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0年第7期

人类社会存不存在"公共产权"?

作者:陈彩虹




  
  "知识分子"这个词我理解了很久很久,也读了许多许多相关的东西。最后,我得出结论,"知识分子"不过是理性的"劳动者"--在一个人们称为思维的世界里辛勤劳作的人。或者说,知识分子是人类理性活动的专门人格化,这些人专门地想些现实世界里不存在,或是暂时不存在,或者存在得不那么极致的东西。由于知识分子的理性思维有着完全的"自由"性格,理性世界里就会生长出完整、一致、完美的图画来。拿着这幅图画来对照现实的社会生活,不论是不是自觉地、有意识地展示理性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差别,最终都少不得批判的。因此,知识分子天然地有种批判的"社会人格规定"。如果可以认定"知识分子"的劳作为一种职业,那么,批判现实就是他们劳作的基本内容,也就是他们的神圣职责。在张五常先生的《三种社会体制》(载《书屋》2000年第2期,根据一次讲演而成,本文中出现的五常先生所言,均出自该讲演稿)一文中,我就明显地读到了这样的职责或是职责感,五常先生的批判性讲演稿让我再次肯定了自己对于"知识分子"内涵的理解。
  五常先生是我非常尊敬的经济学家之一。这次读到本讲演稿也是获益非浅。毫无疑问,他对于社会体制的三种划分,是别具新意的,至今还未得知他人从这等财产和权力角度来如此讲述和解释当今世界甚至于是未来世界的社会体制。如果没有理解上的错误,三种体制可以大致表述为:私有产权的体制、社会等级的体制和腐败的权力体制。私有产权体制很容易理解,就是个人对于财富所有权绝对拥有的体制,人们对于私有财产有着非常清楚可辨的边界,你的就是你的,我的就是我的。如果社会存在着某种有价值,但还没有清楚"私有化"产权的东西,人们就会通过竞争去最后将其私有化,划归于确定的某人的名下,这也就是引发出五常先生"世界上没有真正的公共产权"结论的依据。
  显然,社会等级的体制是由等级来决定财产产权的制度体系。按资排辈,或是按照某种规则来排列等级,形成等级差别体系,进而差别地分配财富。这等体制当然会有产权方面的不平等产生,因为分配本身就是等级差别的。同时,它又一定会形成法律上的不平等,法律从本质上看,就是消灭等级的,至少不能认可法律实施的等级差别。这就是所谓"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不过,这时的财产权,实际上还是私有的,只不过私有形成的过程不同,而且形成的最后财产分布格局不同而已。
  第三种体制被称为"腐败的权力"体制,理解其内在规定的关键在于,它同样是一种等级制,同样是一种私有产权形成的制度(最后好处都落入到个人头上)。所不同的,是它通过世所指责或痛恨的贪污腐化权力而来的财产体制,腐败了的权力已经变成了构造某些个人取得财产或财富的力量,并且被制度化成了"合法存在",五常先生认为,他并不反对贪污腐化(因为现代社会里没有办法根本消灭这种现象),而"反对的是滋生腐败的管制"。在这里,五常先生表示出对于如此体制深深的愤怒和不尽的担忧,并直陈形成腐败的原因在于"管制"。潜台词也就必然是"放开",或是"市场性地放开"而生长出自然性的私有产权来。
  五常先生是位自由主义的经济学家,其对"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古典自由主义思想尤其崇尚;他又是一位制度经济学的名家,更加强调制度对于经济与社会的功用,特别是制度建设对于人类进步与繁荣的价值,因而对于建立于私有产权制度基础上的市场经济制度有种近乎于本能的热爱与推崇。尽管在讲演中,他强调"并不是说私有产权体制更好",但事实上,通篇讲演充满着对于私有体制的高度赞扬与积极荐举,强烈的私有产权的价值判断溢于文字之间。而且,"公共产权"已经完全地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至于那种由等级而来、由腐败权力而来的私有产权的形式,则被极致地推向了无情的审判台--虽私有而不源自于市场竞争,必在指责与汰弃之中。由此我们清楚地看到一位自由主义的经济学大师对于人类社会历史与发展的认识,是如何强烈地具有倾向性。这也当然地是我们这些受益于市场经济制度的"经济学人"们所热情赞颂的,中国改革开放二十一年的历史已经使我们得到了市场经济制度的实惠,五常先生的讲演稿加重了我们坚持市场经济道路的信心与意志。
