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3期

城市镜像:一种物质—视觉—心理相互置换的过程

作者:杨小彦




  美国城市学家林奇(Kevin Lynch)在他的一本讨论城市的专著《关于美好城市的形式的一种理论》中,给城市下了六个定义,分别是:城市是历史进程的产物,城市是人类群体的生态学存在,城市是生产与物流的空间,城市是互有关联的决策系统,城市是竞争场所,城市是力场。这六个定义,其实是互为补充和相互解释的,并把城市这个复合体大致上描述出来了。事实上,城市的确是逐渐形成的。人类居住在城市里,创造了各种不同的谋生方式,他们像自然界的不同生物,共同形成了一个生物圈。同时,城市也是个大仓库,存放与搬运成了城市运动的两种基本方式。城市也是政治的中心,所以许多重大决策都来自城市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和权力格局。而且,城市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冲突远甚于和谐,冷漠远甚于热情。最重要的是,城市是多种力量的集合,有排斥的,有容忍的,也有落寞的。城市是激烈较量的场所,力量在这里获得了它永恒的形式。
  林奇的意思其实很明白。在我看来,他的意思是:城市创造了一种无法一语说透的、类似生物变异般的生活方式。城市让所有生活在其中的人们,每天都滋长着尖锐而暧昧的思想,每天都创造着层叠交错的意识。
  不仅如此,我们还发现,城市既是我们每天都摸得着的物质现实,而且还是我们每天都可以感受得到的思想情绪。城市有它的视觉特征,更有它的心理模式。城市是现实的,更是视觉的和心理的。视觉城市和心理城市不是物质城市的替代品或描摹品。在物质城市之上,还同时嵌合着一个视觉城市和突显着一个心理城市。
  简单来说就是,从视觉城市到心理城市,呈现给我们的是物质城市的一个镜像,但这个镜像不像它所遵从的对象那样具有客观性。所有的客观性在城市镜像当中都受到了视觉和心理的双重打击。哪怕我们在这当中置入一个现实标准,也无法让视觉和心理按照物质的要求呈现现自身。视觉城市造就了心理城市的外形,心理城市让视觉城市离开了物质城市。也正是在这层意义上,我们发现,城市镜像包含了对城市的反抗和热爱。只是,这种反抗和热爱居然产生于对物质的高度依赖当中。
  林奇在寻找一种美好城市的形式,但他经过长篇大论之后,发现美好城市仍然离他的理想很遥远。林奇和另一个研究城市的学者芒福德(Lewis Mumford)一样,在构筑理想城市方面遇到了困境。所不同的是,芒福德是个城市悲观主义者,而林奇则多少还保留了美国人的乐观的信念。然而,正是林奇的努力使我对城市学的理想产生了某种怀疑。如果我们只是以一大堆数据为规划的依据,美好城市也许还有希望。如果城市学家们也过分热衷于某种理想,以为城市可以按照这种理想重新加以塑形,那么,我要不客气地指出,理想城市将会抹掉生活本身的全部丰富性与独特性。
  有意思的是,每当城市学家试图寻找与努力建设美好城市的形式时,敏感的艺术家们,包括那些文学家,一点也没有耐心去追随城市学家的唠叨絮语。艺术家面对城市寻找在视觉上可以表达自我感觉的风格,文学家则在物质城市当中发泄着狂喜或压抑的情绪。
  十九世纪若干个文学家的叙述,可能是心理城市的一个浅显例子。
  作为英国浪漫主义的代表,诗人雪莱(Shelley)的抒情是建基在对乡村的怀念和对城市的仇恨之上的。比如伦敦,在这个浪漫诗人的笔下,就成了“一座地狱般的城市!”雪莱的表达对于许多文学爱好者来说并不陌生。心理的厌倦往往产生于所依赖对象的强大之上。况且,一般而言,浪漫主义作为一种反抗形式,总是以乡村理想化为主题的。然而,有趣的是,同样是浪漫主义的诗人琼森 (Samuel Johnson),却对伦敦作了截然相反的评价。琼森坚定地指出:“一个人厌倦了伦敦,就等于厌倦了生活,因为伦敦向你展开了生活本身。”琼森的意思大概是说,城市的丰富性是滋养所有浪漫情怀的最好温床,而一个人如果离开这张温床,浪漫就无所依归了。