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9期

玛丽.安托内特:狂欢与毁灭

作者:吴蓉晖




  读史难免生出这样的感慨,历史本身常以荒谬的形式来表现深刻的内涵。玛丽·安托内特(Marie Antoinette 1755-1793)就是以对世界史的高度无知乃至蔑视而被载人世界史的。本来,一个人哪怕对世界历史精研有成且高度敬畏,哪怕热衷名位且汲汲以求,但在世界史一贯严厉而苛刻的审视下,能有只言片行载诸史籍也属不易,又焉能想象一个对世界史懵然无知、公然蔑视的人会留下雪泥鸿爪?更别说在世界史上留下一段轰轰烈烈的厚重篇章了。
  然而正如歌德所言,历史是上帝的神秘作坊。尽管玛丽·安托内特除了醉心享受外根本无意留名青史,但由于她主观意识之外的多重因素:与生俱来的高贵出身、无法摆脱的政治责任,更重要的是浩浩荡荡的时代风云,她这个耽于声色犬马的洛可可式(欧洲十八世纪的建筑艺术风格。其特点为纤巧、华丽和繁琐)王后,却终因卷入一出雄浑悲壮的历史活剧——法国大革命——并成为其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而变为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人物了。这个毫无历史意识的人之被推人历史的风口浪尖,就其眼光和识见而言,自始至终既不自觉,更非所愿。不错,她是历史无知者,但她更是革命这出亘古未有的大戏的参加者乃至“创造者”;作为革命矛头所指的对象,她已成为硬币的另一面,从而与革命密不可分了。正因为个性的背后藏着的是历史意志,荒谬的表面掩着的是历史内涵,为这样的人物立传才殊非易事;正如不用棱镜透视白光,就不可能发现白光所含的缤纷光谱一样,不用多维的视角,就不可能准确了解安托内特个人命运的悲剧所在。
  在关于玛丽·安托内特的众多传记中,斯蒂芬‘茨威格的作品《悲情王后》(Marie Antoinette Eine Biographie)卓然成一家之言,享有经久不衰的盛誉,其原因除可归之于文学大师巧妙繁复的叙事技巧外,更多的恐怕还在于作者毫无褊狭之碍的多元立场。在这部传记中,茨威格站在现实主义的立场,就不能不无情揭露安托内特挥金如土、荒淫无耻的腐朽宫廷生活;站在历史主义的立场,就不能不从历史的深处为她的骄奢淫逸寻找某些“理所当然”、“势之必然”的社会历史根源;站在自由民主主义的立场上,就不能不为草根民众的奋起反抗高声辩护,不能不承认革命的合理性与正当性;而最终当作者万变归宗,站在人道主义的立场时,又不能不对玛丽·安托内特的悲剧命运寄予深切同情,对革命恣行恐怖直至沉溺血腥的暴力品格抱以深刻怀疑。因此,这就决定了本书不是一部论证“红颜祸水”或“后宫乱政”的肤浅之作,更不是进行“善善恶恶”说教的道德劝谕(当然作为作品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对传主进行伦理评判自有必要),而是一部将作者对历史的洞察、对革命的反思、对人性的体悟和对命运的感慨熔为一炉的深刻之作。
  复杂的文本必有多重的阐释。我对《悲情王后》的解读只是众多解读中的一种,是建基于对茨威格上述多元立场的体认,把传记理解为或归纳为对四个相互关联的基本问题的解答:第一,安托内特是怎样以其所作所为,将蹒跚而行的波旁王朝这辆破车踹进历史深渊的?第二,安托内特长期过着轻浮放荡、荒淫无耻的宫廷生活,为什么不仅她个人对此安之若素,而且民众也长期逆来顺受,默默无语?第三,当革命大潮汹涌而来之时,她又是如何理解和对待革命的?第四,当革命的铡刀砍向安托内特的颈项时,它还砍掉了什么?
  
