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3年第5期

教我如何来想他!

作者:刘自立




  春日一晚,忽接到从纽约打来的长途电话。对方一报大名,虽说不是雷轰耳际,也是电闪远方——“我是毕汝协…”.”啊!是他,那个在“文革”的红色年月里写灰色小说《九级浪)的毕汝协!是他,这个少年时代前中宜部大院的邻居,而且是同住在大院最北端的新北楼。新北楼是中宜部大院最北端的一座新楼。老北楼(也叫幼儿园楼)则与它一墙之隔,不过墙上早已开了一扇大门,造成新旧合一的局面。 ’
  这个大院本是旧北大红楼向北的延伸。那里环境幽静,是因为得益于毗邻的景山和故宫。景山自然是四季常绿,郁郁葱葱;而故宫的历史氤氲则百年不散;一个“静”字悬挂在皇城的上空。那是北京几乎惟一保留下来的故都景致。大院在山和宫的东侧,安静的氛围于此。但是其实所谓的安静,正乃是一个阴森的所在。自五六十年代以来,这里早巳静悄悄地发生了许多人亡故去的悲剧,只是我们小孩子不知道。北大红楼后面的民主广场上,五十年代就已立起一座办公大楼。“文革”一起,有造反派来批判周扬破坏了民主广场,他们闹轰轰干了一场,但也未果而终。因为这里的一切,其实是和毛主席的名字联系在一起的。五十年代中,他老人家在院子里的教育楼,发表了著名的关于宣传工作会议的讲话。而对于我们小孩子,教育楼则是经常放映外国电影也就是所谓内部电影的地方。也许,人们对于这样的文化现象更感好奇。有时侯,小孩子会扒着窗户往里看。
  到了“文革”,中宜部人鬼混杂,名声大振,一句“庙小神灵大,池浅王八多”,使得这个所谓的“阎王店”声名远播。那里的幼儿园楼里,居然住着类如戚本禹、林杰、阮铭之流当时的政治明星。晚些时候金敬迈可能也住了进来,好像是住进了新北楼的。不过,金先生和阮先生是后来转变成为反对左派而主张自由的那一类人;而他们反对的立场又有所不同、。我印象最深的是阮铭,围着一条类似五四时代的学生们围的那种围巾,在院子里轩然而过。
  而在中学生里,也分成了造反和保守两派,只是泾渭并不分明。我们这个门洞里的孩子组织了一个造反小组,是反对自己的黑帮老子的。虽然这样的反对无根无缘,很快就停了下来。
  这个造反小组当时还“接见”了受压绝食的清华大学的蒯大富,还与老蒯调侃二三……他们通过林杰将老蒯的处境反映到了上面。于是有了周恩来后来冒雨到清华为蒯平反之举。蒯大富风云叱咤的日子没有多长。刘少奇一经打倒,“文革”红潮很快从高落低。毛主席让蒯大富和进驻清华的工宣队合作,否则就通通当做土匪消灭之的事情,说明了毛的政治手段的转变。老蒯们可以泪眼滂沱,但是“天命”若违,就是自取灭亡。记得那时候清华校园里“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卧薪尝胆,自强不息”……这样的大字报,盖满校园。
  老大哥既已经失宠,小弟弟也无幸免。中学里的保守派在“文革”后期,许多人成为逍遥派;而逍遥派中,又有一些人发展成为“漂派”。漂派在北京城里拉帮结伙,各立山头,或者以什么大院为名,如海军大院,公安部大院;或者以个人为名,如什么小点,王五,木头六。他们互不服气,武人也相轻。于是,一日,这样的内斗不请自来,破门而人了。毕汝协曾携带他的一个姓杨的伙伴来我家寻衅,与我和我的弟弟刘双发生了一场喉舌和肢体战。
  他在那次电话里说,“……不好意思’,那时候还到你家里打架,呵呵……”
  “那都是小孩的胡闹。”我答。
  值得一提的,是那时候的服饰文化。首先,“文革”是一种文化现象自不待言,如纳粹也是一种“文化”。这样的文化下面,有此大文化之子部,涉及衣食住行,歌舞绘画……那时的阶层划分有人说是有了新阶级,有了特权阶层,但是官方是否认的。否认是可以的;在实际生活中,阶层之显,还是很明确的。所谓的北京“联动”(红卫兵联合行动委员会)、“西纠”——一些官老爷子弟的红卫兵组织——他们的服饰,就和老百姓的子弟不同。大致说来,他们常穿着父母的将校呢军服,脚蹬将校靴,招摇而过,颇有一点天不亡我,“相信未来”的气度。比较文雅而内敛一些的,则要在呢服外面套一件外套,或蓝色,或黄色。我记得毕汝协是属于后者。端庄的一张脸,白皙皙的。垫肩很平整。到底是文人子弟,和军队大院里的莽夫有些不同。
  “你当时说的话,我还记得很清楚。你引用一个现代派作家的话说,‘你们说的话就像是嚼树皮……’。”
  因为打架的两方面势均力敌,所以就发展成为口水战。
  我大笑,“我可是记不起来了。”
