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4期

此生苍茫

作者:散 木




  李辉主编的“大象人物聚焦书系”中有一册关于浦熙修的图册:《此生苍茫无限》,作者是浦熙修的女儿袁冬林。
  我仔细读了这本图文互动的书,蓦地想起:先父的遗物中也有浦熙修书信之类的东西。
  那是刻骨铭心的事:父亲在医院弥留时,收到浦熙修追悼会的邀请函,但是他已经不可能去参加了,那应该是无限惆怅的。此前还有一段往事让我铭记不忘:“文革”末期的1972年或1973年,父亲不顾国难未平和自己的处境,竟自费带着我上京,到大名鼎鼎的北大(彼时“梁效”何等威风)等高校去求索教学改革的经验,记得那时见了王瑶、林庚等先生,此外偷闲还拜访了不少“旧雨”。当然,这其实是一番“访旧半为鬼”的经历,着实是“惊呼热中肠”的。这中间让我最难忘的就是在全国政协所在地不远的地方——父亲先前在《文汇报》的同人、挚友浦熙修的宅子前(大概原《文汇报》驻京办事处也在不远吧)探问,探询的结果却是邻人的一句:“她已经死了!”就在一刹那间,父亲的眼睛失神了,他连声叹气,可以看得出来,他是十分沮丧和悲哀的。
  浦熙修死于1970年4月,她的追悼会是在1981年8月补开的。此前的3月 19日,有关方面给父亲寄来参加追悼会的请柬,但此时的父亲已经沉疴难起,两个月后,1981年10月,父亲也去世了。在地下,他们可以相见了。
  一、苍茫中的老报人
  先父和浦熙修相识于《文汇报》,他们对《文汇报》也有共同的感情。
  《文汇报》是一张在中国晚近历史上有报格的报纸,它几度被强权扼杀,又几度复活(创刊于1938年1月的上海“孤岛”,后被日军逼迫,停刊于翌年5月;继 又复刊于“光复”后的1945年8月,1947年5月复又被国民党勒令停刊;新中国成立时的1949年6月,它再次在上海复刊,至“全盘苏化”时的1955年10月改出周双刊,效仿苏联的《教师报》,又至1956年4月“自动宣布停刊”,并正式改为面向中小学教师的《教师报》,且迁往北京,又于这年的10月恢复),它在历史上曾标榜“不偏不倚,无党派色彩”,“以言论自由为最高原则,发表社论,力求大公无私,一方为民喉舌,以民间疾苦向当局呼吁,一方发挥舆论力量,启迪民智,以促进宪政之实施”,而且表示这种报格是“过去如此,今后亦然,同人矢志保持‘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高尚报格”(1945年9月6日《复刊辞》),于是在战时和战后的中国语境中,其命运就有如其他民间报纸的《大公报》《新民报》等,于暮色苍茫中饱经风雨。
  浦熙修原先在南京《新民报》当记者(1936年加人)。她之所以成为一名有名的女记者,是她认定“一个记者的条件,除了基本的知识外,需要有热情、良心、正义感,并且要有吃苦耐劳为社会服务的精神”,后来在战后的政协会议期间她声名鹊起,那时她写了许多漂亮的人物访谈记,并被称为是后方新闻界的“四大名旦”之一。所谓“四大名旦”,就是四位“女记”——彭子冈、浦熙修、杨刚、戈扬 (前三人还曾被称为是“三剑客”)。当年浦熙修一纸揭发国民党高层腐败的报道,如党国要人的眷属带着洋狗从香港飞渝的报道,让标榜“三民主义”的国民党大跌颜面,丢脸后的国民党索性用拳头去对付那些所谓的“无冕之王”,就在“下关事件”中,浦熙修被饱以老拳。雷洁琼回忆说:当时“为了想保护我,她全身趴在我的身上”,结果她“受到打击更大,几乎晕过去了”。继之,《新民报》也被查封了。但浦熙修却有了一番新的认识:“这次挨打,提高了我的政治认识,我认识了共产党不能放下武器的道理,我也认识了武装革命的意义”。此后,徐铸成在香港创办《文汇报》,浦熙修开始作为南京特约记者为之撰稿,不想又被国民党当局所逮捕,锒铛入狱。浦熙修被捕前所写的文章的标题是“南京政府的最后挣扎”,她的光荣入狱正是“南京政府的最后挣扎”的一个节目。当“挣扎”告尽,浦熙修在周恩来关怀下和罗隆基全力营救下光荣出狱,坐了整整七十天班房。随后,她出现在新中国的开国大典上,在周恩来介绍之后,毛泽东亲切地对她说:“你是坐过班房的记者”,那无疑是最高的称赞了。与她相识的人们亲切地称她为“浦二姐”。