  一
  假如为玛丽·安托内特画一幅政治漫画,其构图完全可以一副耳熟能详的对联概括:“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当然较真而言,谓其“嘴尖皮厚”或有不当,但谓其“头重脚轻”,谓其“根底浅”、“腹中空”则铢两悉称,恰如其分。
  正如史家公论,明不亡于崇祯而亡于万历一样,追根溯源,波旁王朝也非亡于路易十六。事实上早在太阳王路易十四时代,王朝衰相已露端倪,更兼路易十五数十年胡作非为,法国社会早已暗潮汹涌,空前动荡。但是,尽管如此,我们仍然无法就此豁免安托内特(以及路易十六)因其个人品性的浮浪、思想境界的狭隘、生活作风的恣肆、政治觉悟的顽钝而激起民变、酿成革命风潮所应承担的政治责任和历史责任。
  安托内特自幼轻率贪玩,不学无术。她的蒙师写道:“她比人们长期以来所想象的要聪明得多。可惜直到13岁还没有养成专心致志的习惯。她有点懒惰,又很轻率……我没有办法使她深入探讨一个问题。”直至成年,任何一种思考对她来说都显得不胜其烦,她憎恶各种脑力劳动,只想玩乐,只想无忧无虑。“她说话没有下文,思考问题没有结果,阅读半途而废,无论做什么事都不能专心致志,都无法从中吸取现实生活经验中的意义和精华……对任何严肃的、需要忍耐性和注意力的事情都漠不关心。”一个垂死的、摇摇欲坠的王朝就是以这样一个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女人来母仪天下的。
  如果说她性格上的轻率散漫,乍眼一看为害尚浅,那么15年来,她在宫廷生活方面的穷奢极侈,因糜费不赀,耗空国库,就罪无可赦了。这个“把自己靠女性的魅力所取得的小小胜利,看得比在世界历史上取得的伟大胜利更重要”的人,穷其一生,念念不忘的无非时装、发型、首饰、赌博、化装舞会、宫殿园林。
  先说服装。“按规定每个季节要做12套正式礼服、12套晚礼服和12套普通礼服,另外每年还添置100多套各式衣服”。在王后的带动下,追求奇装异服的奢靡之风就像瘟疫一样迅速传播。当时,能引起这个爱慕虚荣的宫廷社会震动的,不是天下大事,而是王后的高级裁缝恰巧给时装加了一个新颖标记,或是对钟式裙进行了创新裁剪。一位法国男人无可奈何地叹息道:“法国妇女从来没有花那么多钱,把自己打扮得那么滑稽可笑。”
  发型是第二件大事。一个名叫雷奥纳的发型师挖空心思,为安托内特的宫廷小圈子创造了无数光怪陆离的发型。“他先用长发夹和大量的发蜡把头发从鬓角直竖起来,然后才在眉毛上方50厘米的自由空间进行艺术造型。用梳子在这高耸的‘鸡窝’上可造出各种风景……可造出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还可以通过变换发型,把当天的大事象征性地表现出来。”甚至当巴黎的面包店因闹饥荒而被抢劫一空时,这个堕落的宫廷社会居然恬不知耻地认为,应该用“暴动式头饰”来炫耀这一事件。
  既然衣服、发型千变万化,那么首饰能千篇一律吗?当然不行!“王后戴的钻石和珍珠要比任何人的都要大”,数量也要比所有人都多。25万利弗尔买副手镯算得了什么!当奥地利女皇特蕾西亚(Marie Theresa,1717~1780)闻听女儿如此大手大脚而怒不可遏时,安托内特却为母亲的小题大做窃笑不已。王后沉迷首饰,一掷千金,并因此负债累累,这早已成为公开的秘密了。于是,1785年,当王后卷入臭名昭著的项链骗局时,人们还有什么可大惊小怪呢?随着案件的审理,一个原本满腹委屈的原告(安托内特)却鬼使神差般地移至被告席,王室的挥霍无度、放浪形骸终于赤裸裸地大白于天下。当然这次事件还只是大革命的一次小小的非正式预演,王室的威严还足以保证她暂不出庭,但洛可可王后被势不可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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