  其实,我还是记得一些。我记得,毕汝协鄙斥我说那样的话与自己的地位、身份不合,云云。那次不欢而散,离中学生被驱赶和流放之结局已经不远。一种普遍的大消沉,开始在北京城的街头巷尾,大院小楼里弥散开来。
  我想,毕汝协是一边过着他的风流倜傥的生活,一边构思他的对于这类生活的记录和创造吧!于是他的消沉,变为一种有着积极自由意义上的消沉——准确说,是一种积极的消极自由——如果可以这样附会的话。而《九级浪》——估计是在1968年末1969年初写就——就是在这样的一种环境和心境中悄然诞生的。他以一反常态的写作方式及其主题,以正面接触小人物的笔法,以消解“文革”、“高大全”的庸俗英雄主义之精神为自觉或不自觉之主题,甚至以反道德的激烈诉求(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道德——福柯语),以张扬性的自由和美,来反映和塑造“文革”中特定阶层的子弟们的准浪漫主义生活。这个浪漫主义是对正宗浪漫主义的反驳,是嬉皮士和雅皮士生活风格在我们这里的最初的呈现,自无疑问。其挑战主流意识形态的异见形象,因此一举而被历史推到了前台。一时间,“毕汝协”和《九级浪》,成为那时最有趣的符号之一,被人们争相传告。
  时隔三十年的今天,坊间提到他和他的书的文章开始面世,虽然还是极为罕见;但是作为一个邻居来谈自己的邻居,我的发言还是首次。十年前,我在《今天》杂志上发表过提到他来我家打架之事的短篇小说《编年史的角落》;前几年,又在为《中华读书报》所撰《一代人的爱伦堡》一文中提到他和《九级浪》;前不久接到他亲自打电话后,我更觉得有必要再写一文以尽其详。当然了,解读《九级浪》的全部精神本质和精神内涵,非我一人可以完成,还应有许多有志于此者加入进来,方可展现那个时代的非官方文学的真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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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趣的是,我在七十年代中叶,也开始写作一些小说,也写一种所谓的非主流文本。如我在七十年代末,在油印本《今天》上发表的几个小说(还应该包括那些未发表的文本)。专文对《九级浪》加以介绍和分析,非本文宗旨。但是简单而言,追寻毕汝协的思路,无论是昨天还是今天,都很有必要。
  我在电话中就单刀直人地问他,他写小说受哪些中外作家的影响。他说,“我还是保守的。主要还是受鲁迅、契诃夫和萧洛霍夫的影响。”
  “现代派和后现代对大陆作家很有影响,你对之如何看?” “我很少看这样的书籍。” 是的,我从他前几年在谢泳主编的《黄河》杂志上发表的文章知悉,毕汝协先生是手捧一本《史记》或《后汉书》,面对他所居住的纽约的高楼大厦而读之悠然。是的,说他完全生活在以往,可能至少有一半是准确的;同理,说他在英文世界有一半的关注是中国字和中国的文章,也是准确的。 我还记得,他在那篇文章里说,如果将“文革”比喻成为一条大船如泰坦尼克号,它的沉没只是时间问题的话,那么,人们以各种方式逃生是必然的。毕汝协说,有人是乘快艇逃的,有人是游泳逃的,而我,是抱着一个尿桶逃的。话中的幽默依然故我,是灰色的,不是红色的。 他告诉我,“我正在完成一部四十万字的小说。是我用来压棺材底儿的。还有就是,我有一部电影脚本已经完成。看看哪里可以用……” 没有几天,他又寄来了他写的一些文章和一张近照。从照片观察,今日之毕汝协已经不是昨日之毕汝协,城府已深的他,和我印象中的翩翩少年,当然是判若两人了。惟有一双眼睛,目光中的精神质地依然坚实,触之可感。他的身边有一男童,他在电话中曾说,“我有一个两岁的儿子。”再读他的十几篇短文,他今日本真的状态逐渐显露。原来,他的儿子是他和他的露水夫人所生。昔日,他是一个他自称的“美男子”。他为有了一个和昔日之他一样相貌堂堂的男孩而骄傲。他告诉他的儿子——那篇文章是以父子通函的方式写就——希望他的儿子原谅一个昔日玩世不恭的,“问心有愧”的父亲。
  他写道:“孩子,我要告诉你,当年,你的父亲是北京城里有名的花花公子……其时正逢‘文革’乱世,一夕数惊,了无生趣,你父仪表出众,颇得异性青睐。于是乎,我一头载进了温柔乡,以此逃避‘文革’风暴带来的痛苦。我变得玩世不恭,喜怒无常。许许多多女子在我身边勾留片刻之后离去。京华地面上被我用体温捂暖的香榻何止百处!
