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2年第2期

万里来寻圣叹书

作者:王 淼




  清顺治十八年(公元1661年)四月,因吴县县令任维初监守自盗,刑讯催逼钱粮,并造成人命,吴县士子一百多名偕千余民众,到文庙孔子牌位前痛哭抗粮,并鸣钟击鼓,向苏州府衙进发。其时巡抚朱国治等人正在府衙祭奠顺治皇帝灵位,当即下令镇压,拟“罪大恶极”、“不可逭者”之罪名三条,逮捕多人。是为江南“哭庙案”。
  六月二十日,圣旨下,十八名士人被判“斩立决”。七月十三日,“哭庙案”及“无为案”的人犯,被斩于江宁(今南京)三山街,一时间“炮声一震……披甲乱驰,郡官皆散,法场上惟有血腥触鼻,身首异处而已”。在这十八个被杀的苏州士子之中,即有一代才人金圣叹。
  金圣叹出生于公元1608年(明万历三十六年),名采,字若采,明亡后改名人瑞,圣叹是他的别号。圣叹的父祖皆布衣,但幼时家境尚可,十岁入私塾,于“稗官野史,无所不窥”,独不喜“四书五经”的枯燥乏味,尝自谓“自古至今,止我一人是大材”,其放诞不羁,溢于言表。因恃才傲物,讥讽考官,游戏科场,而多次被黜。明亡时年三十六岁,以文学批评开始了他后半生的生涯。圣叹盛推《庄子》《离骚》《史记》《杜诗》《水浒》《西厢记》为天下才子必读书,并打算逐一评点,因突遭大祸,只完成了其中的两部,即《水浒》与《西厢记》的评点。
  金圣叹所处的时代,正是一个社会激烈变革之后而加以整合的时代,被正统社会视作异端的晚明“启蒙思潮”已临近尾声,一个大一统的“康乾盛世”即将到来。处身在这样一个时代环境中,在金圣叹的身上,既沾染着晚明士人自由放任的思想气质,同时也不乏“天崩地解”后遗民处境的尴尬与困惑。圣叹虽然以玩世不恭的人生态度面世,但在本质上仍然未脱儒生气质,他安身立命的最高理想也仍然不出“暮登天子堂”的人生向往,而以圣叹的历史观又决定了他不可能成为亡明的殉道者,决定了他不可能执着于遗民的形式而一以贯之,他能够非常清醒的看待满清入主中原这一现实,所以对满清统治者一直抱着一种欲迎还拒的矛盾心理。事实上,在时代大环境中,有着这种人生困惑和心理危机的遗民,远非圣叹一人,只不过每个人的表现各异罢了。圣叹的一首小诗最能表现他此时的复杂心境:“头毛稀少灯亲见,心事迷离酒不知。一枕两行千点泪,三通鸡叫五更时。”其辗转反侧,耿耿不寐之状如在眼前。
  圣叹自幼聪慧,至壮年天地易色,以圣叹之才华,评点文章并非他的人生初衷,当他最终将文学批评当作了自己的名山事业时,实在有着不可告人的难言之隐,饱含了他对于人生的忧愤与失望。既然无法施展自己的人生抱负,那么他只好以点评古人文本来隐约传达自己内心的曲微,将自己对于人生的感受浸润在自己的评点之中,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其中既有“世既弃我”的悲愤,也是“我亦弃世”的具体表现。故圣叹的评点实际上是一种创作,深深打上了他自己的个性烙印和思想烙印,所以他批《水浒》不惜腰斩,批《西厢记》则处处加以点篡,完全将它们当作了自己思想感情的承载物。
  金圣叹的“我亦弃世”说穿了只是一种姿态,当他不停地哀叹“自古有才决是无命”(金批《唐才子诗》)、“若才子以才而终至于饥饿以死,回首思之,我何逊于屠沽儿而一至于是?真不怪饥饿,怪杀有才矣!”(《杜诗解》)他所哀叹的只是自己的“不遇”,所以他一旦听说了顺治皇帝对他的欣赏时,他也就欣然写下了这样的诗句:“忽承帝里来知己,传道臣名达圣人”,“岁晚鬓毛浑短尽,春朝志气忽峥嵘”,而自喜于“半生科目沉山外,今日长安指日边”(《春感八首》)了。面对于天子的垂青,圣叹的态度本在情理之中,并不是一句“文化人格”所能轻下结论的事情。但是金圣叹并没有真正意识到自己的不合时宜,他的“异类”面目早已成为专制社会的眼中钉,他的个人情怀在本质上与这个大时代水火难容,格格不入。
  一个大一统的封建盛世所需要的并不是思想个性的自由放任,文人也只不过是这个时代的点缀,“哭庙案”的实质乃是统治阶级对于思想文化的整肃。金圣叹对于人生基本状况的终极关怀,以及他卓尔不群的思想个性,都使他远远超过了同时代的大多数文人,使他在那个特殊的时代脱颖而出,同时,也为他自己的命运埋下了伏笔。金圣叹的命运乃是这个大时代的历史宿命,既是他个人的悲剧,也是这个时代的悲剧;金圣叹之死是一个象征,它标志着晚明“启蒙思潮”的结束,标志着一个大一统的专制时代的到来——“康乾盛世”“文字狱”的雷声已隐隐在耳了!
