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献给梅兰伯爵夫人[注]

  虽然絮歇元帅在他的部队建立了严明的纪律,但也未能阻止部队刚攻下塔拉戈纳城[注]时发生的骚动和混乱。据几位可靠的军人说,这种胜利的狂喜出奇地像一场抢劫,不过很快就被元帅弹压下去了。不久,城市恢复了正常秩序,各兵团在自己的区域驻扎下来,任命了城防司令。随后,军事管理人员也到了。当时,塔拉戈纳变成一座半法国、半西班牙式的城市。一切机构全按法国方式来组织,而同时又让西班牙人中petto[注]保持自己的民族爱好。那场抢劫持续的时间颇难确定,但是,正像世上所有的事情一样,其原因却不难找到。原来,絮歇元帅的部队里有一个团,几乎全由意大利兵组成,指挥这个团的军官是一位名叫欧也纳的上校。此人骁勇非凡,堪称缪拉[注]第二,只因从戎太晚,既没得到贝格大公领地,也没被封为那不勒斯王,也没在皮佐吃枪子儿。王冠没得到,可是处在他那个位置,中弹倒挺容易,所以他曾经中过几弹就不足为怪了。他团里的兵是原意大利军团的残部。意大利的这个军团相当于法国驻殖民地的营队。军团兵站设在厄尔巴岛,这个兵站曾是两种人的体面流放地,一种是前途令人担惊受怕的世家子弟,一种是预先就被社会打上坏分子烙印的未能成功的伟人。他们大部分都是怀才不遇之辈,日后可能因得到某个女人的青睐而摆脱引人注目的困境,从而飞黄腾达;也可能在一顿狂饮后,因其酒肉朋友酒后失言而受连累,境况一败涂地。拿破仑把这些很有能量的人编在前线第六团,指望他们除了被炮弹炸死的以外,一个个都成为将军;不过皇上的算计只在死亡造成的损失上是完全正确的。这个团常有重大伤亡,但其团风始终不变,打仗方面美名远扬,私生活方面臭名昭著。围攻塔拉戈纳城期间,意大利兵失去了他们有名的比昂希上尉,就是这个比昂希,在一位战役中曾打赌要吃一颗西班牙哨兵的心,后来真这么干了。这段军营生活的插曲在别的书里(巴黎生活场景)已有叙述,并为第六团里广为流传的某些细节所证实。六团有一帮人可以称为魔鬼的化身,就是他们给六团带来了双重名声,比昂希则是这帮魔鬼的首领。尽管如此,他却有一种骑士式的荣誉感,在军队里,谁有这股子精神,他的一切最荒唐的行径就都能得到原谅。对此人不妨用一句话来概括:他若是生活在上个世纪,可能是一名了不得的海盗。攻打塔拉戈纳城的几天前,他在战斗中的一次卓越表现引起了上级的注意,元帅想予以确认。比昂希不要提升,不要抚恤金,也不要新的军功章,他要的奖赏就是让他第一个攻占塔拉戈纳城。元帅批准了他的请求,但随即就把这一诺言置诸脑后了;然而比昂希却使元帅记起了比昂希其人。狂热的上尉果然第一个把法兰西国旗插上城墙,而且就在那里被一个修士杀死了。

  这段题外史话大有必要,可以使读者明白,六团怎么会首先进入塔拉戈纳城,最初的混乱——发生在武力占领的城市原是自然的事——又为什么会如此迅速地发展成一场小规模的抢劫。

