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0年第11期

悉尼奥运断想

作者:郑也夫




  奥运开幕式观感超大型的仪式在现代社会中似有衰微之势。我们猜测其原因:其一,自希特勒的“意志的凯旋”始,将某些宏大奢华的仪式牺牲在种族主义和政治乌托邦的圣坛上,人们恨屋及乌,厌倦了超大型仪式。其二,现代社会是个世俗的、崇尚实用的、个人主义的社会,这种品格和性情是与铺张、夸大、华而不实和滥用纳税人财产的方式格格不入的。当代政治家深明历史的遗产和时代的变迁,故极少操作超大型仪式,以避劳民伤财好大喜功之嫌。
  但也有避不开的,奥运的开幕式便是如此。你把全世界的目光乃至几分之一的贵宾都请到了主办国,不露一手民族特色对内对外都说不过去;你的舞台是庞大的体育场,比超大型的剧场还要大,宏大自然就成了基调;奥运是政府操办,开幕式是国家行为,有着雄厚的人才物力,特别是理由,可以大大地操办一回。
  本届奥运开幕式算是成功的。但要操办大型仪式的商家和政客都须明白,成功的条件是极其苛刻的:奥运四年一回,大型仪式是以周期长为心理承受之前提的;耗资巨大,我很希望包打听们能披露本届开幕式的财务开支;需要一流人才的策划和国民的热情支持。因此大型仪式少办不办为佳,免得画虎类犬。
  本届开幕式创意甚多。但我以为最成功和出人意表的是骑手的率先登场。马的雄强与奔放使得这台戏开场即高潮。机器与电子不是亦可显示力量吗?本届开幕式中二者均得善用。但马儿比机器的优越在于它是生物,它有灵性和威严,它是人类最早的伙伴,它帮助人类获得了最初的速度与力量,它对观赏者有机器无法比拟的亲昵感。
  土著艺术是本届开幕式的特征之一。事实上它们可以抑制和抵销现代人的骄狂。现代人以为自己在衣食住行、声光电化、娱乐玩耍上统统超过古人。土著的艺术告诉我们那是无知的傲慢。
  开幕式史诗中的一幕是讴歌澳大利亚土地上的造物神。这对于一个无神论占主导的国度是一次难得的提醒:世界与众生都是多元和多样的。笔者是坦率的怀疑论者,但我钦佩无神论者内心的坚毅和有神论者因信仰而获得的内心的纯净。我厌恶二者中的一些偏执的成员,唯我独尊,蔑视他人。我以为,有神和无神是人性中的两面,用罗素的话说是气质上的冷与热。在高层次上,两者同样美好。说到本届开幕式,我被造物神的这一幕深深感动,不知坚定的无神论者有同感否?
  2000年9月15日
  
  射击手,自控师几度奥运,国手中率先摘金的多为射击运动员,真饶有趣味。这之中既有赛程与巧合的因素,又是因为中国有深厚的射术传统。
  在武器的历史上,射击的前身是投掷(掷石头、掷标枪)和射箭。人类历史中记载着诸多神射手。在西方如一石击中敌方首领的大卫。在中国更数不胜数,养由基、纪昌、李广,等等。李广曾威震胡人。陶璐娜堪称其传人。陶璐娜凭借着奥运盛会和电视传媒,已经扬名四海了。
  射术的精髓是准确。要求准确的运动太多了,射门、投篮、传球、跳远的踏板、跨栏的步点,乃至保龄球、高尔夫球,等等。但射击对准确的要求最高、最精、最专门。
  射击与投掷、射箭虽然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但它们在精髓上依旧略同。他们中的高手都是自控大师。表面上是控制自己的手法,深层上则还要控制自己的神经和心理。他们的“手技”无疑都是高超的。而他们的心理技能,可否称作“心技”,一定是同样高超的。一到关键时刻就过度紧张,肯定太业余了。一般以为松弛是运动的一种境界,我亦同意自控大师可以使自己较为松弛。但太松弛了也不行。适度紧张实际上有将精神和精力焦聚起来的积极功能。一言蔽之,不兴奋和太紧张都不行,过犹不及。也就是说,自控大师必须将自己调适在紧张与松弛之间的一个适当的位置上。其实说起来现代射手要作的已经比古之射手简单多了,不需要兼通骑术、观察战事、躲避敌人袭击,等等。但艰难和复杂有时倒锤炼了性格和心理,在单一的维度上控制心情反而更难。
  