  家父的“报龄”比浦熙修稍晚几年。取《徐铸成回忆录》中的记录:1940年,“我在香港又与(邵)飘萍夫人汤修慧先生见面。她以民族大义为重,毅然抛开《京报》馆及所有产业,只身到港,……她有一长婿郭根(即家父——笔者),青岛大学毕业,中、英文均极有根底,但为人呐呐谨厚。汤先生向我介绍,我即延入《大公报》,顶蒋荫恩兄缺,编辑要闻。”此后1941年,徐兼任《中国评论》总编,“由 郭根负责编稿工作”。太平洋战争爆发后,香港沦陷,徐、郭逃出香港,在桂林开馆 (《大公报》桂林版),复又因豫湘桂战役国民党军队溃败而迁往重庆,由徐主编《大公晚报》,“先期到渝之郭根任要闻编辑”;“某日,忽以主标题未按(曹)谷冰意制作,立以‘不服从上级命令’之罪,宣布开除。”至战后的1946年,徐铸成也退出《大公报》复归《文汇报》,跟随其到《文汇报》的有原《大公报》的郭根、金慎夫等,改版后且由郭根任总编辑,编辑部中还有黄裳、柯灵、刘火子、李龙牧、梁纯夫、金慎夫等。“到了是年底,郭根辞去总编辑职,自愿赴(北)平当特派记者”;“去北平后,他写了不少有关学生运动出色的报道。”
  在战后的中国,《文汇报》不啻是一面旗帜,当然它是标榜“民间”也即捍守市民社会的公共平台的,如其灵魂人物徐铸成所说:“一张真正的民间报纸,立场应该是独立的,有一定的主张,勇于发表,明是非,辨黑白,决不是站在党派中间,看风色,探行情,随时伸缩说话的尺度,以乡愿的姿态,多方讨好,侥幸图存”;至于《文汇报》其他的“中坚干部”也“都有这种共同的认识”,比如特约记者浦熙修。郭根以为:“这就是促成《文汇报》起来的最重要的因素”(《记徐铸成——我所知道的一位自由主义报人》)。这样一张的报纸,其后来的命运可想而知。
  上海解放后,由于中共上海市委宣传部长夏衍、副部长姚溱尚能“体谅老知识分子心态,遇事推心置腹,披沥交谈”,《文汇报》的老报人还算“心情舒畅”,其时,郭根复任总编辑,此后因故离去。二、1956年《文汇报》复刊前后
  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浦熙修重新投入新闻工作,那时《文汇报》又一次获得复刊,她由中共党员钦本立推荐,担任《文汇报》驻北京办事处的记者,后来则是“北办”的主任。此外,她还曾是全国政协委员、民盟中央委员、全国妇联委员等。这期间,她还曾三次赴朝鲜前线采访,但这时的《文汇报》毕竟不如从前了。
  1953年,《文汇报》改为公私合营的报纸,此后它仿佛失去了先前的光彩,在党报的《解放日报》、经济类的《新闻日报》和市民读物的《新民晚报》间,它似乎找不到了自己的位置。到了1956年春天,它竟一度停刊,变成了一张《教师报》,浦熙修丧气地给家父写信说:“文汇改教师报已确定,从地方报纸来到中央,注定是三日刊的命运”,“我现在不求什么了,只想把文章能够写好”。不久,在“早春 天气”中,《文汇报》再次复刊,那是中宣部的张际春副部长首先宣布给浦熙修听的,此后浦熙修担任《文汇报》副总编辑兼驻京办事处主任。这时,徐铸成已与邓拓协商《文汇报》复刊后的人员安排,拟让已在《人民日报》的钦本立、上海电影局剧本创作处的柯灵、山西师院的郭根等“归队”,而“郭根也写信给熙修,表示愿回《文汇报》”。
  这时,家父早已不安心在山西工作了。在不停地政治运动中,他“茫然不知所措”。他急切地期待着回到他原先所熟悉的报馆去工作,他把《文汇报》称作是“娘家”,他似乎还以为办报是他的长处。浦熙修说:“关于你的归队问题,我已向徐老提出,徐、严(即严宝礼)等都表示欢迎。问题是在‘百家争鸣’之下,报纸要办得生动活泼,徐老大有招回文汇老人之意。”不过,尽管浦熙修乐观地劝慰家父:“一切在发展,一切在变得更美好,”但她知道一切都不是从前了,甚至,她还奇怪家父为何放着教授不当,“教授有研究的时间,有寒暑假,这不是比什么都好吗?”她现身说法:“我要是你,我早就安心了。我实际上,也是自由主义者,解放初期,曾经那也不干,这也不干,但既然干了文汇,我也就安下心来了。”她还不解家父何以会在不断开展的政治运动中“茫然不知所措”,她劝道:“运动中对于我们这些政治警惕性不高的人,常常大吃一惊是有的,但‘茫然不知所措’总还不至于吧?”她甚至乐观地以为:“在这大发展的形势之下,只有一切落后于实际的感觉,迎头赶上是每一个人的最主要的问题。”1955年年末,浦熙修来信说:“知识分子改造问题最近在京也提上了日程”。(周恩来在报告中提出了“六不”的问题,即针对知识分子“估计不足,安排不当,信任不够,使用不当,帮助不够,待遇不足”等)她问父亲:“你们那里有些什么意见?”浦熙修为“早春”的温暖气候所激动和动容,她还为家父设想了种种可能,劝他安心,切不可再犯屡次调动而“无组织”的毛病,当然,如有机会,还是欢迎他“归队”的。当时,在徐铸成拟定的《文汇报》人员名单中,徐自兼总编辑,副总编是钦本立、柯灵、刘火子、郭根(负责要闻、国际)、浦熙修(主持“北办”)、唐海等,“还决定黄裳等为编委。”
