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4期

“镔铁”和张骞西行的动机

作者:王子今




  电视连续剧《汉武大帝》,编导人员定位为“历史正剧”,又称据《史记》《汉书》“改编”。于是人们在热心关注汉武帝时代的历史的同时,也自然会思考剧中的情节是否真的符合历史真实。
  比如,剧中第34集有张骞和工匠在匈奴铁匠铺中的对白。张骞问:您往这里头加的是什么呀?工匠回答:这是锻造精钢宝刀的密料,从大月氏国来的宝贝,必须用它才能打造出宝刀。第44集又有张骞对月氏女王说:这是我从匈奴拿到的炼制精钢所用的添加料,我想请女王……
  观众因此产生了对于所谓匈奴“精钢宝刀”的疑问。有记者就剧中若干问题访问了《汉武大帝》历史顾问求实先生,于是有这样的对话:
  “精钢”是从西域传来的吗?
  《汉武大帝》中,刘彻看见大行令王恢出使匈奴前敬献的削铁如泥的匈奴宝刀“径路”很震惊,派张骞出使月氏国,带回炼精钢技术。历史上张骞出使西域的诱因真的是与汉武帝想引入精钢技术有关吗?但是,既然铁在中国出现可溯源到春秋以至商周,有观众疑惑落后的游牧民族匈奴的制刀技术怎么会比汉朝还高?
  据求实介绍,中国的“剑”本来就是从游牧民族传入的。“径路”是北方游牧民族对宝刀的称呼,其合音就是“剑”。这个词据考证可能来自伊朗语系或突厥语系。中国铁器时代发生较晚,战国兵器仍以青铜为主,秦陵兵马俑的武器可证。制铁技术真正重大的突破是在西汉。
求实先生接着又谈到,汉武帝开辟西域交通,竟然导致了西汉“钢铁生产技术取得重大突破”:
  就世界冶金史看,西亚、印度、北非和欧洲大约在纪元前十世纪即进入铁器时代,制作优质钢铁兵器的技术早于中国。西汉时期、中国方进入大规模应用铁器时代,钢铁生产技术取得重大突破,这应是与汉武帝开辟西域交通,引进西域(包括伊朗印度)钢铁技术有关。据记载,这时,从西域引进中国一种新型钢铁,称日“镔铁”,又号“金刚”或“精钢”。这种钢质镔铁,中世纪也传入欧洲,西方人称之为“印度钢”。
  法国学者Canbul指出:“阿富汗(即大月氏/贵霜)产西方人所说至珍贵之‘印度钢’。至良之剑,则铸自波斯、叙利亚。古代印度钢,驰名四海,人争求之。”求实引用著名科技史学家冯家升的著作指出:“汉晋以来,中国所说之镔铁即精钢,亦即来自西域波斯之印度钢。”这些史料,就是《汉武大帝》剧中张骞从大月氏(阿富汗)获取精钢炼制技术的史料根据。那种黑色添加料,叫“金丝梵”,以它打制钢刀,可出耀目寒光。当然汉武大帝派张骞出使西域的诱因,并非只为引进精钢技术。派张骞出使西域,根本原因是汉武帝要为攻打匈奴寻求盟友的战略规划。
求实先生所说张骞出使西域的主要动机,是“要为攻打匈奴寻求盟友”,是符合历史真实的。而“获取精钢炼制技术”,按照求实先生所说,似是另外的收获。
  对于《汉武大帝》历史顾问的说明,人们还是心存疑惑。看来,就所谓“镔铁”及其传人中土的时间进行讨论,是必要的。
  其实,“战国兵器仍以青铜为主”的说法,还需要证明。因为秦始皇陵兵马俑军阵体现的是特殊的军队构成,秦俑的性质现在还未能确知,有一种意见就认为秦俑军阵有仪仗的意义。因此“秦陵兵马俑的武器”,不足以证明当时军队使用武器的总体状况。正如尽管英国皇家卫队的骑兵表演举世闻名,不能据此误以为现今英国军队以骑兵为主一样。
  历史事实是:西汉时期,中原在冶铁技术方面是超过匈奴的。匈奴史研究者指出,匈奴“手工业中最重要的当推冶铁业”,“当时匈奴人的冶铁业可能已经形成为一个独立的手工业部门”,不过,“从许多刀剑的形式酷似汉式的情形看来,不仅反映匈奴人的铁器文化受到汉族文化的很大影响,而且可以推断当时的铁匠大多也是来自中原的汉族匠人。”(林斡:《匈奴史》修订本,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79年1月版;又,《匈奴通史》人民出版社1986年8月版)至于西域诸国,据《汉书·西域传上》记载,有的国家有铁器制作业,如蜡羌国“山有铁,自作兵,兵有弓、矛、服刀、剑、甲”,又难兜国“有银铜铁,作兵与诸国同”。然而通过这些文字,显然难以得出“引进精钢技术”是“汉武大帝派张骞出使西域的诱因”之一的推想。而《史记·大宛列传》记载,有的西域国家是从汉王朝传人铁器制作技术的:“自大宛以西至安息,……其地皆无丝漆,不知铸钱器。及汉使亡卒降,教铸作他兵器。”这里所说的“钱器”,裴骃《集解》引徐广说,也写作“铁器”。《汉书·西域传上》正是这样记录的:“不知铸铁器。及汉使亡卒降,教铸作它兵器。”