  孙雯任意球的意义孙雯三十米开外的一脚任意球,穿越美国队的人墙,直挂球门左上角,守门员奋力扑救,并触到皮球,但球依然进网。这个进球对男子球员来说也是罕见的。这个进球的直接意义自然是逼和了美国队。而直接意义之外的含义是什么呢?
  凭借这个进球,即凭借与美国队的平局,中国队只要打平挪威即可小组出线。但我以为这不是孙雯任意球的意义。与挪威的比赛仍将是一场苦战。挪威是一支强队;足球场上什么都可能发生;打平即可,有时竟会给球队的心理带来微妙的变化,倒是破釜沉舟的球队在心理上更具优势。
  孙雯任意球的意义不在功利方面,至少不仅在功利方面。那首先是一记伟大的进球。即使最终中国队未拿冠军,未获决赛权,乃至小组未出线,人们也会因为这记入球而牢记中国姑娘们的伟大表演,牢记这场势均力敌的伟大的比赛。
  孙雯和她的伙伴能够在中国肮脏的足球土壤上出现,是耐人寻味的。搞足球的人可以研究研究孙雯现象了,就从这记任意球开始。为什么男足球员打不进去?严格地说,任意球是规范的,它依赖的不是天才的即兴发挥,而是千百次枯燥的练习。应该比较一下孙雯与男球员的训练表,因为他们的差距有些不可思议。这便是这记任意球的又一重意义。
  
  为巨星送行因电视频道的紧张,中美女足的比赛与男子56公斤举重发生了冲突。当后者的转播开始时,抓举已告结束,挺举开始。我瞪大了眼睛也没看到苏莱曼诺尔古,而后才打听到他抓举三把失利,已悄然隐退。他曾经三次获得奥运金牌,曾经是举重成绩超过体重比例最高的人,虽已到了运动的高龄,仍没有甩到少年时戴上的“神童”的帽子。奥运会是新人的摇篮,也是巨星的坟墓。这很正常。不正常的是,媒体不该无情无义,在其落幕赛中失利时几乎不给一个镜头。应当为陨落的巨星送行,将他们失利的镜头重播几次,那是奥运不可或缺的悲剧美。这些超级明星曾经照亮奥运昔日的天空,并当过众多电视台的衣食父母。电视台不能只盯着本民族选手的成败,对世界级明星失去起码的礼节。
  由此我还想到,多位上届冠军并非实力不足,仅因在选拔赛上偶然失足,便无缘本届奥运。他们曾经为奥运作出贡献,应该享有起码的卫冕权。而他们的到场无疑可以为体育迷们增添趣味。奥运会应当给他们发放特卡,允许他们不占本国名额,直接参赛。其实,就是邀请他们直接参赛,还要看看他们自己是否愿意“再度刘郎”。奥运会这一盛筵不差这几把筷子,奥运冠军是没有可比性的,是没有人可以攀比、搭车的。更为重要的是,能成为奥运冠军的人其实已经不仅仅属于他的国家,而且属于奥运大家庭和全世界了。
  9月17日
  
  举重的美学内涵奥运的篮子太大了,差不多的体育项目都包括了。不少体育项目是从奥运会开始观看的,举重便是其中之一。
  原以为举重不怎么好看,一看才发现,相当刺激。原因很简单,它是极限运动,并且是最基础的极限运动。举重似乎比较简单,但在很多场合,简单的游戏要比复杂的游戏更刺激。举重其实也有技巧,但与更需技巧的项目相比,举重显然赛的是元气,是本体,是基础实力。且这种竞争立见高下,从提杠到成败几乎不超过十秒钟。看看选手的表情,就知道这运动的性质,一个个像上刑场一样。选手握杠时的样子更告诉我们人类凝聚力量时的庄重与痛苦。再看看教练与选手的交流,多使用身体语言,并且多是强硬的身体语言,往往是猛力拍打一下。这动作在这种场合是如此和谐。别的动作放在这里差劲,这动作放在别处不妥。因为这里不是游戏圈,而是较力场。
  看到杨霞得了金牌挺高兴,但是如果看到中国男子举重选手得金牌我会更高兴。因为我总认为举重说到底更属于男人。现在世界体坛有一种趋向,一切男子的项目女子都要搞,并争取进入奥运。我不认为女人的解放和开拓要处处跟随男人的轨迹和尺度。我以为女人自创项目才是解放。而女权主义者的目标应该是让男子移植女子的体育项目,比如高低杠。
  