  六团有两名军官,在那群铁汉子中间并不起眼,但是在这个故事里却将并列扮演相当重要的角色。

  第一位是军服供应部上尉,这是一种半军半民的官职。用当兵的话来说,他混得不错,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他自诩英勇,在交际场合总爱炫耀自己是六团的,爱吹胡子瞪眼睛,俨然一名准备摧毁一切的勇士。但伙伴们并不敬重他。他的财产使他变得谨小慎微,于是伙伴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叫乌鸦上尉。首先因为他像乌鸦一样在一法里外就能唤到火药味,并且飞快地躲避子弹;其次,这个绰号包含一则军队里流行的无伤大雅的文字游戏,“乌鸦上尉”可听成“身材漂亮的上尉”,[注]这个称号,他确实当之无愧,换了别人也会引以为荣。这位上尉姓蒙特菲奥尔,是米兰有名的蒙特菲奥尔家族的后裔,不过意大利王国的法律不允许他带贵族头衔。在军队里他是数一数二的漂亮小伙子,他打仗时之所以瞻前顾后,长得漂亮大概是不可告人的原因之一。万一鼻子受伤变了形,或是额头给砍一刀,或是脸颊上留下长长的疤痕,那么这张五官端正、标致、女人梦寐以求的脸,这张意大利最漂亮的脸蛋就会给毁了。这张脸颇像吉罗德一幅题为(开罗叛乱)的画中那个垂死的土耳其青年的脸型,面带忧伤,女人见了几乎没有不上当的。蒙特菲奥尔拥有一笔替代继承得来的财产,他早就把全部收入抵押了好些年,以供自己作那类在巴黎难以想象的、意大利式的消遣之用。为了硬捧一个据他说是爱他爱得发狂的蹩脚女歌手,他赞助米兰的一个剧院,弄得倾家荡产。话说回来,现在他前程似锦,不想拿它冒险去换块蹩脚的红缎子[注]。他虽不是个勇士,但至少是个哲学家,用议会的语言来说,他有先例可循。胖力二世[注]不是在圣康坦战役中发过誓,除非在宗教裁判所的柴堆上给烧死,他再也不上火线了吗?阿尔伯公爵不是也赞同他的看法,认为世界上最不上算的买卖就是违心地将皇冠换枪子儿吗?因此,不管是从侯爵的资格;还是从漂亮小伙子的资格来看,蒙特菲奥尔都是胖力二世派,再者,他还像腓力二世一样,是位深刻的政治家。对于团里伙伴给他起的外号,以及他们对他的蔑视,他自慰地想,这是一帮无赖,今后人们很可能不相信他们的看法,要是他们能在这场大杀戮中幸存的话。而且他的面孔不啻是一张价值很高的证书;他相信自己必定会升为上校,不管是靠某个女人帮忙,还是通过一种巧妙的变化,使他由军服供应科上尉变为团副官,再由团副官摇身变为某位好心元帅的副官。在他看来,晋级荣升只是换套服装的问题。于是,将来总有一天,某个报纸谈到他时会说,勇士蒙特菲奥尔上校云云。那时,他会有十万埃居的年金,再娶上一位名门闺秀,谁都不敢怀疑他的英勇,也不敢查证他是否真受过伤。最后,蒙特菲奥尔上尉还有个当军需官的朋友,一个普罗旺斯人,生在尼斯附近,名叫迪阿尔。

  一个朋友,不管是在苦役牢里还是在艺术家的阁楼上结交的朋友,能使人在种种不幸中得到安慰。蒙特菲奥尔和迪阿尔是两位哲学家,干起坏事来互相默契,彼此从中得到生活的安慰,正如两位艺术家往往以对荣誉的希望来减轻生活的痛苦。对待战争,两人着眼于它的结果,而不是战争行为本身。因此他们把战死者简称为傻瓜。他们本该运筹于议会桌旁,却出于偶然当了兵。造物主用里齐奥[注]的模子铸就了蒙特菲奥尔,在外交家的坩埚里浇出了迪阿尔。两人生就一副狂躁不安、活动不息的半女性的神经组织,行善和作恶的本领一样强;从这副机体里既能产生罪行,也能产生慷慨之举,既能产生胸怀伟大的行为,也能产生卑怯懦弱的行径,全要看这种奇特素质一时的心血来潮而定。他们的命运也无时不取决于某些猛烈而又转瞬即逝的激情作用于神经系统或大或小的压力。迪阿尔是个相当精干的会计,但是团里的伙伴谁也不会把自己的钱包或遗嘱托付给他,这也许是出于军人对坐办公室职员的反感。军需官既不缺乏勇敢,也不缺乏青年人的豪爽,只是这种感情在某些人身上随着年龄的增长,或者当他们思来想去、掂斤称两时便丧失殆尽。迪阿尔的脾气如同金发女人的容貌一样变化无常,而且喜欢吹牛,夸夸其谈,信口开河。他自称艺术家,还学着某两位将军的样子搜集艺术作品,据他说,这样做仅仅是为了不让艺术品流失,以飨后人。要对此人作一个确切的判断,会使他的伙伴们感到为难。他们中不少人因为常常在不同情况下求助于他的钱包,便以为他挺有钱;可是迪阿尔爱赌博,而赌徒没有分文是属于自己的。他和蒙特菲奥尔一样嗜赌,其他军官也和他们一起赌:因为,令人羞惭的是,围坐在绿色赌桌旁的人们,牌局一散可以互不打招呼,互不敬重,这样的事并不罕见。在有关吃西班牙哨兵的心那场打赌中,蒙特菲奥尔曾是比昂希的对立面。