  《史记·汲郑列传》说,汉王朝与匈奴之间的物资交往,有严格的关禁制度:“及浑邪至,贾人与市者,坐当死者五百余人。”汲黯说:“愚民安知市买长安中物而文吏绳以为阑出财物于边关乎?”裴驷《集解》有这样的解释:“应劭曰:‘阑,妄也。《律》:‘胡市,吏民不得持兵器出关。’虽于京师市买,其法一也。’”对于汉律“胡市,吏民不得持兵器出关”的条文,《汉书·汲黯传》颜师古注引应劭曰,又明确指出禁止出关的物资包括“铁”,即“兵器及铁”:“《律》:‘胡市,吏民不得持兵器及铁出关。’”可见,匈奴在制铁技术方面未必比汉王朝先进,真实的情形可能恰恰相反。
  作为《汉武大帝》历史顾问的求实先生说,“西汉时期中国方进人大规模应用铁器时代,钢铁生产技术取得重大突破,这应是与汉武帝开辟西域交通,引进西域(包括伊朗印度)钢铁技术有关。据记载,这时,从西域引进中国一种新型钢铁,称日‘镔铁’,又号‘金刚’或‘精钢’。”认为西汉“钢铁生产技术取得重大突破”“与汉武帝开辟西域交通,引进西域(包括伊朗印度)钢铁技术有关”,现在看来,这种说法并无实据。
  “镔铁”一语在中国古代历史文献中最早出现,见于《魏书·西域传》关于“波斯国”的记载:“波斯国,都宿利城,在忸密西,古条支国也。去代二万四千二百二十八里。城方十里,户十余万,河经其城中南流。土地平正,出金、银、蝓石、珊瑚、琥珀、车渠、马脑,多大真珠、颇梨、瑠璃、水精、瑟瑟、金刚、火齐、镔铁、铜、锡、朱砂、水银、绫、锦、叠、毼、氍毹……等物。”此时距离汉武帝时代,已经相当遥远。值得注意的还有,《魏书》关于波斯国物产的记述中,“金刚”和“镔铁”并列,与求实“‘镔铁’,又号‘金刚’或‘精钢”’的说法有异。唐人元稹诗“金刚锥透玉,镔铁剑吹毛”(《全唐诗》卷四二三),也表露了同样的认识。
  据《金太祖实录》,“辽以镔铁为国号,镔铁虽坚,终有销坏。”《金史·太祖纪》说:“辽以宾铁为号,取其坚也。”(今按:“宾铁”,四库全书本《金史》作“镔铁”)可见往来草原大漠的契丹人当时掌握着这种特种钢的冶炼技术。这种技术的真正的“引进”,可能应当以《元史·选举志三》所见“置镔铁局”的记载为标志。求实先生说“据记载,这时,从西域引进中国一种新型钢铁,称曰‘镔铁”中所谓“这时”,认定汉武帝时代已经“引进”“镔铁”,如果没有确凿的考论,则不免会被认为对历史研究基本年代学准则的背离。
  杨宽先生曾经指出:“波斯萨珊朝的‘镔铁’,是使用熟铁配合定量的渗碳剂和催化剂,密封加热而炼成的优质钢。这种镔铁制品,在北魏时期已传人我国。”(《中国古代冶铁技术发展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10月版,第212页)美国学者谢弗著《唐代的外来文明》中也说到“镔铁”和“印度钢”:“在中世纪时,中国人就已经知道了‘大马士革钢’,但是我们还无法确定这种钢是否输入了唐朝。根据六世纪的记载,说这种钢产于波斯。但是七世纪时又说它是厨宾的产品。据认为,这种金属‘坚利可切金玉’。中世纪时印度出产的高碳‘印度钢’也具有与大马士革钢相同的波形条纹。在中国,将这种金属称为‘镔铁’。‘镔’字很可能来自印度帕拉克语牛的一个类似于‘pina’的伊朗方言。如果唐朝人得到了大马士革刀的话,那么它就有可能是以印度或者是印度化的民族为中介的。”(《唐代的外来文明》,吴玉贵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8月版,第574页)应当注意到,按照谢弗先生的意见,关于“镔铁”或“印度钢”,中国人是中世纪才知道的,唐朝是否传人,还需要考论。杨宽先生则认为在北魏时期传人。即使如此,距离汉武帝时代也有五六百年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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