  中国体操的性别谜团中国男子体操队登上了新的高峰--奥运男团冠军,老早就存留心中的谜团便再次浮现:为什么中国男子体操的成绩好于女子?
  这是问题吗?可能是问题,因为在大多数项目中,中国女运动员的成绩优于男子,即所谓“阴盛阳衰”。女足男足天差地别,不用说了。女排虽已衰落,仍非男排可以比肩。女篮得过奥运亚军,男篮的理想是奥运前八名。女乒长盛不衰,男乒如履薄冰。男子跳水有克星萨乌丁,女子其谁?凡此种种,不胜枚举。原因似乎也不难寻找。其一,同国外比较,人家的女子在商业和锦标体育上都没有男子那样投入,我们在锦标战略指引下,男女并驾齐驱。其二,国内男女间比较,因为体制上的激励机制不健全,男选手的动力不能全部调动起来,而女孩子听话、驯服,往往比男孩子训练更刻苦。其三,多数项目的前沿技术掌握在领先国家的男运动员手中,女子能够学到男子的二流技术往往就够用了。因此女子学习先进技术容易,从本国男子那里学习即可。又因为我们官办体育的底子,女运动员找到男陪练员不难,国外则大不一样。
  
  有因有果,阴盛阳衰但是体操却分明是个例外,且不是偶然,而是多年一贯。体操男团的冠军不该白拿,它应该诱发我们去思考一些深层次上的原因和道理。
  
  伟大的比赛,伟大的人格即使在奥运会上,伟大的比赛也不是时时可见。而伟大的比赛太重要了,岁月会尘封诸多平庸的赛事乃至金牌,是伟大的比赛帮助我们在若干年后记忆起一届届奥运。优异的成绩和发挥,都不足以构成伟大的比赛。比如本届男子体操团体赛,中国队的发挥是卓越的,可惜没有强悍的对手,没有势均力敌的竞争,没有此等竞争所营造出的令人屏息的氛围,因此那只是伟大的表演,不是伟大的比赛。势均力敌的比赛同样未必是伟大的比赛,成绩的低下,人格的平庸,都会使比赛贬值。
  本届奥运我们看到的第一场伟大的比赛是在两位英俊少年间展开的:东道国年仅十七岁却已如日中天的索普和尼德兰二十二岁的霍根班德。九月十七日的200米自由泳复赛中霍根班德战胜索普,且创造了新的世界纪录。赛后他说,他和索普都有保留,而索普保留得更多。我相信这里包含着这位少年的谦逊,因为他甚至战胜过波波夫,事后则说:“波波夫是一个传奇,一个巨人。”十八日的决赛中,二人并驾齐驱,冲刺中霍根班德以微弱优势再胜索普,并且平了自己昨天创造的世界纪录。胜利无可争议。另一方面,我们看到已获两枚金牌,被媒体捧上天的索普,赛前没有狂言,赛后毫不沮丧,在泳池的终点处微笑着与霍根班德拥抱。那笑容是如此天真和灿烂。从那失利后的笑容中我看到了奥林匹克精神。有人说,索普一定吃药,不然他的手脚不会这样大。看到一个明星失利后如此礼貌和笑容,我猜想他没有吃药,一个作伪者难有这样的笑容。
  从报纸上得知,美日的职业棒球手第一次进入奥运,预赛已相逢,可惜我们在电视上未见踪影。估计他们在决赛中可能再见。希望我们的电视台不要只顾自家金牌,忽略了这些使奥运成其为奥运的伟大的比赛。
  9月18日
  