  攻城时,蒙特菲奥尔和迪阿尔落在队伍的后面,攻下了城,进入城市中心后,两人却冲在最前面。混战中这类凑巧的事是会有的,不过这两位朋友则是惯于此道。他俩互相打气鼓励,大着胆子走进迷宫似的一条条幽暗狭窄的小街,各人去忙自己的事,一个寻找美人画,另一个寻找活美人。不知在塔拉戈纳城的一个什么地方,迪阿尔从一幢建筑物的门廊认出那是一座修道院,大门已被捅开,他跳入内院,想止住士兵们的狂暴举动。他来得正是时候,因为两个巴黎大兵正要枪毙一幅阿尔巴纳[注]画的圣母像,被他阻止了,他买下了这幅画,虽然两个轻步兵出于军人的狂热给圣母添了两撒胡子。蒙特菲奥尔呢,此时剩下他一人,他发现修道院对面有爿呢绒店,从店房里朝他射来一枪就在他居高临下察看时)他被一个闪电似的秋波所吸引,他急忙向那个好奇的少女回送一个眼波,可是少女的头早已缩到百叶窗的角落里去了。塔拉戈纳城被攻占了,愤怒的塔拉戈纳城从每个窗户射出子弹,被蹂躏的塔拉戈纳城披散着头发,半裸着身体,街道在燃烧,涌满了被杀的和正在进行屠杀的法国兵,这座城确实值得一看,值得一个大无畏的西班牙少女一看。这不是一场放大了的斗牛战吗?一时间蒙特菲奥尔忘记了抢劫,对周围的喊叫声、火枪射击声、大炮轰鸣声全然听不见。他,一个意大利浪荡子,玩腻了意大利女人,玩腻了一般的女人,梦想一个到不了手的女人,因为他对所有女人都已感到厌倦,可他觉得这个西班牙少女的侧影是他见过的最美丽绝伦的形象。他,一个十足的荒淫之徒,一个看破一切的年轻人,我们这个社会产生的最可恶的淫棍,曾经将财产挥霍干净,以实现种种疯狂念头,满足种种情欲,他竟然还能为这个侧影而动心。呢绒店爱国老板放的那一枪使他萌生一念:放火烧掉店铺。可是他只身一人,无法行动;战斗的中心在大广场上,那里还有几个西班牙人在负隅顽抗。突然,他有了个更妙的主意。这时迪阿尔从修道院出来,蒙特菲奥尔对他只字不提自己的发现,而是和他一道在城里蹓了好几趟。可是第二天,这位意大利上尉就强行住在呢绒商家里了。呢绒店不是一个军服供应科上尉理所当然的住处吗?

  这位善良的西班牙人的家,底层是宽敞而幽暗的店铺,外面装了粗粗的铁栅栏,和巴黎伦巴第街的古老商店一样。店铺通向一间从内院采光的会客室,这是一间很大的屋子,带有中世纪的意味:被烟熏黑的古画,陈旧的壁慢,古色古香的壁炉,挂在钉子上的带羽饰的帽子,游击队的枪,还有霸尔多洛[注]的大氅。会客室与厨房相连,是聚会的场所,大家在这惟一的厅堂里吃饭,就着不太明亮的炭盆烤火,一面抽烟,一面慷慨陈辞,点燃起人们心中对法国人仇恨的怒火。一张古式餐具台上摆着几只银质水壶和一些贵重的餐具,然而在吝啬的光线下,亮锃锃的物件也只能发出微弱的闪光。屋里的一切,甚至人的脸,都呈棕褐色,如同荷兰画派作品的基调。这间色调典雅、古风盎然的厅堂与店铺之间,有一个黑乎乎的楼梯通到货栈,借助一些开得很巧妙的窗孔,可以察看布匹。上面一层是老板和妻子的套房。突出到街面的屋顶下,做了个阁楼,用拱扶垛撑住,看上去挺古怪,学徒和女佣就住在这里;不过眼下东家占了他们的房间,把自己的套间让给了军官,大概是为了避免发生争吵。

  蒙特菲奥尔自称原先是西班牙王国的臣民,受过拿破仑的迫害,现在不得已为他打仗;这番半真半假的话收到了预期的效果。鉴于他的姓氏、出身和贵族头衔,他被邀请与这家人一起进餐。蒙特菲奥尔设法争取店主的好感是有他的道理的:他闻到了漂亮姑娘的味道,就像吃人的妖怪闻到了小拇指及其兄弟的新鲜人肉味。虽然他得到了呢绒商的信任,可是后者绝口不提家里有这么个姑娘;因此,在西班牙人家里度过的第一天中,他非但没看到任何姑娘的影子,甚至没听到任何声音,没觉察出任何蛛丝马迹可以说明这古老的住宅里有位姑娘。不过这幢几乎全部木结构的房子的楼板之间发出很大的回响,因此上半夜当屋里一片寂静时,蒙特菲奥尔觉得有希望猜到那不知名的女子究竟藏在哪里。假设她是两位老人的独生女,那么她可能给关在阁楼上。这是两位老人在整个占领期间的住所。不过,没有一点迹象表明宝贝就藏在这里。军官把脸贴在用铅条加固的菱形小窗户上,窗户朝着内院,院子四周围着发黑的高墙;他只看到从老两口房间的窗户里射出来的灯光,听见他们的咳嗽声,走来走去的脚步声和说话声。至于那姑娘,连影子也没见。蒙特菲奥尔是个极有心计的人,当然不会冒着断送好事的危险,连夜在屋子里四处探测,或是去轻轻敲打每个房间的门。那个西班牙人身为父亲,又是做呢绒生意的,想必很多疑,何况还是位热血的爱国者,若是被他发现,那就必死无疑。于是上尉决定耐心等待,把全部希望寄托在时间的作用和人们的弱点上,因为世上所有的人。时间一长就会忘了防备,即便是恶棍也是如此,更不用说好人。第二天,他看见厨房里有个吊床模样的东西,猜想这是女佣睡觉的地方。至于学徒呢,他在店铺的柜台上过夜。这天吃晚饭时,蒙特菲奥尔又大骂拿破仑,骂得男主人那张布满愁云的脸绽开了笑容(这位严肃的西班牙人的黑脸颇像过去刻在列贝克三弦琴琴把上的头像);他妻子那张苍老的、皱纹重叠的脸上也重又露出了笑意,那是一种仇恨的快意的微笑。一盏灯和壁炉的火光在这间高雅的厅堂射出怪诞的光亮。女主人刚给他们的半个同胞敬了一支小雪茄。就在这时,蒙特菲奥尔听见壁幔后发出衣裙的窸窣声和椅子翻倒的声音。

