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11期

冯友兰对中国哲学的贡献

作者:蒙培元




  一、中国哲学面临的问题
  
  自从王国维提出“哲学上之说,大都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静安文集序编·自序二》,《王国维遗书》第3册,第611页,上海书店出版社1996年版)的问题之后,中国哲学在其现代化的进程中遇到了一个难以回避的问题,即“求真”还是“求好”的问题。王国维所谓“可信”是“求真”的问题,因为只有“真”的才是“可信”的;王国维所谓“可爱”,则是“求好”的问题,因为只有“好”的才是“可爱”的。
  王国维说:“伟大之形而上学,高严之伦理学,与纯粹之美学,此吾人所酷嗜也;然求其可信者,则宁在知识论上之实证论,伦理学上之快乐论,与美学上之经验论,知其可信而不能爱。”(同上)王国维虽是讲西方哲学,但是与中国哲学有直接关系。因为当时正是中西哲学碰撞的时代,也是引进西方哲学以重建中国哲学的思潮盛行的时代。二十世纪西方大行其道的实证论哲学被认为是“求真”的,或“可信”的。这种哲学以“拒斥”形而上学为口号。但是,在王国维看来,这种哲学都得不到感情上的“慰籍”,因而并不“可爱”。王国维本来对哲学有很浓厚的兴趣,也有很高的哲学素养,但是,面对这种情况,他却产生了很大的“烦恼”,于是由哲学而“移于”文学、诗歌。因为“诗歌者,感情之产物也”(《屈子文学之精神》,同上书,第639页),由此能得到情感上的满足。
  王国维的“烦恼”,固然有个人的因素,但又不完全是个人的。这实际上是中国传统哲学遇到西方哲学的冲击之后所表现出来的一个困境。其问题的症结则是情感与知性、价值与事实的关系问题。二十世纪初期的“科玄论战”,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围绕这个问题展开的。当时,凡是对西方哲学有真正了解的哲学家们,差不多都遇到和王国维同样的问题。金岳霖和冯友兰就是代表。金岳霖和冯友兰并没有像王国维那样转向文学、诗歌,而是一直从事哲学创作,他们都是“兼通世界学术之人”(《奏定经学科大学文学科大学章程书后》,同上书,第647页),他们所走的路,也是“中西会通”之路。但是,他们在建立各自的哲学体系时,都有一个如何确立人生价值的问题,或“安顿”人的情感的问题。
  金岳霖在《论道》中用概念推演的方式建立了自己的哲学,受西方哲学的影响是明显的。但是,他却将中国哲学中的“道”作为他的哲学的最高范畴,以此与西方哲学相区别。在金岳霖看来,“道”不仅是理,而且是情;不仅是知识,而且是价值;不仅是“真”,而且是“善”和“美”,是合真、善、美为一的全体性的范畴。为此,他用无极、太极、性、情、体、用这些中国哲学特有的名词去说明“道”,将“道”说成是“元学”的问题,而不是知识论的问题。由于“道”是“思想与情感两方面的最基本的原动力”,因此,“情感难免以役于这样的道为安,我底思想也难免以达于这样的道为得。”(《论道》,第16页,商务印书馆1987年版)这也就是“不仅在研究底对象上求理智的了解,而且在研究的结果上求情感的满足。”否则,如果仅仅当作知识去研究,便不能“动我的心,怡我的情,养我的性。”(同上书,第17页)金岳霖是以哲学的方式解决王国维所提出的问题的,他的哲学的最终日的不是理智的知识,而是“完整的人”(同上),这就是他为什么把中国哲学中的许多情感因素“转移”到他的书的概念中去的真正原因。金岳霖是将逻辑分析作为工具,而将理想的人生价值作为最终目的,解决事实和价值、认识和情感的关系问题的。
  在这个问题上,冯友兰和金岳霖有共同之处,但他更关注中国哲学的固有价值,并做出了独特贡献。冯友兰对哲学的定义是:“哲学是人类精神的反思。”(《中国哲学史新编·总论》,《三松堂全集》第10卷,第654页,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12月版。以下引文,只注明《全集》卷数、页码)这所谓“精神”,应当包括多方面的内容,决不只是理智和知识,它应是人的心灵活动的全部内容。这所谓“反思”,则是哲学专有的。但“反思”既表现为理论思维,同时又是精神境界。冯友兰认为,理论思维与精神境界不是工具与目的的关系,“不是以哲学为手段,达到提高、丰富精神境界的目的。在哲学的反思之中,人的精神境界同时就丰富、提高了。”(第8卷,第31页)冯友兰所说的“理论思维”,主要是指概念分析和推论等理智活动,从这个意义上说,具有明显的理性主义和认识论倾向。但是,决不能将其归结为理性主义认识论。这其中,有“存在”层面的问题,有本体论的问题。就认识而言,还有直觉感受和情感体验的问题,不单是概念分析。事实上,冯友兰是从本体论和方法论的结合上解决存在和价值的关系问题的。
  冯友兰自建立哲学体系之日起,就很关注人的精神生活的问题,并以提高人的精神境界为其哲学的根本目的。境界有不同层次,最高境界即“同天”境界。“天”是宇宙自然界的全体即“大全”,(他晚年已肯定,中国传统哲学中的“天”就是自然界。见《全集》第13卷,第333页)“同天”境界就是与宇宙自然界合一。其中,又包括“知天”和“乐天”不同层面。这一点很值得注意。“知天”是认识之事,但非对象认识;“乐天”则是情感之事,属生命体验。这样看来,“同天”境界就是认识和情感的统一。冯先生特别强调,哲学是使人“受用”的,不是使人增加知识的。“受用”就是“享受”(第10卷,第656页),即精神的快乐,具体地说,就是情感上的“安慰”或满足。他还强调,哲学的最终目的是使人有一个“安身立命之地”,这个安身立命之“地”就是精神境界,其最终的安身立命之“地”就是“同天”境界,即人与自然的合一。哲学不仅能使人“自觉”其有这个“安身立命之地”,而且能够使人得到最大的“享受”。因此,哲学的根本目的是“求好”,而不是“求真”。这同王国维的“可爱”与“可信”之说是一致的。但是,王国维将二者完全对立起来了,冯友兰则试图将二者统一起来,在这一点上与金乐霖更相近。
  
  二、哲学何以是“求好”?
  
  冯友兰在《哲学及其哲学史之一见》中,将哲学与科学作了严格区分,认为:“哲学与科学之区别,即在科学之目的在求真;而哲学之目的在求好。”(第11卷第66页)他将“求真”归之于科学,说明他所说的“真”,是实际的科学知识之真,或“积极的知识”之真。他将“求好”归之于哲学,说明哲学归根到底是解决人生问题,解决人的价值问题,而不是科学认识问题。哲学就是求得人生的最大幸福,这个“幸福”不是从信仰的对象即上帝那里去寻找,也不能在科学知识中去寻找,只能在哲学中去寻求。但在这个问题上,中西哲学是不同的。中国是“直接地在人心之内寻求善和幸福”,而希腊和现代欧洲则是“认识自然,征服自然,控制自然”(同上书,第50页),以得到幸福。冯友兰实际上是沿着中国哲学的价值指向前进的。不过,他将“在人心之内寻求幸福”变成提高精神境界,认为境界提高了,就会得到一种无比的幸福,而不是通过“征服自然”得到物质享受上的幸福。这当然不是说,人不需要物质生活,而是说,境界提高之后超越了物质需求而不是禁止物质需求。真正的幸福在于情感的“安慰”,而不是物质的享受。如果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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