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3期

“寂寞”学者的情怀

作者:任士英




  一
  
  2004年正月初四,来新夏先生应邀自津门来京,又一次在国家图书馆作公益学术讲座,晚上我到他下榻的宾馆看望。因为鹭江出版社组编的《名师讲义》刚刚出版了他的《古籍整理讲义》,所以他也知道我与闽地出版社有些联系,席间就顺便提到因为《林则徐全集》的因缘而为海峡文艺出版社选编了一本个人随笔集。不意在暑假将尽时就收到了来先生赐示的《学不厌集》。集子还有副题:“来新夏学术随笔自选集《问学编》”。题签显是来先生手笔,“学不厌集”四字端严恭谨,稍逊法度而不失遒美;一如来先生其人,虽满头银丝自具威仪而又不拒人于千里之外,本色可爱。我拜读时,被本书“代序”——“享受寂寞”的标题吸引住了。因为知道前些日子他老伴仙游,在电话里表示慰问时,来先生就提到过“寂寞”二字。当时他语气的平缓和对同事帮助料理后事的感动深深地打动了我。现在又在集子开篇见“享受寂寞”,我便不由自主地要关注一下他所经历的是怎样的“寂寞”、关注他又是如何地“享受”那寂寞。
  他自言一生曾有过两次寂寞。第一次是在四十多年前,乃是被圈于牛棚,下放劳动的时间。这是人人尽知的新中国建立以后历次政治运动中发生的最为“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幕。来先生在“难耐的寂寞”里用那些“曾被人踏过撕过的书稿中求解脱”,他不仅因此战胜了寂寞中的烦躁和恐惧,也使自己的心灵在肉体被禁锢的时候得到慰藉。在肉体被禁锢思想也不得自由的时期,如此能够享受的寂寞,岂非正是对逆境无道的蔑视和对自身生命力的顽强展示!他的几部书稿就是在这个时候恢复和撰写的,我想那几部书稿对于来先生而言已不单单是学术的积累与创获,而是印证着生存的意义、保留下的是生命旅程的痕迹。他再一次享受“寂寞”是在1990年代离休以后,由于有了更多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越发随心所欲地读所愿读之书,为愿为之事,在极大的个人空间中恣意纵横、自由驰骋。特别是他不再甘心蜗居于“纯学术的象牙塔中”,自觉地追求“衰年变法”,开始以随笔的表达形式“说自己的话,写自己的文章”(第97页)。他以自己的多年的学术积累和人生见解浅吟低唱,竟一发而不可收,相继出版了《冷眼热心》《路与书》《邃谷谈往》《一苇争流》《且去填词》《来新夏书话》等十余种随笔集。这一时期以来,来先生笔下常常表达对“时代”的感谢,因为是时代对他的赐予、支持与鼓动(第95、99页)。但早已是历经世情百态、觉悟人生奥义的学者,自可以一蓑烟雨任平生,“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他对苏东坡《定风波·莫停穿林》一词的解读(第128页),确乎是在心底里腾涌起一派宁静澹泊的纯真。不再呈其少年意气、踌躇满志,不再是轻言感动,那天门长啸、处乱不惊的泰然也跃然纸上。
  