  “你的母亲便是这情人系列中的一位
  “爱儿,我对你的出生未负责,然而我却要对你的成长倾注心血;毕竟,人生是一个漫漫长路。”“……希望你勿蹈父亲之覆辙……”其坦诚和率真实屑罕见,很有忏悔录中卢梭的游魂影幻(一个值得一提的细节是,他在海外发表此文时用的化名。今天,他托我在内地酌处发表,是用了真名实姓的)。
  他又说,对于他在“文革”中的选择,他是至今无悔的。于是,他就有了时下中国人经常讨论的悔与不悔俱在的矛盾心理。
  此外,他还寄来一些较为可读的文章。文中时时流霹他看过的古籍文字的踪影和痕迹。看了这些文字,我尤感突出的是,时空逆转,似可成现实。历史感和未来感,从未像今天一样得以融合化解。虽然《九级浪》的作者和“文革”中所有的中国人一样不能避开恐惧,但是从他的共时性人生看,一个人通过文字,是可以在时空隧道中自由穿行的。只是不知道他人在纽约,对于美国的文化抱有什么看法。许多在美国的朋友回京时;多是接触过外国文学而口必称纳博科夫的。
  我现在将“文革”研究专家杨健的有关文字录入于兹,以便读者知大概有十万字篇幅的<九级浪》之一二。
  小说以第一人称:我,来叙述。主人公是个中学生,每天坐在家中二层楼上看书绘画,每日百般无聊,像十九世纪的作家俯视下面的平房四合院,那里生息着芸芸众生。一天,男主角忽然注意到一个美丽少女从窗下走过,引起了“我”的注意。后来,“我”发现女孩经常从窗下走过,气质不俗。渐渐,男主角开始期待她每日的出现。此时的“我”,还是一个纯洁的少年。后来,“我”与“她”——司马丽——同结伴和一位绘画老师学习画画,但“我”的心爱的女朋友被绘画老师骗奸了(这一解释过于简单,还另有说法)。司马丽从此走向堕落,“我”也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幻灭了。最后这个“我”,也跟着其他的男性后面,玩弄了自己从前心灵上的圣洁的“女神”一司马丽。
  司马丽是在人民解放军围城的炮声中弧呱落地的,可以讲是与新中国同时诞生。她的父亲是一个旧知识分子,家庭具有旧官僚的背景。司马丽是父亲小老婆生的,这使她在重视抓阶级斗争的社会环境中和“文革”开始后“血统论”横行的时代备受歧视和屈辱。可是司马丽却表现出了惊人的高贵、独立和圣洁。到“文革”运动的后期,司马丽的家庭受到重大打击,本人又孤立无援,前景渺茫,看不见任何个人出路。在一个夜晚,“我”偕司马丽,两人学画归来,在小胡同里突然被“流氓”拦劫,“我”被用刀子逼向墙角,仓惶逃避,司马丽被“流氓”拖到黑暗角落里强行施暴,幸亏有下夜班的工人路过,将司马丽解救。司马丽衣衫撕破,一人在黑暗中徘徊,“我”追随在后。后来,“我”发现司马丽跑到了绘画老师的家里,教师屋里的灯熄灭了,“我”受到毁灭性的打击,捂着脸跑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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