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的财富大致相等,谁也没有过多的剩余,人人都希望生活舒适,大家都不断努力追求安乐,这将使人心处于爱好实用而不太爱美的状态。我不想对于这一切再一一赘述,以免浪费读者和我自己的时间。民主国家都有这种现象,所以它们首先所要发展的,是使生活可以舒适的艺术,而不是用来点缀生活的艺术。它们在习惯上以实用为主,使美居于其次。它们希望美的东西同时也要是实用的。
但是,我还想更进一步,在指出这第一特点以后,便描述其他一些特点。
一般说来,在承认特权的时代,几乎所有的艺术都是其从业者的特权,而每一种职业也都是不准其他行业涉足的独立世界。甚至在各行各业已经自由的时候,贵族制国家的由来已久的停滞性,仍会使从事同一行业的那些人形成一个独特的阶级,而且这个阶级的成员永远是原来的那几个家族。他们彼此之间非常熟悉,所以不久就产生了同业的公意和同行的自尊。在这样的一个实业阶级内部,每个手艺人并不只是为了赚钱而工作,而且要为保持自己的荣誉而努力。他们的行为准则既不是他们自身的利益,又不是他们顾主的利益,而是他们团体的利益。所谓团体的利益,就是每个手艺人都要制造出杰出的作品。因此,在贵族制度时代,艺术追求的目标是尽量做出精美的制品,而不是加快制造速度,更不是降低造价。
反之,当每一种职业对所有的人都开放,人人都可以随时进入或离开某一行业,同一行业的成员彼此视为外人,互不关心和几乎都不相识的时候,行业的社会联系便不复存在,而全靠自己努力的每个从业者,便只追求以最少的费用赚取尽可能多的钱。唯能抑制他们的消费者的意志是从。但是,消费者同时也会对他们采取相应的对策。
在财富也象权力那样集中于少数人之手并且永远为他们所占有的国家里,这个社会的财富大部分将永远为同样的一小撮人所享用;而其余的一切人,则由于贫困、习俗和自我节制,而被排在这种享用之外。
这个贵族阶级处于荣誉的顶点保持不动,而且既不扩大又不缩小,所以它感到自己的需求永远是一样,而且永远以同样方式享用。这个阶级的成员,自然由于他们居于高人一等的世袭地位,而爱好最精致和最耐用的物品。
这种情况对全国人民对待工艺品的态度发生了普遍影响。
在这样的国家里,甚至农民也经常喜欢购买最好的物品,否则宁肯不买。
因此,在贵族制社会里,手艺人只对人数有限的而且非常挑剔的顾客服务。他们之所以能够赚钱,全靠他们手艺的高超。
一俟所有的特权均被取消,等级的界限消失,人人都可以在社会的阶梯上时沉时浮,上述的情况就不复存在了。
人们经常可以看到,在一个民主国家里,许多人的家产都是越来越分散和化小。他们在家业兴旺时期染上的某些需求,在他们无力再满足之后依然存在。于是,他们急切寻找某些可以找到的间接办法来满足这些需求。
另一方面,我们在民主国家里也常见到一大批人的财产日益增加,但他们的欲望比财富增加得还快。他们在尚未得到财富之前,早就把贪婪的目光盯在他们预计可以得到的财富之上了。这些人对于即将到手的财富,也要千方百计去寻找捷径,以其尽快享用。这两种原因合在一起,便在民主国家产生了如下现象:一大批公民的需求虽然已非他们的能力所及,但他们宁愿勉强地满足自己的愿望,也不肯放弃所期求的对象。
手艺人容易理解这些人的感情,因为他们本人也有这种感情。在贵族制社会,他们向少数人高价出售自己的制品;而现在,他们发现有更便利的办法使自己发财,这就是向大众廉价出售制品。
但是,要想降低商品的价格,只有两种办法。
第一种办法是找出最好、最快和最妙的生产方法。第二种办法是大量生产品质基本上一样、但价格较低的制品。在民主国家,从业者的智力几乎全都用于这两个方面。
他们努力去发明不仅可以把产品制作得更好,而且可以做得更快和造价更廉的工艺。如果做不到这一点,他们就设法降低其所出制品的原有质量,但又要使制品的规定用途毫不下降。在只有富人才能戴得起表的时代,表几乎珍贵得了不起。现在,表已经不再是什么稀罕物,而是每个人几乎都有。因此,民主制度并没有只使人的精神专注于实用工艺,它还使手艺人们快速地大量制造不够完美的制品,而消费者们也满足于这样的制品。