  金圣叹对于文学批评的“灵心妙舌”自然是独树一帜,非同小可的,但在此我并不想深究他批评文字的来龙去脉,那些事情还是留给美学家们去做吧。我更感兴趣的是他批评文字背后的东西,是其精神内涵与感情内涵。
  金圣叹留下的完整的批评仅有两部,即“金批《第五才子书水浒传》”和“金批《第六才子书西厢记》”。
  可以把金批《水浒》看作金圣叹对于政治的个人认识,它完整地体现了金圣叹的政治理念,治世理想和社会意识。在这部书中,金圣叹首先表明了自己“民重君轻”的立场:“大君不要自己出头,要让普天下人出头;好民好,恶民恶,所谓让善于天——天者,民之谓也”。同时,他公然明言“乱自上出”,官逼民反,把农民的铤而走险直接归罪于统治者的失政:“然其实谁致之失教,谁致之饥寒,谁致之有才与力而不得自见?‘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成汤所云,不其然乎!”圣叹更对尸位素餐的官僚阶层进行了痛快淋漓的揭露:“关节,则知通也;权要,则知跪也;催科,则知加耗也;对簿,则知罚赎也!民户殷富,则知彼连以逮之也;吏胥狡狯,则知心膂以托之也。其所不知者,诚一无所知;乃其所知者,且无一而不知也。嗟乎!嗟乎!一无所知,仅不可以为官;若无一不知,不且俨然为盗乎哉!”把官与盗画了等号,借《水浒》而为现实张目,可谓惊世骇俗之举!
  “下笔者,文人之事也。以一代之大事……供其为绝世奇文之料,是文人之权矣,君相虽至尊,其又乌敢置一末喙乎哉?”圣叹在此将言论自由超脱于封建统治之上,固然大快人心,却未免书生意气,他忘记了自己处身的环境,统治者岂止堵你的嘴,他更要灭你的口呢!“祸害之伏,秘不得知,极其猝发,疾不得掩。盖自古至今,往往皆有,乃世之人,犹甘蹈之不悟,则何不读《水浒》二刀之文哉!”圣叹并未想到,自己在批《水浒》时所发的感慨,竟成为自己命运之写照,自古文人以文贾祸,所以自得于人生者也正是自戕于人生者,生命系之亦足毁之,让人浩然长叹!
  金批《水浒》还表现了圣叹对于世道人心的深切体察。“公人见钱,如蝇子见血。”“信乎名以银成,无别法也。嗟乎!士而贫尚不闭门学道,而尚欲游于世间。多见其为不知时务耳,岂不大哀也哉!”虽似感叹书中情节,实是夫子自道,自伤身世,倍觉感慨!
  《水浒》本来即是一部入世极深的社会政治大书,展现了传统社会的方方面面,封建社会的弊端,传统社会的腐烂,让人一览无遗。金圣叹批《水浒》并非偶然,一方面因为它的确是文学史上的旷世奇构,更重要的还是圣叹独具慧眼地看到了它深刻的现实意义,是圣叹愤世,骂世,悲世,笑世的最佳张本,他正是借《水浒》表达了自己对于世道人心的深切忧愤与深刻批判。圣叹尝谓:“吾特悲读者之精神不生,将作者之意思尽没,不知心苦,实负良工。故不辞不敏,而有此批也。”不亦宜乎?
