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吉思汗被看成人类的灾难之一。他是12个世纪中草原游牧民对古代定居文明入侵的典型。确实,在他的先祖中不曾有人留下了如此可怕的名声。他使恐怖成为一种政体,使屠杀成为一种蓄意的有条理的制度。他对东伊朗的破坏在令人产生的恐怖方面超过了欧洲归咎于阿提拉的和印度归咎于摩醯逻矩罗的破坏。不过,我们应该记住他的残酷主要是由于他那刺人耳目的环境造成的(在他周围是全突厥-蒙古种人中最粗野的兵士),而不是他生性残暴。在这一方面,另一位屠杀者、帖木儿更能说明问题,因为他比成吉思汗要开化得多。这位蒙古征服者强制推行的集体处死构成了战争体系中的一部分。它是游牧民使用的一种武器,用来对付那些没有及时投降的定居民族,首先是对付那些投降之后又反叛者。糟糕的事是这位游牧者几乎不理解农业和都市经济的性质。在征服了东伊朗和中国北部之后,他认为通过夷平城市和破坏农田,使这些地区变为草原是很自然的事。一千年之久的传统,即在文明的门槛边和古代农耕地边缘上寇掠,当他给这种极大的乐趣下定义时,他说:“男子最大之乐事,在于压服乱众和战胜敌人,将其根绝,夺取其所有的一切,迫使其妻痛哭,纳其美貌之妻妾。”反过来,他一想到他的后代们将抛弃艰苦的草原生活而向往定居生活时,他悔恨地沉思:“我们的后裔将穿戴织金衣,吃鲜美肥食,骑乘骏马,拥抱美貌的妻子,[但]他们不说:‘这都是由我们的父兄得来的’,他们将忘掉我们和这个伟大的日子!”
1219年的道教碑,是在李志常的提议下刻建而成,李志常于1220-1223年曾伴随著名的邱长春访问过这位征服者,碑文以道教的富于哲理性的语言细致地复述了这位游牧民的皇帝,以及他的生活方式和他的功绩给这位中国人所留下的印象:“天厌中原骄华大极之性,朕居北野嗜欲莫生之情,反朴还淳,去奢从俭。每一衣一食,与牛坚马圉共弊同飨,视民如赤子,养士若兄弟,谋素和,恩素畜。练万众以身人之先,临百阵无念我之后。七载之中成大业,六合之内为一统。非朕之行有德,盖金之政无恒,是以受天之佑,获承至尊。”
按成吉思汗的生活方式、周围环境和种族结构,他似乎是一种思考型的人,具有健全的常识,特别善于权衡利弊和听取别人的意见。他对友谊忠贞不移,对坚定跟随他的人十分慷慨和充满深情。他具有真正统治者的素质——即游牧民的统治者,而不是定居民的,对于定居经济,他只有最模糊的概念。在这一限度内,他显示了对秩序和统治的天才。与粗野的蛮族感情融合在一起,在他身上还有一种高贵和崇高的思想,靠这种思想穆斯林作家们所“诅咒的人”获得了他作为人的适当地位。在他的头脑中,最突出的特征之一是对叛逆者有着本能的憎恶。那些背叛倒霉的主人而讨好他的奴仆们,被他下令处死。另一方面,他常常奖励他的敌人中对其主人忠贞不渝的人,并吸收他们为自己服务。《史集》和《秘史》把诸如此类的品质都归于他身上,强调他不仅在困境中所表现出来的勇气,而且他的统治是有健全的道德基础的。他把弱者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并且以始终不移的忠实保护他们。汪古部首领阿刺忽失的斤因与他并肩同乃蛮人作战而被谋杀。他恢复了该家族的首领地位,将其子纳为部属,并嫁女儿给他为妻,确保其家族财产不受侵害。在以往战争中的失败者们——回鹘人与契丹人——发现他是他们可信赖的保护者,正像以后的叙利亚基督教徒和亚美尼亚人找不到比他的孙子们更为可靠的保卫者一样。在辽东,契丹王耶律留哥从一开始起一直是成吉思汗的属臣,他在与花刺子模的战争期间去世。当成吉思汗在甘肃进行他的最后一次战争时,耶律留哥的遗孀找到了他,成吉思汗非常仁慈地欢迎她,对她和她的两个儿子表示了慈父般的关怀。在所有这种情况下,这位身穿兽皮的游牧人,灭绝民族的人,表现出天生的高贵、极端的谦恭,是一位甚至连中国人也感到惊讶的真正贵族。作为高贵家族的显赫人物,在精神上他是一位国王,但是,比起其他人来,他并不是那么以自己飞黄腾达的生涯而趾高气扬的。
