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有可人


 



  这天天气很好。我想在客厅摆些花。五月初,花不少,插两枝丁香或几朵月季就可以添许多生气。可是似乎到客人来了,花也没有插上。

  客人是英国人。一位是多丽斯·莱辛,根据报上的称呼,她是一位文豪。另一位玛格丽特·德拉布尔,则是著名作家。同来的还有德拉布尔的夫婿麦克尔·霍罗尔伊德,是传记文学作家。两位女作家的大名我当然知道,但没有读过她们的书。九年前访英时她们不在伦敦,未曾谋面。这次得知她们要来访我,心下是有几分诧异的。

  《中国大百科全书·外国文学卷》中有莱辛小传。她一九一九年生于英属伊朗,童年时全家迁到英属罗得西亚。一九四九年才返回伦敦定居。对于祖国来说,她是一个异乡人,一定是有很多不寻常的感受。卷中说,她写作题材广阔,富有社会意义。"西方有的评论家认为莱辛是当代英国最优秀的女作家,堪与简·奥斯丁和乔治·艾略特媲美"。她的作品有《青草在歌唱》、《天狼星的试验》、《优秀的恐怖分子》等数十种。在向百科全书讨教之余,我记起有人送过我一本莱辛的短篇小说集《习惯的爱》(抑或《爱的习惯》?)。为了领略文风,很想找来翻一翻,便是书籍一入风庐,向来难以寻觅。于是临时的佛脚也没有抱成。

  德拉布尔是一位女性文学的现实主义作家,著有《光辉的道路》、《自然的好奇》和《象牙之路》三部曲等书。由于文学上的成就,已被封为英国勋爵。她生于一九三九年,一家人都毕业于剑桥大学。我在伦敦时倒是见过她的姐姐安托尼亚·勃雅特,也是一位小说家。她们的妹妹海伦是艺术史家,弟弟理查德是一位法官。关于玛·德拉布尔的介绍,总是全家出动的。

  她们进了院门,从小径上走过来了。莱辛是一位瘦削的小老太太,满头银发。德拉布尔则较高大,看去不像年过半百。英语系教授陶洁陪同前来。她们刚刚在英语系会见学生,讲了英国文学情况。

  坐定后献茶。这时莱辛对我说:"我不喝印度红茶。"我一愣,顿时想起贾母不喝六安茶的声明。想来这是老年人的情性。当即回答说我这里没有印度红茶,我们喝的是北京花茶。"茶叶用茉莉花熏过的。"陶洁的英语极流利。

  茶过三巡,话也说了不少。她们所以来访,原来是因为读了我那篇小说《鲁鲁》(见于《1949-1989中国最佳短篇小说》)。这书是中国文学出版社编选出版的,前面有李子云序。全书无论从哪方面看都很好,子云的序也很精彩。最令我高兴的是《鲁鲁》的译文,除一些小地方不够准确(谁也难免)外,颇为传神。好几年前,澳大利亚一家出版社出版了一本中国女作家三人集《吹过草原的风》,内有《鲁鲁》,译文较为生硬。有的翻译更看不出原作面貌了。《最佳短篇小说》中《鲁鲁》的译者是克利斯朵夫·司密斯。

  她们说她们喜欢动物,也喜欢写动物的作品。奇怪的是她们没有读过屠格涅夫的《木木》。话题转到英国文学,说起哈代。莱辛说她喜欢哈代,最喜欢《无名的玖德》。我想我最喜欢的是《还乡》,其中游苔莎一心向往大城市的心态,现在若重读,定会有新的感受。

  她们去过了八达岭。莱辛说那一条路很像意大利(希望我没有记错)。她问我写不写长篇小说,我说写的。她说希望早读到,可得找个好翻译。她的小说《金色笔记》已译成中文,我没有勇气替她看看文笔如何,以前读书读稿一目数十行,随意间就完成,现在数行之后眼睛就发花,想看也看不见了。

  话题转向了德拉布尔。我说你们家很像勃朗特姊妹一家,三姊妹都写作,有一个兄弟。她笑起来,说:"大家都这么说。可是我们的弟弟比她们的强多了。"勃朗特家的男孩游手好闲,有人请客,常找他陪着说话,类似清客一流人物。说话间,德拉布尔送我一本图文并茂的书《作家的不列颠》,其中有许多作家故居和他们吟咏描写过的景物。莱辛也拿出书来,但并不送我,而是交给陶洁,赠英语系。当然这样读这书的人会多得多,是好办法。两个多月后,莱辛从伦敦寄了书来赠我,书名《伦敦观察》,是一本短篇小说集,内容多为自己成为祖国的异乡人这类感受,正是我关心的。

