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0年第8期

语文忧思小札

作者:伍立杨




  (一)
  
  曹聚仁先生一生的书话、文论、史论达四千万字,皇皇大哉!可惊的是,这些文字皆当成作品来写,此不特于知识的增进有大功焉,即当成文学来欣赏,也有浓酽至味。其笔下文字,似不动声色,实得传统中文醺染至重。如谓:“这几天,我只要有些闲暇,便把王长宝女士的遗著《欧氛随侍记》看了下去。长宝,她是王景歧先生的长女。景歧先生,他大概和国民党元老李石曾、蔡元培诸氏关系颇深,但他任上海劳动大学校长时,给我的印象是庸碌无能。”(见《书林又话》)
  这段话,若在当今译文体惯家笔下,在中青年学人笔下,必是:“著有《欧氛随侍记》的王长宝女士是与国民党元老李石曾、蔡元培诸氏关系大概颇深而其任上海劳动大学校长时给我的印象是庸碌无能的王景歧先生的长女,这些天只要我有闲暇的时候就把她的那本著作来研读一番。”
  前者是链式结构,咬合紧密,而其开合断续,能跌能起,又有相当的知性空间和领悟空间;后者是烟灰结构,看似长而紧,一弹即断毁,名符其实的死于句下。
 
  (二)
  
  传统中文遣词造句用心深郁而得天趣,跌宕起伏,断续逶迤,极饶天籁自然之势。当今社会小脚没有了,小脚式的商业文体却大面积浸延,陈陈相因,极为可厌,形体畸变,在今之知识界著述界似已无法收拾。香港中文大学教授金圣华先生对此译文体、商业体深恶痛绝,引余光中先生语,谓译文乃一种“英文没有学好,中文却学坏了的文体”。金先生举商业文体之一显例:“宾馆住客须知:在浓烟中逃生时,为避免吸入有害气体,请尽量采取低姿态逃离。”英文原为“Keep as low to the floor as possible to avoid smoke inhalation.”金先生认为,用地道中文来说,就“俯身而行,以避浓烟”足以概之。
  商业体、译文体中文,看似逻辑性强,实则貌似精确而已,结果是,新名词、新句法、新表述往往化简为繁,语多冗赘,对实质内容的表达,不见增益,既无济于实用,也难供欣赏,其下焉者不中不西,似通非通,佶屈聱牙,责以修辞立其诚基本之旨,已勉强不得,于思想文化,适成天敌。大道久丧,情欲日滋,文体亦如世风,丑不忍睹。
 
  (三)
  
  传统中文如长河、巨瀑、清溪,活力溢满,生机充沛,与大自然万籁同心同形,活泼、明慧而有生气,其句式灵动富有弹性,语法对称,措词简洁妥贴,数千年以贯,虽小有歧出,究其大端终为生命力旺沛的浩浩活水,其间智慧郁积,璀璨瑰丽;运用之妙,辄令人涵咏不尽;今之商业文体、译文体则“形而上学猖獗”,舍良性循环之本家不认,反而“富在深山有远亲”,去套用英语句式,攀亲的结果是邯郸学步,适得其偏其弊,看似准确、精密,实则恰成古之小脚,裹了一层又一层,晦涩夹缠,枯燥乏味,死气沉沉,匍伏僵卧难以洒脱而行,其不造成步履蹒跚者,未之见也。
  解放小脚,净化文化学术文风,原有我中华文化数千年良性传统,背景深郁家底雄厚,怕只怕自以为是的学人文士,已不认得家门了!
  苏步青先生曾说:“如果允许复旦大学单独招生,我主张先考语文,语文不及格,其他就不必考了。”看似恋“家”,委实决非留连光景之语;语浅情深,当中自有沉痛的心曲,亦古人关乎时之盛衰之遗调。
 
  (四)
  
  民国时期的报人、作家、大中学教师,那一代文化人真的很出色,观今之文风,怕真要道个后无来者了。时运圈人,世风毁人。文化人则粗俗无文,精神产品则别扭假斯文,几十年方过去,文采思想的隔膜仿佛横亘千载,异代萧条,花落伤寒,龙不生龙,凤不养凤,该上天的,今落得钻洞不止,犹自鸡虫争斗,冥顽不悟。想张季鸾的社论,张恨水的时评,戴季陶的檄文,陈布雷政论,雷昭性的点评,郑宾于的古诗讲义,郑振铎、钱基博的作品式的文学史,周瘦鹃、包天笑的小品与谈艺,郑逸梅、陶菊隐的杂札琐闻,蔡元培、章太炎、马君武的文章演说,俞平伯、顾随的赏析乃至蒋伯里、邱雨庵的兵书……叹文采风流今已不存,睹文自伤,感慨无限,其人皆深悉人情,兼明大义,写时事论古题,文字结撰如将百万军,宝之惜之,而又能风雨使之,真射潮之力,没羽之技,起落裕如,缓急自合,大有回风舞雪之致;字字句句,皆宜圈点,神化之妙,言之难尽。他们并不排斥西方,甚至于西学深知深解,妙有心会,然而却能扫绝依傍,独在千古,无意不足,无笔不健,文化背景深而底子厚,消化力强硕,从古人、洋人变化而出,独辟境界,真近现代文化之集大成者。(五)
  语文样貌若何,决非蕞尔细故,具关涉民族精神心灵者甚大,杜少陵马诗(骠骑歌)谓:“吾闻天子之马走千里,今之图画无乃是。”寄慨深深,寓意亦悲。近有台湾台中师范学院王财贵教授,教书之余,全力推动儿童读经运动,意在寻回古典智慧,开拓中华未来。运行六年,受惠儿童达百万之众。所谓“经”包括古典文史哲科学名著,此不特语言能力大有提高,即性情、文化、智慧教育之培养同时也得增益,这与现代的科技人文教育并无矛盾。
  这位王教授以为“我们已断绝了古典人才,胡适要负很大责任,胡小时候熟读古典经书,一生卖弄古典,却破坏中华文化,糟踏中华民族。”(参考消息2000、4、22)所言甚重,爱之深,则责之切,这也难免。他认为自我文化素养腹笥充盈,方可具鉴赏他人文化的眼光。“要想彻底深入吸收西方文化,必先打好传统的基础,否则所吸收的,必然是肤浅的。”说到点子上,也说在根子上了。
  数十年以来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由于现代文化生产方式决定其数量巨大,令人有传统芬芳漂泊已久的感喟,所谓“今之图画无乃是”。从基础开始,作坚实的传统、现代双向良性构建,文化的命运,方可得大方洒脱之实,而免遭他人驱迫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