  “这下可好!‘店主老婆说,脸变得煞白,“愿所有的圣人帮助我们,可别出什么乱子。”

  “那里藏着人?”意大利人不动声色地说。

  呢绒商忍不住对世上的女孩子骂了一句粗话。他那万分惊慌的老婆打开一扇暗门,领出来一位吓得半死的姑娘,正是意大利人朝思暮想的美人,他高兴极了,却做出毫不关心的样子。为了不让人看出是假装,他看看年轻姑娘,然后回过头来用母语对男主人说:“她是您女儿吗?先生?”

  佩雷兹·德·拉古尼雅——这是呢绒商的名字——早先在热那亚、佛罗伦萨和里窝那有不少贸易关系,所以会意大利语,便用意大利语回答说:“不是,她要是我的女儿,我倒不会这么小心谨慎了。她是别人托我们照料的孩子,我宁愿死,也不能让她有个三长两短。可是,要一个十八岁的姑娘听话,您倒试试看!”

  “她很美,”蒙特菲奥尔神情冷漠地说,随后不再看姑娘。

  “她母亲的美貌是相当出名的,”商人答道。

  两人继续抽着烟,一面互相观察对方。蒙特菲奥尔给自己定了条法规,决不让自己的目光败露表面的冷漠,可是在佩雷兹转过头去吐痰的当儿,他还是斗胆偷偷朝少女睨了一眼,恰巧与少女投过来的灼灼目光相遇。淫棍和雕塑家的眼力使他们具有一种惹祸的本领,可以说他们能够透过女人的衣服看到她们赤裸的肉体,通过迅速而极有洞察力的推断,猜到她们体形的线条。当时蒙特菲奥尔就是以这种本领一眼看出,这位少女是造物的一件杰作,要创造出这样的作品需要全部爱情的幸福。这是一张洁白的脸蛋,西班牙的阳光给它抹上了一层淡淡的茶色,使脸部天使般宁静的表情平添了一种火辣辣的傲气,白皙的皮色下透出的这种微光可能来自地道的摩尔人的血统,使皮色更水灵更鲜艳。乌黑的长发扎在头顶上再披散下来,围着娇嫩透明的耳朵,显出白里透蓝的颈项的优美线条。浓密的发卷越发衬托出热烈的眸子和弧形的红唇。当地人穿的巴斯克紧身衣更突出了她那柳枝般柔软的细腰。这不是意大利圣母,而是西班牙圣母。是牟利罗[注]笔下的圣母,惟有这位艺术家胆大,画过腹中怀着耶稣、陶醉在幸福中的圣母,那真是最大胆、最热情的画家狂热想象的产物。这个姑娘身上集中了三种禀赋,而其中任何一种便足以使一个女人像天仙,那就是:海底珍珠的纯净,西班牙圣女泰蕾丝高尚而热烈的气质,以及自己尚未意识到的肉感。她的出现起了神符的作用,蒙特菲奥尔顿时觉得周围没有一样东西是陈旧的了:少女使一切恢复了青春。她的在场使蒙特菲奥尔心里无比甜美,可惜时间不长,不知名的姑娘很快又被送回那个神秘的房间,从此,女仆公开往里面送灯。送饭。

  “您把她藏起来是对的,”蒙特菲奥尔用意大利语说,“我替您保密。天晓得!我们有些将军会用武力把她抢走的。”

  蒙特菲奥尔心醉神迷到想娶她的程度。于是向主人打听她的情况。佩雷兹很乐意把他如何成了姑娘的保护人的故事讲给军官听、谨慎的西班牙人之所以决定向他和盘托出,原因有二:一是蒙特菲奥尔家族的赫赫声名,他早在意大利时就听说过;二是意在说明,想要勾引这个姑娘障碍有多大。虽然这个老好人有某种族长的口才,这口才与他的朴实作风以及向占领军开枪的胆量完全协调,不过他的长篇大论最好还是给概括一下。