  如果说金批《水浒》表明了圣叹离经叛道的政治理念,那么金批《西厢记》则无疑表明了圣叹潇洒不羁的人生态度,包含着晚明士人高超的生命智慧。
  以毫无伪道面孔面世的《西厢记》,其文辞之美艳绝伦自不必说,其思想意义在整个道统社会亦无异于一声惊雷,是它第一次把男女之情放在了正常的人性之上去描写,以艺术的魅力去张扬人性之美,唤醒了不止一代人对于生命的肯定。
  金批《西厢记》,首先即把它等同于《离骚》《史记》《杜诗》等儒家经典,把它放到了至高无上的地位去评价,这在当时,没有一定的胆识是根本无法做到的,即使少数文人有此见识也未必会表达出来。圣叹则首先肯定了《西厢记》的思想意义,他从一“淫”字入手,开明宗义地说道:“有人来说《西厢记》是淫书,此人后日定坠拔舌地狱。”他把人欲与淫截然分开,把正常的人欲视为至善至美,公然对道统社会的“存天理,灭人欲”提出异议,借《西厢记》而为人欲正名,反映了圣叹自己对于生命价值的尊重。他对于男女情爱的观念,在当时正是空谷足音,即在三百多年后的今天,亦不让今人矣。
  金批《西厢记》,每一篇都称得上是非常可读的小品散文,圣叹每每引申开来,另辟蹊径,抒写了自己内心的大千世界。如其《读第六才子书西厢记法》《恸哭古人》《留赠后人》,以及每折之前的题解,都可以当作独立的文章去读。这些文章既与《西厢记》有关,又游离于《西厢记》之外,谈人生,谈游历,谈趣闻,充分展示了圣叹自己的人生向往与审美情趣,是真正的圣叹文字。
  天地生而适然是我,而天地终亦未尝生我,是则我亦听其水逝云卷,风驰电掣而去而已矣。我既前听其生,后听其去,而无所于惜,是则于其中间幸而犹尚暂在。我亦于无法作消遣中,随意自作消遣而已矣。 我读圣叹此文,一方面读出了他在那个道统社会中无所适从的精神世界,另一方面也读出了他珍惜生命,热爱生活,对生命基本状况的深切关怀。是的,人生是一个过程,生而为人最大的幸福即在于如何去充实这样一个短暂的过程,那么,他首先要追求的即是自己的人生乐趣,张扬自己的个性,这既是《西厢记》的旨趣所在,也是圣叹点评《西厢记》的旨趣所在,同时也是晚明士人追求思想解放,张扬个性的一个明显的特征。
  晚明社会既有着傲世独立的士人文化,也弥漫着一股末世颓废与无奈的情调。金圣叹的艺术审美和人生趣味,所反映出的正是明清之际的时代精神与生命智慧。在漫长的封建历史中,能够称得上有趣的个性文字真是少而又少,而真正通人情达物理识趣味的文人,就更是凤毛麟角,屈指可数了。而金圣叹的文字,则无疑属于这少而又少的文字,金圣叹的为人,也无疑属于那屈指可数的文人之列。
  圣叹的文字是富有生动时代气息的个性文字,脍炙人口的“三十三个不亦快哉”即体现了圣叹对于生命的独特把握与会心,有着高超的人生价值取向。针对于游历之乐,圣叹这样写道:“一水一村,一桥一树,一篱一犬,无不奇奇妙妙,又秀又皱,又透又瘦,不必定至于洞天福地而始有奇妙。”今日人们对名山大川趋之若鹜,也只是为了摆首弄姿拍几张照,以为“到此一游”作个凭证而已。现代人一方面老于世故,急功近利,另一方面又爱慕虚荣,附庸风雅,如果我们不是真诚地热爱自己的生活,尊重自己的生命,“洞天福地”又岂能净化我们浮躁的灵魂?
