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6期

满铁图书馆遗事

作者:王中忱




  窗外时雨时晴,室内略有些闷,但不热。7月末,我坐在大连图书馆,翻阅这里收藏的日文文献,突然想到应该写写这座图书馆。不,准确地说,我想写的,是一座隐现在书页之间的图书馆。
  在我翻阅的日文书刊上,绝大多数都盖着“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图书印”。了解现代史的人们自然知道,这个简称“满铁”的“株式会社”,并非一般的股份公司,而是已经进入帝国主义阶段的日本经略中国东北地区的殖民机构。要说清楚满铁的图书,不能不先说满铁。
  满铁是日俄战争的产物,正式建立于1906年,但早在1904年5月,日俄双方以中国的东北为战场激战正酣的时候,日本满洲军总参谋长兄玉源太郎大将就着手安排有关人员调查东印度公司的情况。这位身兼台湾总督、富有殖民管理经验的兄玉,显然已经开始考虑战后的殖民地经营,所以,当《日俄讲和条约》 (1905年9月5日签署,亦称朴茨茅斯条约)正式签字后的第二天,他便和他的得力助手、台湾总督府民政长官后藤新平提出“经营满洲策概略”,确定了战后日本争夺中国东北地区统治权的基本方针。
  大概因为是内部文件,“经营满洲策概略”的话说得直截了当:“战后满洲经营的唯一要诀,即阳里经营铁路,阴地谋划诸种事业”。按照朴茨茅斯条约,战胜的日本获得俄国辖属的长春至旅顺之间的铁路干线、支线及附属土地上的一切权利、特权和财产,但约定铁路只用于商业目的,日本的殖民行政管辖范围,也只限定在辽东半岛西南端的租借地旅顺、大连,这当然不能满足日本的野心,所以才阴阳兼用,沿着铁路干线和支线,把触角伸展到东北腹地。
  满铁是为实行这个阴阳战略而设立的机构,本身也兼具阴阳双重性格,表面上它挂着民营企业招牌,实际上,从筹组方案、经营方针、范围到主要人事任免,皆由日本政府审定,完全是一个“国策机构”,它的业务范围,自然也大大超出铁路,不仅垄断矿山开采、钢铁冶炼、海运,也涉足政治、文化等领域,乃至有“满铁王国”之称。这其实本在兑玉、后藤的规划之内,“经营满洲策概略”里早就写明了要“阴地谋划诸种事业”。
  但是,或者因为兹事体小,图书馆的设置,确实没有包括在满铁的最初规划之内。后来的一些关于满铁图书馆历史的记述,常常把该馆的创建时间追溯到 1907年,也就是“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总部从东京迁到大连,实际开始运营的那一年,但事实上,最初的所谓满铁图书馆,不过只是在满铁大连本社建筑里面设置的一间小资料室。
  甚至到了1909年,居住在大连的日本人还没有感觉到满铁图书馆的存在,所以,这一年大连港口建立“埠头图书馆”时可以自我夸耀说:“如此文明机关,于大连市区中心尚未之见”。“埠头图书馆”开馆时曾大张旗鼓地举办庆典,还印行了一本《埠头图书馆开馆纪念》。这本纪念册的“后记”特别强调了图书馆设立的意义,是使得“理想乡的名字渐渐成为现实”。
  这里的“理想乡”云云,并非泛泛的比喻,而是具体指大连港口埠头事务所日本职员的住宅区。这个住宅区位于大连寺儿沟,名为相生町,有肘也称相生村,都是根据埠头事务所所长相生由太郎的姓氏叫起来的。这位相生由太郎原来在日本三井物产负责煤炭装卸,因管理下层装卸工人显露才干,得到满铁高层领导赏识,被招聘至大连,出任埠头事务所首任所长,主管码头货物装卸。埠头事务所日本职员住宅区远离市区,触目荒凉,相生为聚拢人心,在社区内多置公共福利设施,营造温暖气氛,推行所谓“日本式的家族社会主义”,号称要把相生町建成“理想乡”。