  霍罗尔伊德不只写传记,还做了许多组织工作。曾任英国作家协会主席、英国笔会中心主席。他话不多,显得很谦逊。在座的还有英语系教授陈瑞兰,她翻译了多篇安格斯·威尔逊的小说。客人们希望见她,可能也希望她多译些英国作品吧。

  过了几天,数理逻辑专家兼哲学家王浩教授偕夫人哈娜来访。王浩兄留了胡子,须发灰白,若在路上相遇,一定认不得了。他的成就是大家熟悉的,于此不多赘。他们从美国来参加北大校庆,特别是数学系系庆,后在勺园小住。哈娜是捷克人,思路活泼敏捷,说的英语很悦耳。我觉得她很可爱。她说她到北大来,只想见一个人,可惜见不到了。那就是我的父亲--冯友兰先生。人见不到,还可以看看三松,看看遗著,看看我。于是来到三松堂。哈娜说她最喜欢《中国哲学简史》这本书,我们马上互引为同调。我素以为《简史》是一本出神入化的书。写这书时,父亲已有哲学史方面的研究成绩,又创造了自己的哲学体系,两卷本《中国哲学史》和"贞元六书"俱已流传。《简史》将两方面成就融会贯通,深入浅出,内行不觉无味,外行不觉难懂。还有经过卜德教授润饰的英文,可谓清丽流畅。哈娜还喜爱文学,对莱辛、德拉布尔的作品都很熟悉。也说起勃朗特姊妹。人处五洲,肤色各异,可是谈起来都很了解。世界真像个大家庭。

  座间还有清华学长唐稚松。他一九四八年到香港,我父亲写信叫他回来,他就回来了。唐兄现任中科院学部委员,一项研究成果获国家自然科学一等奖,为国家人民作出了贡献。除是科学家外,他还是诗人,旧诗格调极高,有"志汇中西归大海,学兼文理求天籁"之句。一九五一年陈寅恪先生曾专函召他赴穗任唐诗助教,可见造诣。他因另有专长,未能前往。

  和王、唐两位谈话,每觉有新趣。他们都是"志汇中西"、"学兼文理"的人物。聚在一起,真是难得。遗憾的是,说的话我渐渐不懂了,虽用心听着,还如在五里雾中坐地。

  八月下旬,美国女学者欧迪安来访。她是冯学研究专家,最近将几篇研究冯学的论文译成英文,自己写了一篇洋洋洒洒的序,将在美国出版。她极赞赏父亲对郭象的见解,屡次提到。我乃赠以一本冯氏英译《庄子》,其中有一篇专论郭象的文章。她真是大喜过望,如获至宝。她这次要查清冯著每一本书的出版年月,十分认真仔细。有一本书一时找不到,她辗转问过许多人,那晚深夜又问到我这里,经过补充的线索,终于查清。

  我还想起另一位女学者,日本的后藤延子。《三松堂全集》中有的文章是她在日本找到的。她也是不肯有一点马虎的,对我们有些学者大而化之的作风频频摇手兼摇头。《三松堂全集》总编纂涂又光曾慨叹道:"若不认真努力,愧对延子。"

  坚忍执著,知其不可而为之,本是我民族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现在似乎是要渐渐融化在滔滔商海中了。不要说皓首穷经,就是肯安下心来坐一坐冷板凳的人也愈来愈少了。

  然而总有希望。我想起另一位来访者。

  七十年代末,大家刚刚可以随意走动,三松堂来了个李姓青年人,年纪不过十八九岁,家在河南某县农村。他来的目的,是谈谈读书。他非常喜欢读书,村里无书,便每天步行数十里路,到地区(似是洛阳)图书馆去读书。回家往往在深夜。我后来根据他的谈话写了童话《星之泪》,写星星为一位好学的年轻人照亮路程。他的读书范围很广。除中国经典书籍外,那时正在读西方启蒙运动时的著作。他很想读狄德罗的《拉摩的侄儿》,却找不到。我发愿若买到一定寄去。我把他的地址姓名的纸条放在砚台里,过了好几年,纸条终于不见了。

  那年轻人后来不知读了多少书,又不知走上了哪一条生活之路。我想,在读书做学问的道路上,总会有更年轻的人跟上来的。


  1993年12月

  原载1993年12月4日《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