  法国大革命改变了那些成为战争舞台的国家的风尚。一天,塔拉戈纳来了一名妓女,威尼斯沦陷后她被赶出威尼斯,来到这里。这女人的一生充满了小说式的遭遇和曲折离奇的经历。在她这类被排斥于上流社会之外的女人中,谁也不像她那样如此频繁地受命运的播弄:有时,凭某位被她那非凡的美貌打动了心的老爷一时高兴,她过上一段好日子,穿金戴银,享尽荣华富贵。每天鲜花不断,高车驷马,仆役前呼后拥,住的是挂满名画的豪华公馆,财大气粗,周游各国,那气派俨然是叶卡捷琳娜二世;总之,她过着至尊至贵的女王式的生活,要什么有什么,甚至没有要的也能有。可是忽然,她的钱光了,不管是她自己,还是大学者、物理学家、化学家或者其他任何人,谁也弄不清她的钱是怎么花光的,于是她重又流落街头,穷困潦倒,除了她那威力无比的美貌外一无所有,然而她活得无忧无虑,从不想过去、现在和将来。她爱上了某个嗜赌的穷军官的胡子,便跟着他过苦日子,像狗依恋主人似地依恋他,与他分担军人生活的艰辛,还要给他以安慰;此外,她能随遇而安,在阁楼的屋顶下跟在阔气的锦缎被里一样能睡得美美的。她既有意大利血统又有西班牙血统,她严格遵守宗教礼仪,曾不止一次对前来求欢的人说:“明天再来,今天我是属于上帝的。”她好似一团揉和着金子和香水的污泥,她无牵无挂,无忧无虑,爱便爱得发狂,她心里种下了宗教信仰,犹如泥潭里掉下一颗钻石。她的生命在医院开始,也将在医院结束,她整个人、整整一生都像赌徒似地靠碰运气;最后,她掌握了一种高超的炼丹术,能用邪恶燃旺坩埚的火,在这只坩埚里,豪富的家产熔化了,名门望族的荣誉和祖祖辈辈积累的财富全化为乌有;她的这一切都来自一种特别的天才,这种天才从中世纪开始便忠实地在母女间世代相传。这个女人姓玛拉娜。她的家族是纯粹的母系家族,自十三世纪以来,父亲这一概念,父亲这个人,他的姓名、权力在这个家族里是没人知道的。玛拉娜这个字对整个家族犹如斯图亚特爵位[注]之于有名的苏格兰王室,由于世代继承同一官职,最后这一官职的称号代替了家族姓氏。

  早在十四至十五世纪,法国、西班牙和意大利三国有着共同的利害关系,它们有时联合起来,有时相互间又发生连续不断的战争。那时在这三个国家,玛拉娜这个字从广义上讲是泛指妓女。这种女人当时在社会上有一定的地位,这在今天是无法想象的。法国只有尼侬·德·朗克洛[注]和玛丽蓉·德·洛尔姆[注]扮演过安帕丽亚、卡塔琳娜、[注]玛拉娜们的角色。这些女人在前几个世纪能把教士、穿袍贵族和佩剑贵族聚集在她们的沙龙里。有一位安帕丽亚出于一时的忏悔曾在罗马建了不知是哪一座教堂,一如罗多珀[注]从前曾在埃及造了一座金字塔。玛拉娜这个姓原先作为耻辱的印记烙在本故事所讲的这个古怪的家族身上,后来终于成了这个家族的姓,而且使其罪恶因历史悠久而变得高贵了。然而,有一天,——是富足的一天还是贫困的一天,不得而知,这个问题是上帝和她之间的秘密,不过肯定是在虔诚和忧伤的时刻——十九世纪的一位玛拉娜脚踩在泥淖中,脑袋却在天国里。她诅咒自己血管中流的血,也诅咒自己,她担心日后有个女儿,于是以最坚强的意志——苦役犯的意志,以天底下最严格的诚实发誓,这类女人发起誓来都有这股劲儿;她在祭坛前,怀着对祭坛的信仰发誓,一定要把女儿培养成一个贤德的女人,一个圣女,为所有这些堕落的女人以及她们犯下的一连串情罪,送一位天使到天国里去。誓言立下以后,她身体里玛拉娜家族的血讲话了,这个妓女重又投身到冒险生活中去,只是心里多了一重牵挂。后来她对一个男人产生了爱情,那是一种妓女的强烈爱情,正像亨利埃特·威尔逊对蓬松比,迪皮伊小姐对博林布罗克,或是佩斯凯尔侯爵夫人对她丈夫的那种爱,[注]不,她不是爱,而简直是崇拜那个一头金发,半像女人的男人,她觉得他有许多自己所缺乏的美德,她把一切邪恶全揽在自己身上。他们俩的结合是荒唐的,既没经过上帝的祝福也没经过世俗的祝福,这种结合也许只能用幸福来解释,然而却从未得到幸福的宽有,对这样的结合,连恬不知耻的人也总有一天会脸红。不久,她和这个软弱的男人生了个女孩,一个需要拯救的女孩,她希望这孩子有美好的一生,尤其有她自己所缺乏的廉耻心。从此,不管她生活得幸福还是悲惨,阔气还是穷困,她心中怀着一种纯洁的感情,那是人类最美好的感情,因为它是最无私的。爱情还有它的自私性,然而母爱却一点没有。世界上还从来没有一个母亲有玛拉娜那么强的母性;因为,她终生沉沦,母性可能成为她的救生圈。多送一个天使到天国里去,圣洁地完成她在尘世间的一部分责任,这不比为时已晚的悔恨更有意义吗?这不是她能让上帝接受的惟一纯洁祈求吗?因此,当老天赐给她这个女孩,她的马利亚一珠安娜一佩皮塔时(她恨不得让所有传说里的圣女做她女儿的主保圣人),她深深感到做母亲的尊严,以至于恳求邪恶之魔暂时松开它的魔爪。她变得很贤慧,一人深居简出,不再赴宴会和晚会,不再寻欢作乐,不再谈情说爱。女儿那小小的摇篮盛着她所有的财富,所有的欢乐。女儿那稚嫩的声音为她在灼热的沙漠似的生活里建造了一片绿洲。这种感情是无法用其他任何感情来衡量的。它包括了所有人类的感情和所有美妙的希望。玛拉娜不愿让她的女儿沾上任何污点,除了与生俱来的原罪,她设法让女儿一生下来就接受所有社会道德的洗礼;她要求年轻的父亲把自己的财产和姓氏给女儿。这样,女儿就不叫珠安娜·玛拉娜,而叫珠安娜·德·芒西尼了。她在欢乐和亲吻、陶醉和幸福中过了七年,然后,可怜的玛拉娜不得不离开她的偶像,为的是不让家族世世代代的耻辱把女儿压得抬不起头来。为了女儿的利益,这位母亲勇敢地放弃了女儿,忍着揪心的痛苦为她另找了一位母亲、一个家庭,好让她养成另一种生活习惯,并模仿圣洁的榜样。一个母亲的让位要么是一种骇人听闻的行为,要么是一种崇高卓绝的行为;我们在这里看到的不是崇高卓绝的行为吗?