琼森至少知道,是城市而不是乡村在给平庸增添可能性。也就是说,尽管琼森仍然对抒情耿耿于怀,但他至少承认,并不是只有田园风光才让人激动。同样的情形也出现在美国。爱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对纽约就一往情深,在他眼中,“纽约是一只让人吮吸的桔子。”可同为作家的麦京里 (Phyllis MeGinley)却厌恶纽约,他不无讽刺地说:“呵,巴黎有点可爱呢!帕杜也有点可爱呢!可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爱?活像一个低智商的射手,一个胆大妄为、使坏的弓箭手,带着天真的同情。我就是这样去热爱纽约城的。”
  作家们的态度表明,城市的复杂性和城市的多样性是可以互为解释的。这种互为解释的方式同时又使城市变得格外的暧昧,难以定义。更重要的是,物质城市一旦进入作家的思索中,马上就会分裂成不同的词语板块,以指称彼此对立的情绪。当这种情绪转变成视觉时,城市就演变成了一种独特的镜像。
  文学家在寻找城市的心理表达式,艺术家们则在用他们的工具建构关于城市的视觉外观。我们可以从梵高、图鲁兹—劳特列克和郁特里罗等人的作品中看到艺术家的努力。因为论题的关系,我不打算谈论画家在建构视觉城市的过程中所取得的成就及其特征。我们所研究的是那些从事影像的人们,他们丰富的图片库让我们产生了无比的兴趣。我总在想,这些人通过光学仪器所看到的,究竟是一座什么样的物质城市?当他们自豪地举起照相机这种工业文明的精巧产品时,他们眼中所经历的,究竟是类似建筑外表所呈现的动人质感,还是梦幻中所体验的视觉历险?
  显然,2005广州摄影双年展题名为“城市·重视”是有其特殊意义的。在我看来,它的意义恰恰是为上述问题给出了一系列有意思的答案。就像人们在展览中所看到的那样,图像工作者拿出来的杰作,可以为从视觉城市走向心理城市的历险过程提供证据。各项“专题展”与“个人展”充分说明了自二十世纪以来,那些著名的黑白影像家们是如何建构视觉城市的。他们生活在物质之城和心理之城当中,并被这两座像是虚拟又像是现实的城市所挤压着。物质之城就耸立在他们影像成形的前面,而心理之城则潜藏在他们影像成形的背后。在这样的挤压之下,城市就开始变形了。城市不再是简单的居所。城市充满了乡村所无法替代的快感,充满了文字所无法表述的复杂。城市是幻觉,一个鲜明而充分视觉化了的幻觉。城市空间不再是空间,而是凄厉的尖叫与嘶喊。城市经由视觉的指引深入到无边的心理体验当中,冷漠的物质于是就被细腻的触感所置换掉了。
  摄影史上已有定评的作品无须我们多嘴多舌。从众多大师的视觉体验中,我们完全可以阅读到不同时期在不同城市的空间中对物质—视觉—心理转换时所产生的不同喜悦与厌恶。在这里,对情绪的风格分类很多时候是没有意义的,形式主义的分析也不能帮助我们认识城市镜像本身。城市镜像不仅是风格,不仅是形式。城市镜像是一种存在,它对应于城市,并折射出城市之光。
  专门研究图像与视觉的学者米切尔(W.J.T.Mitchell)在《图像学:图像、文本和意识形态》一书的导言中,给自己提出的研究任务是要回答以下两个问题:1、图像是什么?2、图像和文字有什么不同?然后,在研究当中,他又把这两个问题转变成:1、如何描述图像;2、图像说什么。米切尔指出:“研究‘图像’(icon6)的‘理念’(l0sos,词汇、观念和话语或‘科学’),也就是‘图像的修辞学’,涉及到两层含义,首先,是研究‘如何描述图像’,也就是传统所说的‘艺术写作’(art writing),并追溯到哲学意义上的‘图像’这一专有名词,以及它所指涉的视觉艺术的描述和转译方式。其次,是研究‘图像说什么’,它指的是一种图像所固有的说话方式,图像是如何说服人、如何讲故事以及如何形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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