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勤而郑重的礼貌是日本人的显著的特点,引起外国游客的注意。如果礼貌只不过是害怕有损良好的风度时,那就是微不足道的德行了。与此相反,真正的礼貌应是对他人的情感的同情性关怀的外在表现。它还意味着对正当事物的相应的尊重,从而也就意味着对社会地位的相应的尊重。因为社会地位所表现的并不是什么金钱权势的差别,而本来是基于实际价值上的差别。 礼的最高形态,几乎接近于仁爱。我们可以虚敬的心情说:“礼是宽容而慈悲,礼不妒忌,礼不夸耀,不骄,不行非礼,不求己利,不愤,不念人恶。”迪安教授在列举人性的六大要素中,给予礼以崇高的地位,把它作为社交的最成熟的果实,这是不足为怪的。 我虽这样地推崇礼,但决不是把它排在各种德行的首位。如果对它作一些分析的话,就会发现礼与其他处于更高位置的德行之间的相互关联。有什么德行能够孤立地存在呢?礼被称颂为武人特殊的德行,对它表示超过它所值得的高度尊崇——或者毋宁说是由于表示这种尊崇的原故——就出现了它的冒牌货。孔子也曾经反复教诲说,正如音响并不是音乐一样,虚礼并不是礼。 当把礼提高到社交所不可缺少的必要条件时,为了教给青少年正确的社交态度,结果制定出一套礼貌规矩的详细体系应该说是当然的。在同别人打招呼时应如何鞠躬,应如何走路和坐下,都以最大的注意来教导和学习。吃饭的举止竟发展成为一门学问,点茶和喝茶被提高成一种仪式。有教养的人理所当然地被认为精通这一切礼节。维布伦先生在他那饶有兴趣的著作①中说礼仪乃是“有闲阶级生活的产物和象征”,的确是很确切的。
① 维布伦:《有闲阶级论》,纽约,1899年,第46页。——作者 我常常听到欧洲人对我国国民的周密礼法啧有烦言的批评。说它过多地占去了我们的思考余地,唯其如此,严格遵守它未免太可笑了。我承认在礼仪中是有一些不必要的细枝末节的规定。不过,比起西方追求的不断变化的时髦来说,究竟哪个更可笑呢?这是我心里还弄不太清楚的问题。即便是时髦,我也并不认为它仅仅是见异思迁的虚荣。相反,我把它看成是人们心理上对美的无休止的追求。况且,我并不认为周密的礼仪是毫无价值的东西。它是长期的实践结果所证明的“为了达到某种特定效果的最恰当的方式。当我们要做什么事时,必定有做此事的最好方法。而最好的方法应是最经济的,同时也是最优美的方法”。斯宾塞先生对优美下的定义是,动作的最经济的态度。茶道的仪式规定了使用茶碗、茶勺、茶巾等的一定方式。在新手看来未免乏味。但他马上就会发现,这套规定的方式,归根结底是最节省时间和劳力的,换句话说,是最省力的——因此,根据斯宾塞的定义,它是最优美的。 社交礼法的精神的意义——或者,借用《旧衣新裁》①的用语来说,礼仪举止可以说只不过是精神规律的外衣罢了——它的外表远远大于我们相信的程度。我们可以仿效斯宾塞先生的范例,去探求关于我国国民的礼法的起源以及使它建立起来的道德动机的踪迹。不过,这并不是我在本书中所要做的。我想要着重指出的乃是在严格遵守礼仪中所包括的道德的训练。
① 《旧衣新裁》(Sator Resartus),是英国思想家托马斯·卡来尔所写的一本纪录其精神发展的书。——译者 如上所说,礼仪举止详细规定到细枝末节,于是便产生了各种流派的不同体系,但在最终的本质上,它们是一致的,如果用最著名的礼法流派、小笠原流宗家①(小生原清务)的话来说,就是“礼道之要,在于练心。以礼端坐,虽凶人以剑相向,亦不能加害。”换句话说,通过不间断地修练正确的礼法,人的身体的一切部位及其机能便会产生完善的秩序,以至达到身体与环境完全和谐,表现为精神对内体的支配。法语的bienséance(礼仪)在语源上是正坐的意思,这样说来,不就具有崭新而且深刻的意义了吗?