  机缘让她在塔拉戈纳城遇到拉古尼雅夫妇,并且使她有机会看到了这位西班牙人的廉洁和他妻子的贤慧。对他们来说,玛拉娜的来到如同解救天使降临。当时,呢绒商的产业和荣誉正暂时受到威胁,迫切需要有人暗中相助。玛拉娜把本来给珠安娜作嫁资的钱给了他,不要他感谢,也不要他付利息。她的法律观认为,契约是凭良心的事,匕首是弱者的法律,上帝是最高法庭。她坦白地向拉古尼雅夫人叙述了自己不幸的处境,尔后便把女儿和财产都托付给这个古老的、有着白壁无瑕的名声的西班牙家庭。拉古尼雅夫人没有孩子,很高兴抚养一个养女。妓女离开了她亲爱的珠安娜,确信给她找到了一位母亲,这位母亲将把她培养成一个芒西尼;而不是一个玛拉娜。女儿的前途有了保障。可怜的妓女,失掉孩子的母亲,离开了商人纯朴、普通的家,这个家保持着中产阶级世家的品德,笼罩着宗教信仰、圣洁的感情和荣誉感,她离开时,忍住了自己的痛苦,因为她想象珠安娜将是清白的姑娘,规矩的妻子和母亲,一个一辈子幸福的母亲。不过在跨出大门时,她洒下了连天使也会感动的眼泪。自打这充满悲苦和希望的一天以后,玛拉娜曾为某种无法克服的预感所驱使,三次来看望她的女儿。第一次是珠安娜得了一种危险的病。“我知道她病了”,玛拉娜一进门便对佩雷兹说。原来,她身在远处却梦见珠安娜生命垂危,奄奄一息。她服侍她,日夜守在她身边,直到她康复。一天早晨,女儿还在酣睡时,她在她额头上亲了亲,然后走了,始终未暴露自己的身分。妓女不能与母亲并存。第二次是珠安娜·德·芒西尼领圣体,玛拉娜来到教堂。她衣着朴素,不声不响,躲在一根柱子后面。被摈弃的母亲在女儿身上看到了往昔的自己,同样天使般纯洁的面容,纯洁得像阿尔卑斯山山峰上刚刚落下的白雪。可是这位母亲毕竟是妓女,她心灵深处感到一种比所有的爱情加在一起还要强烈的妒忌,她离开了教堂,因为她看见拉古尼雅夫人站在那儿,满脸喜气洋洋,太像真正的母亲了,再多呆一会儿她就无法抗拒杀掉拉古尼雅夫人的欲望了。最近一次母女见面是在米兰,呢绒商和他妻子到那儿去了。玛拉娜以一副女皇的气派路过科尔索;她闪电似地在女儿眼前露了露面,没有被认出来。多么折磨人的忧虑!这个身上印满了吻的玛拉娜只缺少一个吻,她愿意拿其他所有的吻来换取这个吻,那就是女儿给母亲,给一个受尊敬的、身上闪耀着家庭美德光辉的母亲的清新、欢乐的吻。对她来说,活生生的珠安娜已经死了!可是,一种甜蜜的思想又使她振奋起来。这时,利纳公爵问她:“你怎么了,我的宝贝?”她在想,珠安娜从此得救了。她将来也许是个地位卑微的女人,然而不会是个无耻的娼妓,不会任所有的男人对她说:“你怎么了,我的宝贝!”总之,商人和他妻子一丝不苟地履行了他们的职责。珠安娜的财产——也就是他们的财产——可能已翻了十番。佩雷兹如今是省里最富有的商人,他对珠安娜怀着一种近乎迷信的感情。不正是这个天仙般人儿的来临,先使他们古老的家庭免于丢人的破产,继而又给他们带来前所未有的昌盛吗?他妻子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对人体贴入微,把珠安娜培养成一个虔信上帝、既美丽又纯洁的孩子,有资格做一个庄园主的妻子,或是富商的妻子,她不会缺乏锦绣前程所需要的任何品德;佩雷兹早就想到马德里去一趟,要不是发生了前面讲到的事,佩雷兹也许已经把她许配给西班牙某个贵族了。

