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他的思想变成铅字


 



  --《顾准文集》读后断想

  一

  读了《顾准文集》,忽然想起毕朔望1979年为张志新写的《只因》:

  只因你牺牲于日出之际,监斩官佩戴的勋章显出了斑斑血迹。

  只因你胸前那朵血色的纸花,几千年御赐的红珊瑚顶子登时变得像坏猪肚一般可鄙可笑。

  只因夜莺的珠喉戛然断了,她的同伴再也不忍在白昼作清闲的饶舌。

  只因你的一曲《谁之罪》,使一切有良知的诗人夜半重行审看自己的集子。

  只因你恬静的夜读图,孩子们认识了勇气的来历。

  只因你的大苦大难,中华民族其将大彻大悟?!


  不知道别人的感受怎样,这些诗行贴近我此刻面对顾准遗篇的心情。

  1972年到1974年,顾准以他孤独病弱之躯拿起笔来,就"娜拉出走以后怎样"的问题写下这些通信和笔记的时候,我却苟安于干校一角,后来又回京在长期待分配中,因而自得于投闲置散,无所事事,以为可以好好休息休息,从来没想过休息之后该干什么,更没想到在同一城中,有像顾准这样的人不知疲倦地作着严峻的思考。我这种庸人心态,很像我后来嘲笑过的,口口声声说保存阵地,但在保存着的阵地上始终不放一枪一弹的那种情形。

  我有什么资格来谈顾准呢?

  满城争说顾准未必是好事,几乎所有满城争说的人和事,到头来都成过眼云烟,因为赶时髦的人一来随梆唱影,难免热闹一番完事。

  而沉思的顾准,需要习于沉思、甘于沉思的人的理解,也只有好学深思并勇于探索的人能够接近他,同他对话。

  二

  顾准从理想主义到经验主义的精神历程,不是一朝一夕完成的;他的思想经过身心痛苦的磨炼和淬砺。

  人们赞许他的胆识。一般地说,人可能有胆而无识,也可能有识而无胆。而在顾准,他的胆离不开他的识,他的识离不开他的胆;胆是先导,识是基础。古人以才、学、识并提。顾准的"识",是把他的"才"和"学"相乘以"胆",即绝不自囿于权威之见的理论勇气,敢于怀疑、敢于否定的科学批判精神。

  顾准这样说明他对哲学问题和现实问题进行探索的心路:

  我还发现,当我愈来愈走向经验主义的时候,我面对的是,把理想主义庸俗化了的教条主义。我面对它所需要的勇气,说得再少,也不亚于我年轻时候走上革命道路所需的勇气。这样,我曾经有过的,失却信仰的思想危机也就过去了。

  只有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才谈得到通过对经验的总结去升华理论。假如连经验最表层的事实都不敢去揭示甚至不敢去接触,还侈谈什么对真理的探求呢?当然,我在这里还并不是说那些竭力阻挠人们面向残酷的真实的人,因为虚伪和欺骗本来就是他们的安身立命之所。

  对于历史和现实中的问题,我们应该自省的是我们究竟有几分勇气面对事实?两千多年甚至更长时间的"普遍奴隶制"的阴影是不是还笼罩着我们:为尊者讳,为长者讳,以至为流氓打手讳;不得罪于巨室,不得罪于上级,不得罪于朋友,以至不得罪于"群众"……一个时期我们听到不少对于"媚俗"的批评,而对源远流长的"媚上"现象(其尤甚者则是古所谓的逢君之恶),却似乎久久听不到什么批评了,莫非这种多年的老毛病已经根治了吗?

  三

  不是任何一种见识都堪称智慧的。机智诡巧不等于智慧,小聪明则更等而下之。我说顾准达到了智慧的境界,是因为他有关中国的命运、人类的未来的深沉思考,在当代属于先知先觉之列。不知道什么缘故,我们久久不用先知先觉这个系列概念,也不引用"以先知觉后知,以先觉觉后觉"的话了。然而在当代中国确还有先知先觉在,顾准就是这样一个人。在几乎有着同样经历的人中间,走出理想主义的围城;他从马克思主义的营垒中来,"冒天下之大不韪",重新认识马克思主义,下了绝对是"笨功夫"。

  中国的东方专制主义,或者可以叫做皇权专制主义的特点,在顾准这里得到确认。我读到有关章节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总在心里浮现蚂蚁、蜜蜂和猕猴的形象:在蚂蚁王国和蜜蜂王国,蚁王和蜂王是"受命于天"的,那蚁群和蜂群奔波觅食,而蚁王和蜂王凌驾于群落之上的秩序也似乎与生俱来,亘古不变。比蚂蚁和蜜蜂在生物学上进化程度更高一些的猕猴,每一群落的猴王,都是其中最强悍的公猴,经过一两年至多三四年的任期,就要发生争夺王位的厮斗,一成年公猴要战胜群落内的全部公猴和群落外企图入群夺取王位的散猴,才能"成者为王",获得在猴群里一切优先包括以强凌弱的统治权,乃至优先占有发情母猴交配的特权(只有同时发情母猴超过四只以上,才允许副王染指)。一个猕猴群落不过几十只大小猴子,蚁群和蜂群则是成千上万,尽管这样,比起人类的群体来都是具体而微了;而它们的一个共同点则是不存在理性的选择--在人类社会生活中,在多大程度上摆脱了上述的模式,是不是可以说也正是从动物到人的进化和人类进一步文明化的重要标志呢?

  顾准论证了从中国的传统文化中产生不了科学和民主,要确立科学和民主,必须彻底批判中国的传统思想。即以中国传统的政治文化来说,口头上的儒家本来就是牧民之学,而实际政治行为更多循着申韩之道,此所以权术以至阴谋诡计充斥着自古以来的政治史,这些都能在韩非的书里找到源流,韩非是最早对截至战国时代为止的君主专制统驭术作总结的一人。顾准在"评法批儒"的高潮里认为韩非在中国的历史上没起一点积极作用,个人道义也毫无可取,此论同样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可惜限于当时的条件,如同其他一些论点一样,未能充分地展开。不过,在今天的"国学"热里,在听到什么"用儒家的主体道德思想来培养'四有'新人"等调调的时候,顾准的字里行间仿佛吹出清新的风,荡涤着犹如地下宫殿里霉湿污浊的空气。

  我是顾准的晚辈,然而也是从理想主义走向经验主义,从诗走向散文的。我缺少他那样的理论功力,对他所提出的涉及那么广泛的诸多命题,不是一下子都能消化并参与深入探讨的。但是我以为我能够理解顾准,对他的精神历程感同身受,我发现我的心和他相通,尽管在思想上我是远远迟到的。

  四

  顾准执著于他的执著,他执著的追求和探索是为了接近真理,但他从来没有以掌握了真理自居。真理一旦被认为已经为人所掌握,尤其是为权威者所掌握,就有被绝对化的危险。

  似乎是莎士比亚留下一句名言:"世界上只有一个金科玉律,就是没有金科玉律。"是不是同样可以说:"世界上只有一个绝对真理,就是没有绝对真理。"

  顾准曾慨叹"马克思的学生中未必有几个人能够懂得这一点"。而他,作为马克思的学生,没有把马克思视为教主,把自己视为教徒,而是作为马克思的同道和诤友,"毫不隐瞒自己的观点"。以马克思生前不断修正自己观点的风度看来,他是不会把顾准看成异己的。因此,我以为,倘若是一个与马克思有同样追求的人,或由这样的人形成的群体,有什么理由不能容纳顾准的思想以至顾准这个人呢?


  1995年10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