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3期

“姬别霸王”的历史记忆与“虞美人”的象征歧义

作者:王子今

江东地虽小,星火亦可燃。愿身化孤燕,随渡乌江船。”(《林登州集》卷一)其中“妾身为君捐”也是同样意境。明人刘炳《虞美人词》写道:“万人剑气真罴虎,宝块鸿门悲亚父。阴陵失道岂天亡,志轻仁义为降虏。凄凉垓下楚歌哀,玉碎花飞报危主。至今荒冢说虞姬,一去繁华名不死。”(《刘彦呙集》卷四)明人胡奎又以《虞姬伏剑》为诗题,写道:“当时玉斗碎鸿门,碧血空沾楚剑痕。满地落花皆汉土,不知何处著春魂。”(《斗南老人集》卷五)则以玉碎花落形容垓下败局。一句“碧血空沾楚剑痕”,为项羽败亡的悲歌写下了最高亢的音符。
  “虞美人草”摇动春风,博得千古咏叹。那么,“虞美人草”究竟是一种什么草呢?唐人段成式《酉阳杂俎》前集卷一九《草篇》中说到“舞草”:“舞草,出雅州,独茎三叶,叶如决明,一叶在茎端,两叶居茎之半,相对。人或近之,歌及抵掌讴曲,必动,叶如舞也。”宋人王灼《碧鸡溪志》引录魏夫人《虞美人草行》诗,又说,“亦有就曲志其事者,世以为工。其词:‘帐前军情变,月下旌旗乱。褫衣推枕怆离情,远风吹下楚歌声。正三更。抚骓欲上重相顾,艳态花无主。手中莲锷凛秋霜,九泉归去是仙乡。恨茫茫。’黄载万追和之,压倒前辈矣。其词云:‘世间离恨何时了,不为英雄少。楚歌声起霸图休,一似水东流。蔓葛荒葵城陇暮,玉貌知何处。至今芳草解婆娑,只有当时魂魄未消磨。’按《益州草木记》:‘雅州名山县出虞美人草,如鸡冠,花叶两相对,为唱《虞美人曲》,应拍而舞,他曲则否。’《贾氏谈录》:‘褒斜山谷中有虞美人草,状如鸡冠大,叶相对,歌唱《虞美人》,则两叶如人拊掌之状,颇中节。”清代学者王士祯《居易录》卷二一则认为“‘虞美人’即‘莺粟花’,俗名‘米囊’,有千瓣五色,又名‘满园春”,又引《通雅》曰:“‘虞美人有吴、蜀二种。”看来,“虞美人草”的植物学性质,还是未能十分明了。清人张岱《陶庵梦忆》说到所莳草木,“春以罂粟、虞美人为主,而山兰、素馨、决明佐之。”可见“虞美人”并非“罂粟”。潘荣陛《帝京岁时纪胜·五月》写道:“虞美人几枝娇艳,则又为端阳之佳卉也。”可知花期在初夏。明人郑真《摇摇花》诗,副题“虞美人草也”。可见“虞美人草”也称“摇摇花”。其诗曰:“摇摇花,花开向天涯。花摇摇,花如金步娇。惜昔美人年正少,青春正睹花容貌。金钗聘入霸王宫,嫣然一笑胭脂红。独夫叱咤空四海,恩穷惟怜一身在。戏马台前宫阙深,当筵歌舞娱君心。君心荒兮霸业消,淮南却望乌江遥。汉兵十万纷于蚁,帐底美人泪如水。八千军散楚歌声,仓忙忍为君王死。阴陵古道行人来,倾国倾城真堪哀。金剑霜飞一泓血,夭魂化作春花闭。花开花落流年改,春秋浩荡愁如海。愁如海,将奈何,虞姬墓前烟草多。花魂寂寞欲归去,杜宇夜啼三月暮。”(《石仓历代诗选》卷三三三)也许,“虞美人草”或者“摇摇花”只是一种文化符号,只是一种文化象征。宋人萧海藻《咏虞美人草》:“鲁公死后一杯荒,谁与竿头荐一觞。妾愿得生坟土上,日翻舞袖向君王。”“虞美人草”之所以萌生和舞动,被解释为基于虞姬化身的意愿。辛弃疾说“至今草木忆英雄”,虞姬悲剧人生的转化,变成了一种“娇艳”多情,随风“婆娑”,寄托着“清血”和“芳心”的永远的纪念。
  对于“虞美人草”的象征意义,有不同的解说。