  “我不知道现在玛拉娜在哪里,”佩雷兹结束他的故事时说,“可是不管她在天涯还是海角,要是得知我们省份已被你们的部队占领,塔拉戈纳城已被包围,她一定会赶来守护她的女儿。”

  商人的叙述改变了意大利上尉的决心,他不想要珠安娜·德·芒西尼做蒙特菲奥尔侯爵夫人了。从少女透过百叶窗和他交换的眼波,从她刚刚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耍的手腕,以及给他投来的最后一瞥,他认出了玛拉娜的血统。这个浪荡子想娶一个品行好的女人哩!眼下他的艳遇充满惊险,不过这种危险不会把人——哪怕是最胆小的人吓倒,因为它使爱情及其欢乐更富有刺激性。柜台上睡着伙计,厨房里的吊床上睡着女用人,佩雷兹和他妻子大概像所有老人一样睡得很惊醒,房子的回声很大,白天有严密的看守,这些都是障碍,使他的爱情可望而不可即。然而,这好奇的意大利姑娘血管里奔流的是玛拉娜家族的血,从风俗习惯来说,她是西班牙人,她确实还是个处女,不过正迫不及待想尝尝爱情的滋味。情欲、少女和蒙特菲奥尔,三者加在一起可以对抗整个宇宙。

  一帆风顺的人特有的直觉,以及自己也说不清的模糊希望(人们称之为预感,这个词极能反映真实情况)驱使着蒙特菲奥尔。入夜之初,他守在窗前,专心一意注视着下方,估计那是老夫妻藏匿他们晚年的宝贝和欢乐的秘密房间所在的位置。底层和二楼之间的中二层(我用法国人的说法,好让读者对场所有更清楚的了解)把两个年轻人隔开了。上尉无法求助于恋人在这种情况下创造的人为语言,即在楼板上弄出有一定含义的响声。可是机遇,或者说不定就是那位姑娘,来帮他的忙了!就在他站到窗前时,发现内院黑魆魆的高墙上有一个圆形光区,光区中间显现出珠安娜的剪影;从影子的姿势和手臂反复的动作来看,她正在作夜间的梳妆。

  “她是独自一人吗?”蒙特菲奥尔暗自思忖。“我能不能拿根线,一端系上一封信,里面包几枚钱币,用来敲打她的小房间采光的小圆窗,但又不发生危险呢?”

  于是他立即写了一封短信,一封地地道道军官的信,一个被家庭放逐到厄尔巴岛当兵的人写的信,一个过去身上洒满魔香水、如今成了军服供应科上尉的没落侯爵写的信。他用所有可以做绳索的材料编了根绳子,把信拴在绳子上,信里装上几枚埃居,然后在万籁俱寂中将绳子滑到光圈中间。

  “我可以从投在墙上的影子知道,她母亲或女佣是否陪伴着她,如果她不是一个人,”蒙特菲奥尔想,“我就赶紧把绳子收上来。”

  经过无数次不难想象的困难,钱币终于打着了窗玻璃,墙上只有一张脸,只有珠安娜苗条的上半个身影在晃动。姑娘轻轻打开窗格,看见了信,把它取下,站在那儿读起来。蒙特菲奥尔在信上自报了姓名,约她幽会;还用小说里的陈词滥调表白,愿向珠安娜·德·芒西尼奉献他的一颗心,并愿娶她为妻。真是无耻而庸俗的伎俩,然而这种伎俩却总是成功无疑!在珠安娜这个年龄,心灵的高尚不是更增加了年轻无知的危险吗?那个时期的一位诗人说得妙:“女人只在她充满力量时委身于人。”当情夫被爱得最深时,却假装怀疑他挑起的爱情;一个轻信而高傲的姑娘想出一些需要她作出牺牲的事,她既不够了解世界,也不够了解男人,不会在激情中保持冷静,不会鄙视那种忍心接受为赎出虚伪的责备而奉献出来的生命的男人。

  自有绝妙的人类社会以来,年轻姑娘常因徘徊在谨小慎微、思前顾后的美德与失足的灾难之间痛苦万分。倘若她抵抗,就要失去爱情,而且看来是最甜美的初恋;倘若她轻率,就会毁掉一门亲事。只要看一眼曲折复杂的巴黎社会生活,就无法怀疑宗教存在的必要性,尽管并不是每天晚上都有很多姑娘被引诱失身。可是巴黎地处纬度四十八度,而塔拉戈纳城地处纬度四十一度。气候影响这个老问题仍然有助于叙述者解释突兀的故事结局,爱情中的轻率或防范。

  蒙特菲奥尔两眼紧盯着显现在光圈中心美丽的黑色侧影。他和珠安娜两人互相见不着。一条该死的檐楣不巧横亘在两层之间,使两个恋人无法把身子探出窗外,也无法进行无声的对话。上尉只得将全部精神和注意力集中在那个光圈上,兴许姑娘会天真地用手势表达她的思想,他要是不注意就会看不到。然而,事情并非如此。珠安娜的奇怪动作不可能给蒙特菲奥尔任何希望。她极有兴致地剪着信纸。品行端正、作风正派的人在产生怀疑时,常常会像喜剧中的霸尔多洛出于妒忌时那样采取预防措施。一无纸张二无笔墨的珠安娜用剪刀来写回条。不多一会儿,她把信重新系在绳子上,上尉把信拉上来,打开,置于灯光下,只见几个镂空字母组成来吧!