  二
  
  享受寂寞的人是否就是孤独的,是否就是以自我为中心,是否就是自我欣赏、自我陶醉的呢?江山依然,人生故我,来先生“欲将心事付瑶琴”,倒没有疑虑“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岳飞《小重山·昨夜寒蛩》)。读罢这本《学不厌集》,可以体会到这位年过八旬的老者并不是躲进小楼成一统,对时事对社会漠不关心的。相反,他字里行间流露出自己享受寂寞时对学术的执著、对事业的追求、对故人的追怀、对师门旧谊的珍爱,尤其是不曾忘怀他作为一个学者的社会责任感。他把随笔作为表达自己一生学而不厌所得的形式,就是为了能够使自己的学问“回归民众、反哺民众”(代序)。对于近年来学术界的几多文化壮举与工程,他都直言坦陈个人意见。像重修清史一事,学界议论纷纷,这一工程已在戴逸先生主持下上马,来先生撰写了《关于编纂〈清史〉的体裁与体例》(第17页)、《发掘新编〈清史〉史源》(第29页)等献言献策,他在谈到此书的字数时说:“新编《清史》,无论如何,不能超过二十四史的总和。近定两三千万字,已属过大。姑定2000万字,如此巨大工程,至少需三稿定案,则总工作量为6000万字。以10年计,每年应完成经三审定稿之宇数为600万字,每月应完成50万字,这是机械计算。而文字工作往往难以如此计算,旷日持久,是否能始终如一,至堪忧虑。”(第27页)这一忧虑应该不是杞人之忧。其实,戴先生自己为了新编《清史》的工作,基本放弃了个人的著述计划,他早年由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中国近代史(上)》在史学界享有盛誉,但是下卷的《洋务运动和中日甲午战争》初稿一直没有抽出时间整理。据说,来先生曾为新编《清史》送给戴先生一句话:“戴公是要鞠躬尽瘁”,戴先生答以“死而不已”。令人闻之不禁感觉后背有冷风飒然而至。对于汤一介先生主持编纂的宏大文化工程《儒藏》,来先生又以《新编〈儒藏〉三疑》(第33页)发表评论。他先以报端对“儒藏”说辞不一而呼吁应“摈弃‘文人相轻’之积习,树立‘文人相亲’之新风”,复对“儒藏”编纂史正本清源,更对其编纂是标点还是影印的处理谠言:“还是影印本好”。究竟作何选择,自然是另外一个问题,但是来先生提出的作标点本不妥的问题很符合情理:“标点一部大书,旷日持久,又算不得评职称的成果,谁肯担此重任?一拖就是几年。标而不校,等于半截子工程,又有谁来校定?标而有疑,又怎样来考订是非”!这番话虽并无深言奥义,却实在是高论。不仅涉及古籍整理的技术规范和要求,更涉及到当今体制下的某些“规则”,而往往正是这些规则决定了事情的成败。
  
  三
  
  宿儒耆年,回忆前尘,对旧交故友的追记是最有可读的文字了。来先生此集中不仅卷五有“儒林观风”专作述说,而且在另外四卷的“学术管窥”、“书山有径”、“撮其指要”、“书海徜徉”中也处处闪烁着他记忆的碎片,就像尚未完全打开塞子的陈年老酒散发出阵阵醇香。他早年就读辅仁大学,以《汉唐改元释例》为毕业论文得陈援庵先生指点,故是陈垣老门下弟子。后又得范老(文澜)垂青得为研究生,聆听教诲,体会“坐冷板凳”和“吃冷猪肉”的“二冷”精神的深意(第 89页)。他一生中所遇良师多多,像中外交通史大家张星粮(亮尘)、版本目录学巨擘余嘉锡(季豫)以及柴德赓(青峰)等先生,复有启功(元白)、赵光贤等,均一代大儒。来先生追忆师门掌故,自是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他笔下的记录尽管断断续续,但凡是着墨之处均能曲尽其妙。如记录当年迎新会上模仿陈垣老漫步讲台、以手捋须的动作被批评后的自责、对陈垣老教学一丝不苟的回忆,都很能表达出一位大学者、真君子的自然神情(《师恩难忘》)。启功先生以诗书画创作与鉴定享誉海内外,来先生对其师书法自然也是喜爱有加,曰其“中年以后,飘逸潇洒,直逼明人董其昌与邢侗。八十岁以后,年高体弱,笔墨略见瘦削,但字体、行气、用笔等等,依然大家风度,足以示范后学。”(第241页)当他见启功先生以签名笔之类的硬笔为曾贻芬、崔文印著《中国历史文献学史述要》一书的题签,不禁引发阵阵辛酸:“我心酸于吾师老矣!”进而,来先生以启功先生因患眼疾难用毛笔仍以硬笔题签,是“为了不让晚辈失望”的揣度感慨这“难得的温暖友情”,则又是来先生读书评书之际体味其中所装载的“人间冷暖”,这情之所动,又岂可以寻常“寂寞”抒其胸怀!?来先生《元白先生的豁达》记1996年初夏探望刚刚病愈出院的启功先生的一次谈话:
  在那次谈话中,元白先生还问我的年龄,我答以今年七十三。不意元白先生忽然开怀大笑,我不解其故,赶紧补充说,这是“坎儿”。元白先生更大笑不止。稍停,他老人家才说:“你七十三,我八十四,一个孔子,一个孟子,两个到‘坎儿’的人,今天挤坐在一张沙发里,这一碰撞,可能两个人都过坎啦,岂不可喜!你说不该大笑么?”(第25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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