  1956年《文汇报》的复刊,是在特殊的语境中发生的,它是“鸣放”的产物,用邓拓的话说,是:“你们《文汇报》历来就取得知识分子的信任,你们首先要说服知识分子,抛开顾虑,想到什么说什么”,这就是“《文汇报》复刊后主要的编辑方针”。这在当时徐铸成耳朵里“真有‘听君一夕言,胜读十年书’之感”,而且中央还“照准”了全部编辑方针和复刊计划,并且强调:“要让徐铸成同志有职有权”,随之,“招降纳叛”的人员调动也如期完成。此前,浦熙修已经告知家父:“在百家争鸣的方针下,中央已决定要文汇恢复”,而“恢复文汇,必须召回旧人。我们已把你计算在内”;至于复刊后的《文汇报》,“主要的对象还是知识分子,要继承老文汇(解放前)的传统,配合今日百家争鸣的方针,可以对国际上发言。”徐铸成 也在给浦熙修的一封信中提到家父:“至于他的政治上、能力上的问题,你和我都可以负责的”,于是家父又一次回到“娘家”上任,并且是副总编之一。
  “新复刊的《文汇报》,力求革新,企图打破苏联式老框框,内容主要以贯彻双百方针为主,多姿多彩”,这就是后来徐铸成念兹在兹的《文汇报》的两个“黄金时期”——抗日战争后复活的《文汇报》和“早春天气”中的《文汇报》,而后者于恢复不久就有大手笔的动作,如由范长江建议而翻译刊登的安娜—路易斯—斯特朗撰著的《斯大林时代》,并围绕苏共“二十大”提出“斯大林问题”以及1955年“肃反”的遗留问题进行了反思,还发表了钟惦棐的《电影的锣鼓》等,甚至在 1957年3月的全国宣传工作会议上,毛泽东还表扬了《文汇报》,并说他平常是看了《文汇报》才去看《人民日报》等等的报纸的。
  然而,曾于两个时期“复活”后的《文汇报》,“不论内容的充实、生气勃勃,也不论是编辑部阵容的整齐,都是空前的,可惜都没有好结果,留下令人难忘的回忆。”最后一次又遇上了一场“阳谋”的罡风,吹去了“早春”,自徐铸成以降的《文汇报》是满坑满谷的“老右”,“其中‘北办’原有记者十余人,除了三人幸免牵及外,几乎一网打尽”,这当然就有身为主任的浦熙修。至于家父呢,尽管在职任副总编时他曾写信给浦熙修抱怨“传统势力和包办代替的作风在编辑部是相当严重的”,他的才能被大打了折扣,但是事后他并没有被打成“右派”。(后来他被称为是“漏网右派”)原来“阳谋”中“号召大鸣大放,曾一再动员他提意见,并邀他参加市委宣传工作会议,他始终没有说一句话,真像没嘴的葫芦一样,拿他没有办法,只能任他逃出了罗网。”因为木讷的性格,他居然没事!“但他毕竟太天真,到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再也在劫难逃了”(徐铸成《旧闻杂忆补篇》)。
  三、“章罗同盟”与“女将”
  浦熙修因与罗隆基的关系终遭不测之祸。
  罗隆基是一个深陷于被清流们视为世间最肮脏的两物——政治和男女之间的人物。和他政治多元化的主张相似,他在生活上毋宁说也是“多元”的。此前罗隆基与张舜琴、王右家的两度婚姻因琴瑟不谐而失败,在反对国民党的民主斗争中又得与浦熙修相识和相爱,此后,他在与离婚后的浦熙修保持爱情关系后虽说也有几个女友如史良、刘王立明等,也只是西方式的社交关系,即“也未超越正常社交范围”(潘大逵),但对罗的政治表现和他私德的非议在浦熙修耳边不时鸣响,这也包括了她妹夫彭德怀的看法(周恩来曾称浦熙修是“我们的亲戚”),而据袁冬林的回忆,自始“三姨及一些党内老同志反对娘与罗隆基交往”,反对的原因不外是罗隆基为“资产阶级政客”和他人品上的瑕疵。这也就是他们两人终未成为眷属的原因(袁冬林后来听她母亲的追叙,即“她在深刻了解罗后,发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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