  “来!”他自语道,“不顾佩雷兹的毒药、火枪、匕首啦!柜台上的学徒刚刚睡着!吊床上还睡着女用人!这房子里回声大得跟剧院的男低音声部似的,从这儿就能听到老佩雷兹的鼾声。来?!这么说,她是破罐子破摔啦?”

  多么令人痛心的想法!只有淫棍才有这种逻辑,才忍心惩罚女人的一片忠诚。人类创造了撒旦和洛弗拉斯[注],可是处女是天使,人类只可能把自己的邪恶加在她身上;她是如此伟大,如此美丽,人类不可能使她更加伟大,更加美丽;他所能做的就是把她拖进肮脏的生活,使她蒙受耻辱。蒙特菲奥尔一直等到夜间人们最想睡的时刻;然后他把上述的顾虑置诸脑后,脱去鞋子,带上枪,一步一步往下走,有时停下来侧耳细听寂静中有无动静,双手向前伸出,摸索着踏级,在黑暗中差不多能看见东西了,不过始终准备一有风吹草动便回到自己的居室。这个意大利人穿上了他最神气的军服,黑头发上抹了香水,生就的英俊仪表经过打扮修饰愈发有一种特别的风采;大部分男人在这种情况下都和女人一样爱俏。蒙特菲奥尔顺利来到少女住的小房间的暗门外,这个藏身之地开在屋子的一个角落,与一个壁凹打通,在地皮昂贵、人们不得不把房子造得一间紧挨一间的地方,常形成这种奇怪的壁凹。这间小屋由珠安娜一人专用,白天她就呆在小屋里,远离人们的视线。在这以前,她一直睡在养母身边,现在老夫妻安身的阁楼大挤,无法让养女和他们睡在一个房间。拉古尼雅夫人只得让暗门的钥匙和最有效的宗教思想(它们已成为一种迷信)来守护她,让姑娘天生的傲气和她那含羞草似的敏感来防卫她,这些性格特征使芒西尼成为女性中出类拔萃的人,她同样也具有女性最动人的品德和一触即发的灵感;是单调、朴实。圣洁的生活使激荡在她心中的玛拉娜家族的热血平静下来。清凉下来。她的养母称这种血统为魔鬼的诱惑。蒙特菲奥尔根据地板上一道细细的亮光找到了门的位置;他在门上轻轻刮了刮,珠安娜开了门。蒙特菲奥尔走进去,心怦怦直跳。他在这位闭门独居的姑娘身上看到一种天真的好奇,一种对自己处境的危险一无所知,以及憨厚的钦佩表情,他一时被眼前圣洁的图景感动了。

  墙上蒙着灰底紫花的壁慢;一张乌木小衣柜,一面古色古香的镜子,一把老式的大安乐椅,也是乌木的,罩着绒绣的椅面;还有一张蜗形脚的桌子,地板上铺着一块漂亮的地毯;桌边放一把椅子,这就是全部家具。但桌上摆着鲜花和刺绣活计;房间尽里头,是一张狭窄的小床,珠安娜正坐在床上沉思;床的上方挂着三幅画;床头挂着带有圣水杯的耶稣蒙难十字架和镶在镜框里用金字写成的祈祷词。花儿散发出淡淡的幽香,蜡烛放射出柔和的光亮;一切是那么恬静、纯洁、神圣。珠安娜梦幻般的思想,尤其是她本人的魅力传给了周围的事物,她的灵秀使四壁生辉,如同珍珠在贝壳中熠熠发光。珠安娜身穿白色衣裙,天生丽质,无需任何打扮,她放下了祈祷念珠去呼唤爱情。面对这一切,蒙特菲奥尔本来只可能产生敬意,然而静谧的夜晚和珠安娜显得那么温柔多情,白色的小床露出半掀开的被子和熟知珠安娜千百种纷乱情思的枕头。蒙特菲奥尔站在那儿好久,陶醉在从未体验过的幸福中,也许撒旦从密布天际的乌云空隙间看到一线天时,就体会到这种幸福。

  “我一看到您,就爱上您了。”他用意大利人的抑扬音调,操着纯粹的托斯卡油[注]方言说。“我的心和我的生命全交给您了,永远交给您,如果您愿意的话。”爱情的语言使这几句话那么美好,珠安娜听着,竭力把这声音同空气一起吸入肺腑。

  “可怜的孩子,您怎么能在这黑屋子里生活那么久,竟然没有夭折呢?您生来应该统治世界,住在王宫里,天天过节,感受您给别人带来的欢乐,让所有的人拜倒在您的脚下,让您那盖世无双的美貌的光彩使最华美的珍宝黯然失色,而您却孤独地生活在这里,陪伴两个商人。”

  这番话是有用意的。他想知道珠安娜是否有过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