  以“忠贞”的观念理解虞姬事迹,是比较普遍的认识。如明人李东阳《虞美人》诗:“按剑孤营落日昏,楚歌声里汉兵屯。当时国士无存者,独有虞姬不负恩。”(《怀麓堂集》卷一九)清人吴雯《虞姬》诗中写道:“楚歌一夜动悲凉,百战空嗟霸业荒。子弟皆知 归长者,美人独解报君王。江东日落垓尘散,原上春归墓草香。回首五陵烟树尽,千秋同作恨茫茫。”(《莲洋诗钞》卷四)也宣传着这一主题。朱孺人妙端《虞姬》诗也写道:“力尽重瞳霸气消,楚歌声里恨迢迢。贞魂化作原头草,不逐东风人汉郊。”(《椎里诗系》卷三四)前引“感君伉俪恩,死不为汉鬼”,“君王诚慷慨”,“伏剑酬君贶”,“气吞白帝剑生霜”,“青锋有意谢君王”,“舍生取义我所欲,忍死织室羞同心”等诗句,以及“贞魂”、“烈骨”之说,也体现出同样的观念。 对于作为文化象征的“虞美人草”,也有其他的认识。 易幼学《咏虞美人草》诗:“霸业将衰汉业兴,佳人玉帐醉难醒。可怜血染原头草,直至如今舞不停。”项王“霸业”之“衰”,似乎可以归结于醉卧“玉帐”。草随风摇,一如“佳人”依然醉舞。《花草粹编》卷一二所见署名“西蜀文珏”的《虞美人》则写道:“歌唇乍启尘飞处,翠叶轻轻举。似回舞态逞妖容,嫩条纤丽玉玲珑,怯秋风。虞姬珠碎兵戈里,莫认埋魂地。只应遗恨寄芳丛,露和清泪湿轻红,古今同。”于“翠叶轻轻举”处,竟然看到了“歌唇”、“舞态”、“妖容”。作者的眼光所注视的,似乎只是单纯作为“美人”的虞姬,其他相同主题诗作中浓重的历史感,在这里已经相当淡薄了。作者在凝视“纤丽”、“玲珑”的时候,自然是无心关注兴亡大业的。而虞姬已经失却自己的意志,完全等同于“芳丛”中真正的草木了。
  将虞姬看作单纯附属于君王的女人,于是有以“虞姬”和“戚姬”相比照者。如宋人许野雪《咏虞美人草》诗:“合欢枝叶想腰身,不共长安草木春。若听楚歌能楚舞,未央空有戚夫人。”(《御定佩文斋广群芳谱》卷四六)又如范成大《虞姬墓》诗:“刘项家人总可怜,英雄无策庇婵娟。戚姬葬处君知否,不及虞兮有墓田。”(《石湖诗集》卷一二)明人邱浚《咏虞姬》诗:“垓下当年战胜还,虞姬饮憾戚姬欢。后来人彘遭奇祸,欲乞悲歌一曲难。”(《重编琼台稿》卷四)而明人孙齐之《咏虞美人草》:“楚宫花态至今存,倾国倾城总莫论。夜帐一歌身易殒,春风干载恨难吞。胭脂脸上啼痕在,粉黛光中血泪新。谁道汉宫花似锦,也随荒草任朝昏。”(《御定佩文斋广群芳谱》卷四六)也将“汉宫”和“楚宫”比较。前引“汉宫三万六千日,得意蛾眉亦陈迹”诗句,也体现了同样的意识。宋人卓田《题苏小楼》写道:“丈夫只手把吴钩,能断万人头。因何铁石打肝凿胆,划为花柔。君看项籍并刘季,一怒世人愁。只因撞着虞姬戚氏,豪气都休。”(《花草粹编》卷七)同样说“虞姬戚氏”事,却涉及有关性别关系的带有规律性的重要现象,读来另有兴味。《竹庄诗话》卷一八载宋人许彦国《项籍庙》诗:“千载兴亡莫浪愁,汉家功业亦荒丘。空余原上虞姬草,舞尽春风未肯休。”(《宋诗纪事》卷四九)比较楚汉“兴亡”,指出“汉家功业亦荒丘”,自然意境更高。
  也有相对比较尊重虞姬的独立人格,甚至以为在某种意义上高于项羽之上的认识。例如南宋诗人汪元量《乌江》诗就写道:“平生英烈世无双,汉骑飞来肯受降。早与虞姬帐下死,不教战血到乌江。”(《湖山类稿》卷四)张志合《读项羽传》诗感叹项羽的悲剧,“逐鹿中原志未酬”,“关中已属汉诸侯”,结句竟然写道:“万人一剑都无用,怕见虞姬地下羞。”(《宛陵群英集》卷一○)古诗文也有称项羽为“虞姬婿”、“虞家婿”的,如唐人韦蟾诗(《唐摭言》卷三),清人蒋士铨《乌江竹枝》(《忠雅堂诗集》卷三)等,也体现了看待项羽与虞姬关系的另一种主次判定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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