  设立图书馆,是相生町社区建设的一个举措。而在日本接手大连的殖民统治之后,最初正式挂出图书馆招牌的,可能就是这个埠头图书馆,所以开馆肘候虽然仅有日文图书三千五百册,西文图书一千册,在当时已经倍受瞩目,殖民地各界的许多要人前来参加开馆庆典。大连实业会会长川上贤三的《祝词》,首先引证欧美的先例,申说设立图书馆的重要:“欧美诸邦,文化隆盛,教育普及。百户之邑,必设学校,十户之村,亦置图书馆。而在殖民地内,往往学校设施尚未齐备,图书馆已设立在先,以此善导居民风气,谋求发展。在我大连,亦早应有倡言图书馆必要性之声音”。在此意义上,川上盛赞相生的举措堪为大连乃至整个满洲的楷模,并说:“我殖民政策大有所成之日,相生君之功不亦伟乎大哉!”
  在满铁系列图书馆的建设中,埠头图书馆究竟起到了怎样的榜样作用,没有直接的文字记载可供查考,但从该图书馆成立后的第二年(1910)起,满铁控制的南满铁路沿线的主要站点开始陆续设立图书室,到1915年,满铁本社内的图书室扩展为图书馆,后来还出版了馆刊《书香》杂志。而埠头庆典上把图书馆设置与所谓现代文明、殖民政策牵扯到一起的思路,也非常明显地被延续了下来。如《书香》创刊号(1925年)的“卷头语”便说:“西谚有云,文明都市的自豪,应据图书馆设置与否判定。无论外形如何美轮美奂,倘无图书馆之设,内里实则贫弱,其文明程度亦可察知矣”。《书香》的第三号上还刊出一则《人口与读书比率》的调查,把南满铁路主要站点大连、奉天(沈阳)、辽阳、安东(丹东)、长春和日本本土的东京、京都、大阪、山口、香川进行了对士匕,结果图书馆所在地人口和图书馆藏书数量的比率,满铁100人拥有藏书量为78.5册,日本本土100人拥有藏书量为7.9册。图书馆所在地人口和年度阅览人次的比率,满铁图书馆所在地100人中年度阅览人次为273.9,日本本土100人中年度阅览人次仅有19。两项比率,满铁都大大高于日本本土文化程度较高的地区。这份统计的依据,分别是满铁1923年和日本本土1922年度的调查资料,虽非严格意义的同期比,但应该无大误差。这样的统计数据,无疑会增强身处殖民地的满铁职员的“文明”自豪感。
  至于图书馆为殖民政策服务,对于满铁来说,本来是题中应有之义。满洲图书馆业务研究发行会编撰刊行的《满铁图书馆概况》明确说,满铁系统的图书馆,兼具市民图书馆和会社图书馆双重性质。所谓市民,其实也并非城市的一般居民,而是专指满铁的职员及其家属,面向这类市民的图书馆多建在大城市满铁职员住宅区附近,所藏书籍也是适合他们的读物。如大连市日本桥图书馆所藏多为日本文学类,位于满铁大连儿童公园附近的伏见台图书馆,则以日本儿童和妇女读物为主。而所谓会社,当然就是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为满铁会社业务服务的社务参考图书馆,主要设于满铁本部和它所管辖、经营的铁路局、港口、矿山、工厂的所在地,收藏书籍也各有分工。如大连埠头图书馆专藏“海事”类,鞍山图书馆专藏“工学”类,哈尔滨图书馆则主要收藏有关北满和苏俄的文献。大连和奉天(沈阳)两图书馆是满铁图书馆中的龙头老大,前者直属满铁本部,集中收藏政治、经济、法律、财政、社会、产业、殖民、地志类书籍以及会社本部的资料,后者则着重于交通、工学、满蒙历史、边疆研究类文献。
  前面说过,日本政府设立满铁,根本目的在于控制东北交通动脉,并不断沿着交通于线,扩展殖民统治范围。满铁图书馆为满铁会社的业务服务,平时便是为这类殖民活动提供资料,而到了战时,则为军方提供情报。这些括动,有一些记录在满铁图书馆的公开出版物上,当然,是作为他们的工作业绩记录的。比如,1932年6月,九·一八事变之后不到一年,奉天图书馆馆长卫藤利夫就通过广播讲话,津津乐道地公布了他主管的机构为这一事变所做的贡献。这篇讲话曾以《满洲事变与图书馆》为题发表在《书香》第39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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