  但是,我们能够在如此强烈的体制褒贬之中,无视那种"共同财富"或是"公共产权"的存在么?我们自然尊重五常先生激情万分的演说,也确实对私有产权的积极历史功用倍加珍视并加以热情的鼓噪,我们却不能够,或者说根本不能够相信人类共同生存的世界上就不存在"共有"的东西,就不存在只能表达为"公共产权"的财富,更不能够不加以认真地研究和对待"公共产权"的财富。
  首先让我们对五常先生体制分类深感疑惑的是历史的、经验的事实还从未有过纯粹的"私有产权"的社会存在,相当多的财富以"公共产权"的方式存在实为不争的事实,不论何种制度的国家无一例外。我们敢肯定地说,"公共产权"可以在包括五常先生在内的任何人的理性世界里排除掉,但根本不能够从历史生活中消去。从最一般的财富来看,我们每天外出所依赖的自然环境,就有着人所共享的公共财富的性质,它们的产权是不可能归属于任何个人或家庭的,也没有任何个人或是家庭对这些财富划出清楚的产权边界,而只是人人能共有的"公共产权"。
  经济学理论中的"公共品"理论强调相当多的一些产品的"非排它性"、"非竞争性"和"非交易性",如洁净的空气、美好的环境、航行中的灯标、国民的基本教育等,它是从现实经济生活中总结出来的理论。由于此,在现代社会生活中,品的性质,决定了对于它的投入和管理,都需要有一个"公共主体"或是"公共主体的代表"来进行,市场根本解决不了问题。显然,时下最为合适的主体就只有政府了。这一点,成为经济学理论解释中要不要政府的一个重要理由。显然,这样的解释还是远远不够的。"公共品"由于人人都可以无成本地享受,但并不是真正没有成本,这就要求政府在加强投入和管理的同时,呼吁社会每个人对它的爱护和自觉节制性地使用,因为那是"公共财富",是你我都拥有的财富,唯有共同地维护和合理使用,才能保证财富的使用更有效益,特别是更持久的效益。如环境,一般情况下,个人并不为环境污染支付直接使用成本,因为"好环境"是一种"公共品",政府当然要对此加以管理,但政府的管理并不能够完全地解决问题。它需要全社会对此提高到"公共产权"或是"共同财富"的角度上去深刻地理解这种产品的共有性质,认识到使用是可以的,但无端的耗费或是滥用就不仅会损害他人的利益,也会损害自己的利益,毕竟那是"共同的产品",需要共同而自觉的保护。由此看,经济学理论方面也已经有了源自于经济生活、相对成熟的关于"公共产权"或"公共品"的解释,不看现实更弃其理论而以为"公共产权"的不存在,亦有贬低人类自己理性之嫌,经济学中的"公共品"理论并非是凭空而来的!
  人类社会是种个体和群体生活统一的存在。从一般的理解角度看,如果认定财富是人的生命必不可少的物质支持或前提,那么,对于个体生命而言,相当多的一些东西就必须是私有产权的,没有它们,个体生命将无法延续,如起码的日常生活品等;同样,对于群体而言,相当多的一些东西就必须是"公共的"或是"共有的",没有它们,这些群体也无法生存下去,如现代国家的国防产品,它就是国家这个范围内人的群体所必须共有的东西,没有它,这等群体也不能够生存的。我们非常清楚,相当多的一些产品可以通过市场交换的方式来实现在不同个体、不同群体之间转移,如个人通过交纳卫生费而得到公共的卫生服务产品等,但这并不能够消灭得了"公共产品"类产品的存在,市场经济体制也根本没有能力将世界所有的产品或财富均无例外地私有化。当我们扩展开来如此的讨论,将地球上的高等生灵人视为一个整体来看待时,我们已发现,那蓝色的天空、美丽的环境等等为人类社会共同生活所不可缺少的基本因素,是属于人类全体的,如果没有节制地滥用,我们人类的全体将无法生存下去。这也就是在现代阶段上,有着那么多的国际组织产生,并且有着许许多多人实实在在地为人类这个大群体的未来而辛苦劳作的原因。在某种意义上讲,"公权"或是"共同财富"的存在,乃是人类社会生存的基本前提。
  一种现实的理论但不真实地反映现实,是学说之大忌;而在这等基础上来批判现实,也就力量虚弱矣。说实话,对于五常先生的如此体制划分与讨论,若不是文中有着"没有真正公共产权"的明白之语,我们会觉得那可能是一种无意的遗落,一次讲演也确实容不得过多的内容或是过细的讲究,漏一漏二就是大师也在所难免。明白至极地将"公共产权"排除在人类社会之外,不言及公共财富和这等财富的学理与研究,这让我们对于五常先生的讲演有了另类的认识:在"知识分子"批判性职责或职责感之下,远离现实而发出的种种不着边际的空泛议论。激情实实可嘉,所议之举却是绵绵无力的。