最后,尽管成吉思汗在政策上是坚定不移的,但是,他对文明化经验的声音并非充耳不闻。他的许多辅臣成了他的知心人:像回鹘人塔塔统阿,穆斯林马合谋·牙刺洼赤,契丹人耶律楚材。塔塔统阿成了他的大臣,在末代乃蛮王宫中他也任其职,他还教成吉思汗的儿子们学习回鹘文[畏兀儿文]。牙刺洼赤成了他在河中居民的代理人,是河中地区的第一位蒙古长官。中国化契丹人耶律楚材成功地使他的君主有了一些中国文化的色彩,有时甚至避免了大屠杀。在耶律楚材的传记中说,从蒙古人劫掠和烧掉的城镇中,耶律主要关心的是收集遗书,其次是寻找药品,用来防治因大屠杀带来的流行病。尽管他忠于蒙古政府和成吉思汗家族,但是,当他为某些被斥为有罪的城市或地区乞求宽恕时,他常常掩盖不住他的感情:“你还要为那些人伤感?”窝阔台总是这样问他。耶律机智、果断的斡旋常常避免了一些无可挽救的破坏。雷慕沙写道:“耶律楚材具有鞑靼人血统和中国文化,是压迫者与被压迫者之间天生的调停者。”他不可能恳求蒙古人施仁政,他们将不会听从他,他竭力地向他们证明仁政是上策,在这一点他干得很明智,因为蒙古人的野蛮行径主要是出于无知。
当成吉思汗在甘肃进行他的最后的战争时,一员蒙古将军向他指出,他新征服的中国人对他将是无用的,因为他们不适宜战争,因此,最好是把他们都消灭掉——几乎有一千万人——以致他至少可以利用土地作为骑兵们的牧场。成吉思汗认为这一提议很中肯,但遭到耶律楚材的反驳,他对蒙古人解释说,从农田和各种劳作中可以获利,这种思想是蒙古人不知道的。他指出从对土地和商业的各种税收中,他们每年可以得到“银五十万两、帛八万匹、粟四十余万石。”他说服了成吉思汗,成吉思汗命令他拟定了各路的税收制度。
由于耶律楚材和成吉思汗的回鹘辅臣们的作用,蒙古行政机构的雏形在大屠杀中产生了。在这方面,征服者本人必定也有贡献,即对文化的一般性倾向。他似乎特别接近契丹人和回鹘人,他们是突厥-蒙古社会中文明程度最高的两支。契丹人在不使成吉思汗帝国丧失它的民族性的情况下,向它引进了中国文化;而回鹘人能够使蒙古人分享鄂尔泽和吐鲁番的古代突厥文明,分享叙利亚的、摩尼教-聂思托里安教徒的和佛教传统的全部遗产。确实,成吉思汗及其直接继承者们正是从回鹘人那里学到了使用民政管理机构,正像他们从回鹘的大臣们那里学到了语言和文字一样。后来,回鹘文几乎没有多大变化地为蒙古人提供了蒙古字字母。
大屠杀已经被忘记了,而行政机构——成吉思汗的纪律和回鹤人的行政体系(或部门)的混合物——仍在继续。在经历了早期的严重灾难之后,这一工作最终将有利于文明。正是从这种观点出发,成吉思汗的同时代人对他作出了如此评价:马可·波罗说:“他的去世是一大遗憾,因为他是一个正义、明智的人。”约因维尔说:“他使人民保持了和平。”这些结论表面上看是荒谬的。由于把所有突厥-蒙古民族统一于一个唯一的帝国之中,由于在从中国到里海的范围内强行贯彻铁的纪律,成吉思汗平息了无休止的内战,为商旅们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安全。阿布哈齐写道:“在成吉思汗统治下,从伊朗到图兰(突厥人的地区)之间的一切地区内是如此平静,以致一个头顶金大盘的人从日出走到日落处都不会受到任何人的一小点暴力。”他的札撒在整个蒙古和突厥斯坦建立了一块“成吉思汗和平碑”。札撒在他的时代无疑是可怕的,但是,在他的继承者们的统治时代,札撒变得温和一些,并且为14世纪的大旅行家们的成就提供了可能性。在这方面,成吉思汗是野蛮人中的亚历山大,是打开通往文明之新路的开拓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