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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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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民族研究所时,只用一个多小时就办完了一切离所手续。感叹过一瞬,觉得毕竟是求学钻研九年的旧地,人的缘分薄时也真是太薄了。走下大门台阶时突然怅惘了一会儿:我的一躯色彩变啦,而且这么简单。有什么未清的事么,踌躇着停了一下,突然觉得不该还那本书。
那是一本中亚探险史,遍记了十九世纪末以来踏查中亚的那些奇人事迹。然而使我怅怅然的不在那些艰苦大业,而是书中的一帧插页照片。
我恨我记不起那座山的名字,也记不清它究竟是坐落在巴基斯坦还是阿富汗了!只记得它的方位,仿佛当年夜里捧读时,我曾幻梦般感到:应当登上天山西部的某一座主峰来眺望它;而且若想看得真切而激动,非要经特克斯溯水而上,绕过玄奘西行的经路--木素尔冰岭关隘,从清朝卡伦(哨所)的波马边界攀援,紧贴着苏联国土靠近雪线,最后--在伟大的汗腾格里冰峰之巅眺望它才行。
上述路线不是遛半个月新疆就生虱子般生一沓子散文的骚墨客懂得的。
而那座山,它只有在如上的汗腾格里顶峰才能呈示神姿。特克斯上游清冽的风刺着肌肤。那一年我进了有温泉的山口,想努力靠近汗腾格里--但是没有成功。山太陡了,后来走在一面镜面般光滑的、鹅绿色的山坡上时,骑在马上觉得人马都在悬崖边棱上走钢丝。不仅骑坐的俯仰散漫,当时恐惧得连气都屏住了。后来不敢控马,把命交给马儿。仗了它一步步走完坡脊,后来才勉强下了山--而我还是正经的蒙古草地骑手出身。我没能看见那山。
不先登上汗腾格里,是无法瞻仰那座被整个中亚崇拜的神山的。而我知道了,连汗腾格里都是绝顶。
十九世纪的探险大师们却不知在哪儿支上了相机,拍摄下如此一帧它的神异影像。这张照片,不,这座山是一座只需人对它的黑白照片望一眼就终身崇拜终生爱慕的,不可思议的高清神圣的极限。
那山无法描述。但该简略说几句:那山是在一个山结正中,四面八方耸矗着著名山脉的顶峰主峰。它并不高于那些群峰,但它却浑圆怪异地从那山结央心升起,像一万只茫茫白羊中蜷着一头漆黑的驹犊。群峰都披冰肩雪,只有它如黑玻璃黑水晶,刻着坚硬光滑的纹理线。群峰峥嵘如吼,只有它静若处子。群峰组成一片山的狂涛骇浪,拥戴着神密肃穆的这异情异色的它。
在一帧黑白照片中,该节略该掩饰的都不再存在。剩下的只有一种近乎恐怖的感觉--对于少数人来说,如果他们从东麓北麓踏遍了天山山脉;如果他们从西北麓熟读了帕米尔高原;如果他们透彻了昆仑、冈底斯和喜马拉雅几大山脉--他们在这一帧画面前将懂得崇拜的起源。
我从心底理解了一些百年前那些不安宁的探险大师,好像能试着揣摸他们那从未诉说的心境。
如果鲁迅的环境是在这群山之间,我想先生就不会再用匕首去攻打粪土了。而且,中亚也会增加一个虔诚的信者和一批绝好的赞美文。
我后悔过早地还了那册书,如今我手头身边失去了那幅画。一连几天,也许是因为苦夏的空寂吧,我病了一般只是痴痴想着那座圣山。
后来我也想冒一次险,我支起画板把我的印象画了一个轮廓。我用薄薄的蓝灰底色,使一座莹莹浑圆的峰从几条磅礴巨脉的钳锁中缓缓浮现了。接着我迟疑了,一直到今天我还神神鬼鬼地狐疑难定。
怎样为它着色呢?连一笔都不敢往上画。
险入这样的位置--如同驼蹄的凹窝和冰壁上凿出坑洞的位置--是可感慨的。因为面对着这奇观般的神圣以后,心就不可能再向其它崇拜。而这座山有谁见过,有谁想象过,有谁可能和它有缘呢?遭逢这样一座山以后只能把它永远藏在心底。探险结束了,回到山外,回到人流熙攘的地方,回到都市,遇上相知可以向他畅谈汗腾格里和慕士塔格,畅谈小道怎样危险地缠着陡坡棱线滑下--若是净遇些异类呢?
谁都学会了和他们只扯扯姑娘追,只扯扯麦西莱甫;扯扯葡萄、哈密瓜、烽火台或者阿斯塔那的干尸。从新疆、内蒙古、西藏归来的人们,哪一个没有一点浅浅的孤独呢?何况你们,何况怀里揣着普热瓦尔斯基、赫定、斯坦因的著作和地图,狂热地和他们默默赌命的你们呢?
文学界里熬成婆婆的小贩小农式的理论家们在说:啊,多么生动的特色!真正写出了西部诗情!遛了半个月旅游路线的骚客们兴奋地又掏出一本来。你们该怎么办呢,还准备同那理论家们诉说一下关于着色的困难么?还准备掏出那张黑白照片一样的画稿么?
你们默默离开了,像我离开民族研究的职业一样。爱上那些过分激动的大山脉是一种悲剧,而爱上那些山脉拱绕膜拜的一座黑水晶般坚硬无雪的浑圆圣山--则是可悲之极。有了这样的爱,与世间的交流就再也不能。而且,胸中激烈冲撞的感受和那永远沉默无法穷究的圣山之间,也寻不到一种和谐。
很久了,我寻不出哪种颜色可用,我空空地对着那底色的画,涂不上一笔。
对于中亚,对于我曾深深爱着的中亚的新疆,如今我算是尝到对她体味的苦处了。这样的火候使我像哑了的歌者,束手无策,不知所措,我被迫地向沉默皈依了。
连对浅近些的诸山,比如对汗腾格里峰,我也失去了表现的能力。记得有一部小说曾经以"画"它的雄姿为动机写的,可是写时手脚突然沉滞呆笨,脑液凝固般愈转愈缓,一个心思只想摔笔。我趁失败的黑暗吞没自己前的一会儿工夫,草草收了尾,然后就栽在床上,任自己全身心都堕入沉默的混沌。那件事--大约是在三年以前。
三年来我一直陷迷在这种呆滞而凝结的半睡半醒之中。昏睡中,看见或是听见什么葡萄烽火之类的流行曲,我已经心平气和,不争不怨。清醒时忆起自己独自珍藏的那圣山之影,心里又总是漾着沉沉的感动。
我不太想再试着为它着色了,我懂了自己能力的限度。就让它如同一帧黑白照片一样,永远引诱我和启发我吧,让我终生都幻想着它的神奇瑰丽。
1988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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