  做为一个文人,金圣叹首先是一个生活中人,他对于“头巾气”的迂腐文人是充满鄙夷且深恶痛绝的,他曾经不无讽刺地说道:“从来悬梁刺股,囊萤映雪等语,俱是乡中担粪奴仰信苦学人必有如此鬼怪。其实读书只须沉潜精舍,三年不出户庭,便以极尽天下之无穷。”《清代七百名人传》记载着圣叹这样一个传神的故事:“人瑞为文,怪诞不中程法。补博士弟子员,会岁试,以‘如此则动心否乎’命题,其篇末有云:‘空山穷谷之中,黄金万两;露白葭苍而外,有美一人。试问夫子动心否乎?曰:‘动动动……’,连书三十九字。学使怪而诘之,人瑞曰:‘只注重四十不三字耳’……”。如果说这样的传说附会在圣叹身上,代表了士人一种卸去枷锁,任情适性的人生向往,而未必真有的话,那么《清刻才子必读书序言》中的记载,就应当是圣叹生活的真实写照了:“圣叹性疏宕,好闲暇,水边林下是其得意之处,又好饮酒,日辄为酒人邀去,稍暇又不耐烦,或兴至评书,奋笔如风,一日可得一二卷,多逾三日则兴渐阑,酒人又拉之去矣。”“盖圣叹无我与人,相与则辄如其人。如遇酒人,则曼卿轰饮,遇诗人则摩诘沉吟,遇剑客则猿公舞跃,遇棋客则鸠摩布算,遇道士则鹤气横天,遇释子则莲花绕座,遇辩士则珠玉随风,遇静人则木讷终日,遇老人则为之婆娑,遇孩童则啼笑宛然也。”这就是生活中的金圣叹,有着丰富多彩的生活情趣的金圣叹,与道统社会格格不入,特立独行的金圣叹。
  夫人生世间,以七十年为大凡,亦可谓至暂也。乃此七十年也者,又夜居其半,日仅居其半焉。……在十五岁以前,蒙无所识知,则犹掷之也;至五十岁以后,耳目渐废,腰髋不随,则亦不如掷之也。中间仅仅三十五年,而风雨占之,忧虑占之,饥寒又占之,然则如阮氏所谓“论秤秤金银,成套穿衣服,大碗吃酒,大块吃肉”者,亦有几日乎耶!而又况乎有终其身曾不得一日者也!……嗟乎!生死迅疾,人生无常,富贵难求,从吾所好,则不著书,其又何以为活也。 看来圣叹之点评文章,同他自己的生命意识,乃是合二为一的。“读此语时,正值寒冬深更,灯昏酒尽,无可如何,因拍案而起,浩叹一声,开门视天,云黑如磬也。”当此之时,我们是在披阅文字,还是在品味人生?恐怕再也不能分开彼此了吧?“呜呼!天下之乐,第一莫若读书;读书之乐,第一莫若读《水浒》,即又何忍不公诸天下后世之酒边灯下之快人恨人也!”读了这样的文字,岂不让天下所有的读书人为之雀跃?
  我一直认为,划分一个文人是否有趣,首先应当看他是否有着自己完整的价值体系和独特的生活方式,他能否漠视现实的压力,不以世俗的价值标准为取舍,而是注重自己的生活质量,热爱自己的生活情趣。当然,这同一个宽松,自由,富裕的社会环境是分不开的,你很难指望在一个专制,丧失了个人生活的环境找到有趣,因为只有热爱个人生活的环境,才能产生有趣,只有天真浪漫的民族,才能产生有趣。而一个专制的社会则以扼杀浪漫、有趣为己任,它需要的乃是道貌岸然,八面玲珑,这是维护其统治的不二法门。所谓“才高造物忌,行僻世人嗤”(廖燕《吊金圣叹》),乃是每一位时代先行者所不免要付出的代价,金圣叹之被腰斩于那个时代,不亦宜乎?!
  东西南北海天疏,万里来寻圣叹书。
  圣叹只留书种在,累君青眼看何如?
  这是圣叹临终所留下的三首绝命诗中的一首。在狱中他还留下了这样一封家书:“字付大儿看:盐菜与黄豆同吃,大有胡桃滋味。此法一传,吾无遗恨矣。”这是圣叹留在世间的最后的幽默,只是我在读这则传说时,说不出内心是轻松,还是沉重。
  金圣叹读完苏东坡的《后赤壁赋》,这样说道:“岂惟无鹤无道士,并无鱼,并无酒,并无赤壁,只有一片光明空阔。”
  写完这篇短文,我觉得自己的心中已然空无一物,只有一片光明空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