  经济学本来是重在"成本-效益"分析之上的,特别是近期的发展,经济学大有向量化精确科学发展的趋势,在"经济人"的假定之下,学者们排除掉了许多不计算效益与付出的"非经济观"来分析与理解经济现实,这无疑有正确的一面,也实是经济学家的看家本领,并赢得了经济学相当辉煌的社会地位。但经济学面对复杂的社会经济生活,面对复杂的人的存在形态,面对复杂的人性规定,又越来越在"成本-效益"分析之外扩展了视线,经济学开始研究制度,讲究道德,注意人的意识形态等等,在对"古典回归"之中寻找着新的现代格调,形成了"大经济学"的强势的同时也涌现出了卓越不凡的著名学者。但不论如何看待经济学的发展和学者的名声,作为"经世济民"之学问,万不可眼界虚空一切而忽略真实的社会经济生活,或者说,万不可只视其理论"创新"或是追求某种影响而有失严谨学风。我对五常先生的"有一件事非常值得经济学家们去做,那就是你出去瞎说好了,而且要一直说下去"很不以为然,我知道这里面有大师三或五分调侃的味道,却仍感对于经济学或是经济学家的某种不公平。联系本文所及的对于"公共产权"存在的断然否定,我只想诚恳地传递给五常先生一种感受:千万别由此让世人轻看经济学家们为"算命先生"或是梦幻者,或是呓语中人。
  当然,五常先生并不是完全没有面对社会经济生活,相反,他研究了许多的现象,看到了许多的真实,而且敢于言及我们时有顾忌的东西,我由衷地钦佩他的勇气。只是他将一些经验事实作为划分其体制的绝对标准,个别的、具体的、特殊的一些东西被不合理地归纳出来了普遍性的结论,乃其问题的症结。在这里,我们已经清楚了的是,他所看到的经验事实让他做出了如此的三种体制划分,这更多地建立于他对于社会经济生活中那些丑恶现象的批判理性之上,五常先生显然有着非常强烈的历史感和使命感。他对于源自于自由竞争而来的私有产权制度有种理想化的设计,对于巴拿马等国家的一些腐败现象所及的财富分配与产权构造有着非常的忿意,结果批判意见激烈,这是很好理解的。实际上,批判理性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一种激情,或者说诉诸于激情。这时,批判理性已经不是理性了。
  但我们人类毕竟还要生活,我们毕竟还要在一个社会个体人的互相联系和共同拥有中生活。我们当然少不得个体需要的财富,少不得私有产权;同时,共同的生活,又少不得共同赖以生存的"公共产权"的财富,这就必然地有所谓的共同财富与"公共产权"的问题。我们不能视而不见。否则,我们就无法去面对现实,我们的理论也就是完全的"空中楼阁",我们的经济学家以及其他的理论家们就只有"下岗"一条道可走。毫无疑问,这显然并不意味着我们要将自己的世界回归一种完全"公共产权"或是共同财富的境地,我们已经有过的痛苦经历让我们对此有着足够的警惕。我们说,批判是重要的,它能够帮助我们理解生活,并且更好地生活;但生活本身比批判还重要,因为人首先要有生活才能批判。
  "知识分子"是理性世界中的劳作者。在理性世界里劳作的许多"产品",实在是知识分子有时自己都无法解释的"神品",从观念性产品到实体性产品,都不例外的,如"自由"的概念和网络技术等,它们可以离开我们的真实可感世界而存在。但知识分子首先还是人,还是一个生活在现实之中的人,虽然我们可以用"神"的眼光来批判现实,我们却不能够以"神"的方式来生活,"神意"时常更多地存在于理性的"神界"之中,它能够促使我们将现实改造得更美好一些,但根本不可能建设起实实在在的"神境"。在同期的《书屋》中,有篇评论张五常先生的文章,系余世存先生所为,落笔洒脱,文字轻松,却盖不住批评的锋芒。余先生以"他们的世界和我们的世界"来批判五常先生对于体制的划分与述作,我以为中肯的,却还觉意味不全。因为就是在西方世界里,也有着非私有的财富存在,也有着非私有的格局存在,也有着"公共产权"财富基础上的"公共产权"财富学说;也有着等级,也有着腐败,也并不是一个纯粹率真的干净私有产权世界。我倒以为,五常先生批判所借以为本的世界,更多的是理性中构造的虚幻世界,是神的世界,而不是人的世界,因为东西方都不存在那等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