又之(继愈)先生建议,最好带博士生。学生可以随在身边学习,又可以帮助工作,可谓一举两得。于是,便有张跃出现在三松堂前。
这是个能干的年轻人。父亲有四字评语:"书而不呆。"和我家几个"又书又呆"或竟"呆而不书"的呆子们相比,能帮得上忙多了。他来时,《中国哲学史新编》第四册刚开始。他除在指导下读书写论文,便是帮助查找资料,看《新编》稿。间或也帮助记录。父亲从他那缩微资料馆般的头脑中提出篇目,张跃便去查找。有一次父亲要外子蔡仲德找一本书,说记得这书家里是有的。蔡教授遍找无着。次日准备到大图书馆去借。不料张跃一出书房门,便看见走廊里的一堆书中赫然躺着那本书。为这事我们笑了一个月。
三年一转眼过去,张跃毕业了,获北京大学哲学博士学位,仍回宗教所工作。但他还是每周来一次帮助《新编》的写作。那时我们已找到一位退休中学教员马风荪先生,旧学颇有根底,做记录胜任愉快,形成了一个较稳定的班子。
《新编》的完成张跃是有功的。在马先生来以前,笔录的人水平很差,张跃为了弄清究竟是哪几个字,就得向失聪的老人嚷嚷半天。父亲对中国哲学有话要说,原拟写八十一、八十二两章,但内容似少些。是张跃建议合并为一章,成为八十一章,即现在的讲解中国哲学的底蕴精神的最后一章。父亲对八十一这数字很满意。
记得那是在中日友好医院病房里谈论这事的。在走廊上张跃对我说:"不管怎样,先弄出一个提纲也好。"都怕父亲写不完这书,他竟以惊人的毅力字斟句酌地写完了,不仅只是提纲。而只有他年纪三分之一的张跃,患病前正在写《冯友兰先生传略》。他竟没有写完。
人们说,这是他们师生的缘分。他们一起看到《新编》的成稿,却都没有能看见最后一册的出版。最后一册,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出版。时有读者写信,或竟登门来问,我回答不出。
对老人的生活,张跃也是关心的。往医院看望,每每一陪就是一下午。若干年前,父亲的一位老学生送来一架粉碎机,我搁着没有用。直到这早先看来较特殊的小小机器有了普遍性,直到张跃来了,而且熟了,自告奋勇摆弄它半小时,机器才开始工作。
《新编》第七册完成后,父亲照例向帮助工作的学者们致谢。这是最后一册,父亲把我和仲都写上了。我以为不必,删去了。张跃提出也不要写他,我们当然没有同意。书而不呆,能干而不自矜,这样的人,似乎日见其少了。
张跃的硕士论文题目是《理学的产生与时代精神》,博士论文题目是《唐代后期儒学的新趋向》,已编辑成书,由台湾文津出版社收入该社的博士丛书。
人生匆匆,真如过客。过客的身份,是每一个人都一样的,但每个人留在别人心中的,很不一样。
1992年2月中旬
原载1992年5月10日《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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