这并不是说,在民主制度下,在必要的时候不能制造出更好的制品。当买主肯于出钱使手艺人的时间和劳动得到良好的报酬的时候,也会经常造出品质优秀的制品。在各行各业参加的这场斗争中,通过广泛的竞争和大量的实验,自会出现一些手艺高超而达到本行高峰的工匠,但他们显示其手艺的机会不多,而且对自己的手艺吝惜到了极点。他们审慎持重,不愿意大显身手。他们虽然有能力超过他们所承受的任务,但只满足于完成任务而已。反之,在贵族制度下,手艺人总是尽其才智而为,必欲达到其本行的高峰才肯罢休。
当我到达一个国家,看到该国的工艺提供出一些令人赞美的作品时,这还不能使我理解该国的社会情况和政治制度。
但是,只要我发现该国的工艺品一般说来不够完美,但数量很多而且价格便宜,我就可以肯定:处于这种状态的国家,特权正在消失,各阶级正在混合,而且不久即将融合在一起。
生活在民主时代的匠人,不仅要使自己的有实用价值的制品能够售给全体公民,而且要设法使其全部制品具有它们本来并不具有的异彩。
在各阶级互相混杂的社会里,人人都想装出一副并不代表自己的真实情况的模样,并为装得象样而大费苦心。民主制度不是这种感情的成因,因为这种感情完全出于人心的自然。但是,民主制度却在使人把这种感情用于物质方面。道德方面的虚伪是任何时代都有的,但奢侈方面的虚伪则为民主时代所特有。
为了满足人的虚荣心的这种新需要,便在工艺上进行种种欺骗,有时甚至做得过分,而使工艺本身受到损失。现在,已经出现了足以乱真的假钻石。等到发明出的制造方法达到十全十美,使人们难辩真假钻石的时候,人们就可能对两者都不感兴趣,把它们视为一般的小石子了。
说到这里,我想谈一谈艺术之中的被我们特称为“美术”的那种艺术。
我不认为,民主的社会情况和制度必然产生使从事美术的人减少的效果。但是,这样的社会情况和制度,将对美术工作者的造就方式产生巨大的影响。一方面,原来对美术深为爱好的人,大部分将要变穷;另一方面,许多尚未富裕起来的人,将会附庸风雅,开始爱好美术。结果,美术品的顾客总的说来有所增加,但是,其中真正识货和特别有钱的人却为数不多。这样,在美术方面也将发生我在前面对实用艺术讲过的那类现象,即美术品的数量大大增加,但每件美术品的价值却下降了。
人们不再追求伟大,而只注意优美和悦目,主要看外表而不重实质了。
在贵族制度下,产生了很多幅伟大的绘画;而在民主国家,则出现了大量的平凡绘画。在前者,建造了一些青铜像,而在后者,则塑造了一些石膏像。
当我从大西洋驶入伊斯特河而首次到达纽约的时候,遥望离市区不远的地方,沿着河的两岸建有一些白色大理石造的小型宫殿,其中有几处还有点古香古色,使我感到吃惊。但是,第二天我到特别引起我注意的一处去就近仔细观察,结果发现它的墙是砖砌的,只是表面涂上了一层白粉,而它的木制柱廊,则涂上了带色的油漆。使我钦佩不已的那些伟大建筑物,原来全是这样的货色。
民主的社会情况和制度,还能使一切模仿性艺术具有一种一眼便可看出的独特倾向。这种倾向往往是使艺术只专注于描绘形象,而不重视刻画灵魂,因而以动作和感触的描写代替了情感和思想的描写,使现实占去了理想应当占据的地位。
我猜想,拉斐尔没有象现代的画家那样细致入微地研究过人体的结构。在这一点上,拉斐尔认为不必要求得那样严格,画得分毫不差,因为他所追求的是神似而不是貌似。他要把人画得象人,而又有些地方超人。他要把美本身画得更美。
反之,大卫和他的学生们,不仅是著名的画家,而且是著名的解剖学家。他们能够极其真实地再现他们面前的模特儿,但也只是如此,很少把想象的成分渗入其中。他们一丝不苟地按照自然写生,而拉斐尔则追求比自然更美的东西。他们虽然给我们留下了精细入微的肖像画,但拉斐尔能使我们从他的作品中窥到神韵。
以上我关于绘画方法所述的一切,也可适用于题材的选择。
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所选的伟大题材,一般都超越他们本身或他们所处的时代,并能使他们发挥巨大的想象力。而当代的画家,则经常把自己的天才用于分毫不差地再现他们眼前不断出现的私人生活细节,并只按照自然界到处可见的原物去复制平凡题材的一切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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