① 小笠原流是武豪礼法的一大宗派,据传系小笠原长秀所规定,如以三指拄席行礼等。——译者 假如说优美意味着节省力量的说法果然是对的话,那么作为其逻辑的结果必然就是,持续实行优雅的举止,就会带来力量的保存和贮备。因此,典雅的举止便意味着力量处于休息状态。在蛮族高卢人抢掠罗马,闯进正在开会的元老院,竟敢无礼地去扯那些可尊敬的元老们的胡子时,元老们的态度缺少威严与力量这一点看来值得非难。那么,通过礼仪举止真的可以到达崇高的思想境界吗?为什么不能呢?——条条道路通罗马嘛! 作为一个能使一件最简单的事情成为一种艺术,并且成为思想修养的例子,我要举出茶道来。喝茶居然是艺术!有什么可笑的呢?在沙上画画的儿童中,或在岩石上雕刻的野蛮人中,就有拉斐尔或米开朗琪罗艺术的萌芽。何况是随着印度隐士的冥想而开始的饮茶,具有发展到宗教和道德的侍女的资格,难道不更重大得多吗?茶道的要义在于内心平静、感情明彻、举止安详,这些无疑是正确的思维和正确的情感的首要条件。隔断了嘈杂人群的形象和声音的斗室,其彻底清净本身就引诱人的思想脱离尘世。在那整洁幽静的斗室里,不像西方的客厅摆有许多绘画和古董那样使人耳目眩惑的东西,其”挂轴“①与其说是由于它的绚丽色彩,毋宁说是由于它的幽雅构图,引起我们的注意。趣味的高度洗炼就是所追求的目的,与此相反的些许虚饰都被当作宗教的恐怖而受到排斥。在战争和关于战争的传言连绵不断的时代,由一位冥想的隐士(千利休)②所设想出来这一事实就充分表明这种礼法决不仅是为了消遣。参加茶道的人们在进入茶室的幽静境地之前,连同他们的佩刀,把战场上的凶暴、政治上的忧虑都放下来,在室内所看到的是和平与友谊。
① “挂轴”是作为装饰用的绘画或书法。——作者
② 千利休(1521-1591)本名宗易,安土桃山时代的茶人,向武野绍鸥学习茶道,完成“佗茶”,后因触怒丰臣秀吉而自杀。——译者 茶道是超越礼法的东西——它是一种艺术。它是以有节奏的动作为韵律的诗。它是思想修养的实践方式。茶道的最大价值就在于最后所指出的这一点上。学习茶道的门徒们专为上面所列举其它各点而分心的也为数不少,不过,这并不足以证明茶道的本质不是精神性质的。 礼仪纵令只使举止优美,那也大有裨益。但它的功能决非仅止于此。礼仪发自仁爱和谦逊的动机,凭对他人的温柔感情而律动,取而经常是同情的优美表现。礼对我们所要求的是,与哭泣者共哭泣,与喜悦者同喜悦。当这样训谕的要求,涉及到日常生活的细节时,就表现为几乎不引人注意的琐细行为。再者,即使引人注意,也会像一位在日本住了20年的女传教士曾对我说过的那样,看来非常“不可思议”。如果一个人在中午的烈日下不打阳伞,在户外遇到一个日本的熟人互相寒喧时,这个人便立刻摘下帽子——很好,这是极其自然的。但是,那个人在对谈中也收起了自己的阳伞,一直站在烈日之下,那可就是“非常不可思议”的做法。该多么愚蠢啊!——是的,如果他的动机不是:“你曝晒在阳光下,我同情你。如果我的阳伞很大,或者我们是亲密的朋友的话,我会高兴请你进入我的阳伞之下。不过,我虽不能把你全遮上,至少我要分担你的痛苦,”那才真的不可思议呢。像这一样的,或者更不可思议的琐细行为是不少的,它们不仅是一种姿态或习惯,而且是关心他人舒适的深思熟虑的感情的“体现”。 还可以再举一个关于我国礼法所规定的习惯中的“非常不可思议”的例子。许多谈及日本的肤浅的作家把它简单加以处理归之于日本国民对任何事物都普遍颠倒过来的习性。无论哪一个碰到这种习惯的外国人都会坦白说出,要在这种场合作出适当的回答感到困惑。这不是别的,在美国当赠送礼物时,向接受礼物者夸奖那个礼品,而在日本却是贬低、轻视那个物品。美国人的心意是:“这是一件精美的礼物。如果不是精美的东西的话,我就不敢把它送给你。因为把不精美的东西送给你那便是侮辱。”与此相反,日本人的逻辑是:“你是一位好人,没有任何精美的东西能配得上你。无论把什么东西放在你的面前,除了作为我的善意的表示之外,它都是不会被接受的。这件东西并不是因为它本身的价值,而是作为纪念请你收下。即使最完美的礼物,如果声称它完美得配得上你,那是对你的身价的侮辱。”如果对比一下这两种思想,其最终的想法是一样的,哪一个都不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东西。美国人是就礼品的物质方面而言,日本人是就送上礼品的思想方面而言。 由于我国国民的礼仪感一直体现到举止的一切细枝末节,从其中抽出一个最轻微的东西,把它当作典型,据此对原则本身做出批判,这是颠倒了推理方法。吃饭相遵守吃饭的礼法,哪一个更重要呢?一位中国的贤人(孟子)回答说,“取食之重者与礼之轻者而比之,奚翅食重?”、“金重于羽者,岂谓一钩金与一舆羽之谓哉!”①即使把方寸之木放在岑楼之上,也不会有人说它比岑楼还高吧。②或许有人会说,“说真实话与遵守礼仪,哪一个比起来更重要呢?”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日本人与美国人会正相反的。——不过,在论述有关信实与诚实这个题目之前,我对此先不作评论。
① 《孟于·告子下》。——译者
② 岑楼是像山那样高而尖的楼。按《孟子·告子下》里面的原文是:“不揣其本而齐其末,方寸之木,可使高于岑楼。”——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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