  看奥运,想全运看着奥运热气腾腾,万人争睹,不知怎的就就想起了全运会和和九十年代美国的一本畅销书《赢家通吃的社会》。
  这部书作者的观点如下。因现代社会中交通的畅通及成本的下降,一种畅销的商品可以从都市走向小镇和乡村,从一国遍及全世界,比如可口可乐。因现代社会信息的畅通,国家队乃至世界级球星的比赛可以通过电视走到世界每个角落。其结果是地方出产的饮料被打垮,县城、省城的球队难于存活,红利被少数赢家通吃。
  商店不会接受太多种饮料品牌,因货架有限。观众不肯接受太多球队,因心理空间的有限,热情和记忆的有限。
  老百姓现在能够看到的体育比赛太多了:奥运会、世界杯足球、世界杯亚洲选拔赛、世界田径锦标赛、世界篮排乒乓球赛、亚运会,以及NBA、四大网球公开赛,等等。就比赛的水准、激烈程度和观赏性而言,上述比赛都大大超过全运会。文武之道,一张一弛。人不能永远兴奋。兴奋点让更高水平的比赛抢占了,全运会必将疲软。
  体育除了给观众找乐子,还要给国家争面子。这正是全运会初创时的主要目的。那时因台湾占据了奥运等国际比赛的席位,我们被封闭于多数世界比赛之外。为了振作精神,鼓舞士气,显示中国人的气概,搞了全运会。时过景迁,我们早已加入到世界体育大家庭中。为中国人争面子的最好场合显然是世界体坛,而不是自家的操场。
  并且选拔人才其实也不靠全运会,更靠单项赛事。全运会耗资巨大,收益是什么呢?窃以为,它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可以寿终正寝了。
  9月19日
  
  又见三国鼎立一部《三国演义》,内中的智慧与趣味,实难车载斗量。在中国漫长的历史中,为什么这一段落如此光彩。老子云: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一花独秀,其实是寂寞乃至乏味的。两人相争,方成游戏;旗鼓相当时更有了观赏的味道和刺激,但其对抗虽然激烈却嫌单纯。三方鼎立则复杂性激增,成为生长政治军事智慧的沃土。
  看到日本女子垒球预赛中战胜中国,竟不觉丧气,而是预感到更具审美内涵的比赛就在前头。从媒体获悉,赛前日本教练说,名次最末都不要紧,却一定要打败中国。听后觉饶有趣味。中国女垒“压迫”日本的时间不短了。你这不是卖国吗?不然。游戏往往与归属感交织在一起,但游戏毕竟只是游戏,别以为它能救国,兴邦的要略数到第十也轮不到游戏;相反,本末倒置,在一些项目上用力过度,形成高射炮打蚊子的势态,游戏将是没看头的。听到日本队又胜美国时,陡然间兴奋起来。可以肯定,中美两强对抗的历史已经结束,女垒三足鼎立的时代或许来临了,显然最想打破上述三强态势的是东道国澳大利亚人。且拭目以待。
  说实在的,在下面的比赛中我很希望中国队能战胜美国。我相信胜负都无碍中美两队进入四强决赛。但很希望看到大家将昔日“老大”挤到三四位,看它在佩寄制的比赛中如何挣扎。
  9月20日上午
  
  外控与内控看过王楠与李佳薇的比赛,有的观众可能会称赞王楠的斗志。如果王楠的对手是地道的外国人,我也会有同感。但看到威胁来自又一个海外兵团的成员,看到孙晋已经被井浚泓淘汰,我首先感到的是荒诞,我们乒乓战略的荒诞。
  国际举重联合会在奥运参赛项目上对中国女子举重选手作了限制,最多不得超过四个项目。这不是歧视。跆拳道项目也对韩国作了这样的限制。这是在保护这一项目的对抗和趣味,这是反垄断。
  其实何必等外控降临,我们自己早该内控,即控制培养规模,控制专业选手的数量。培养选手是要花大钱的,我们是发展中国家,不承担为他国输送乒乓国手的义务。就是日后成为发达国家,也不必如此,因为不同种族成员的介入必定造成技术风格上的多样性和竞赛的归属感。某一种族的垄断将导致该项目风格的单一,最终使其趣味降低。近年来,世界乒坛人士痛感观众的流失,企图通过改变球和球台的颜色,乃至球的大小,来增加观赏和对抗性。其实乒乓球最大的危机不是这些,而是垄断。
  我明白,超额培养乒乓选手是为了奥运战略。但这是个进退两难的问题。培养的选手少了,我们的国手败给外国人(非外籍人)的概率增加。培养的选手过多,败给海外兵团的概率增加。阻止人才外流已几乎不可能。因为世界开放了,因为每个年轻人都追求自己的前途,她只有这一本领,而在祖国没有了用武之地。多培养的胜率略大于少培养,因为最好的选手留下了。但超额培养还有其他代价。其一是如上所述,毁伤了这项运动。其二更可怕,就是一旦输了几乎就成为笑柄。自己的强项运动偶尔输给外国人其实没什么,哪有常胜将军?输给海外兵团则有搬石头砸自己脚的滑稽意味。想明白这事,内控比外控强。
  9月21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