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11期

我读冯友兰先生的著作

作者:陈乐民




  我喜欢读一些哲学方面的书,中国的西方的都喜欢。做研究工作当中,时时于无形中得到一些思想上的收获。
  我读这类书,是“兴趣第一”,心态轻松,不为弄不懂的地方而枉费脑筋。遇到什么实在不懂的问题,或者暂时放下,看看别的书,再回过头来读时也许就明白了;或者索性跳过去,不当书的“奴隶”。
  在我读过和正在读着的书里,兴趣最大的,也是获益最多的,在西哲为康德,在中国哲学则是冯友兰。
  冯先生说:“余平生所著,三史六书耳。三史以释今古,六书以纪贞元”,(1990年台北版《中国哲学史》自序)此外还有众多的长短篇文章(大多数为1949年前所作)。冯著浩瀚博才,除哲学和哲学史外,所涉甚广。我觉得凡治社会科学和人文学科者,都不妨读读冯先生的书,一定如入宝山,不会空手而回的。
  今年是冯先生一百一十周年冥寿。这篇文章,只结合我的“专业”(欧洲文明史,特别涉及中西文化比较和冲突)讲讲我学习冯著的一些体会。
  
  一、“中西之交,古今之异”
  
  冯友兰先生对我的工作影响最大、大大打开我的思路的,是他谈及中西文化之交的问题时,浓缩提炼为“中西之交,古今之异”这八个字。他说:“在世界史的近代阶段,西方比东方先走了一步,先东方而近代化了。在中国近代史中,所谓中西之分(交),实际上是古今之异。以中学为主,对西学进行格义,实际上是以古释今;以西学为主,对中学进行格义,实际上是以今释古。”(《中国哲学史新编》第六册,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155页)不是中国和西方所处的时代不同,而是中国和西方的社会形态不同;在中西文明相遇于十九世纪中叶的时候,中国的文明和社会仍是属于“古”的,西方的文明和社会是属于“今”的。
  这是冯先生一贯的观点,他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写的二卷本《中国哲学史》中就说:“迄今中国与西洋接触,政治、社会、经济各方面,又有根本的变化,于是此二千年来为中国人思想之君主之经学,乃始被革命而退位;而中国人之思想,乃将有较新之局面焉。”(《中国哲学史》上册,台北版商务印书馆1993年,第489页)
  这就是说,中国近代史是以“经学”之“退位”开始的,原因是“与西洋接触”了。
  我在研究欧洲的文明史的时候,时常想,我为什么要研究欧洲史呢?就算我把欧洲史研究得滚瓜烂熟,又怎么样呢?而我又是一个在中国文化中浸泡中长大并变老的。长期以来,中国的民族命运时时以各种方式“介入”我对欧洲的研究,两种文明自然而然地在我心里交了锋。“改革开放”以后,思想开朗了,摆脱了不家相比,步步赶不上。中国到底缺少了什么,我研究欧洲的文明发展史,不正是要为这个很普通的问题找到至少使我自己满意的解释吗?与之相关的,便有许多问题提出。对此,学术界的见解不乏异同,诸如中国从何时起落后于西方(言外之意是在这个“何时”以前中国是“先进”于西方的)、中国自古有无科学和民主思想,今天的中国是否需要欧洲十八世纪那样的“启蒙”,中国历史上有没有“资本主义萌芽”,等等。
  我正是在清理诸如此类问题的时候,遇到了冯先生这八个字:“中西之交,古今之异”。这八个字看来平常,却是研究中西文化的大关节,是冯先生琢磨了大半生结晶出来的。把中国之古,何以为“古”;西洋为“今”,何以为“今”弄透,其他枝蔓问题都好办。
  早在1920年,冯友兰到美国留学,他当时只有25岁,就谈到他的初步体验说:“我自从到美国以来,看见一个外国事物,总好拿他同中国的比较一下,起头不过是拿具体的、个体的事物比较,后来渐及于抽象的,普通的事物;最后这些比较结晶为一大问题,就是东西洋文明的比较。”(《与印度泰谷尔(今译泰戈尔)谈话(东西文明之比较观)》,《三松堂学术文集》,北大出版社1984年,第11页)
  这段话表明冯友兰到美国不久就感到他学西方哲学,应该有“东西洋文明的比较”在胸。过两年,即1922年,他进一步说明这个想法:“近二三年来,中西文化的主力军,似乎渐渐地接触。从前所谓兵战商战,由今视之,不过如两边先锋队斥候队之小冲突而已。”“中西比较”才是“一种真问题——不是从前做文章所出之题”。对这样的“真问题”,“非先把中国的一切东西,及外国的一切东西,都极深究不可。”换一句话说,就是非把现在人类所有的知识,都做深入的研究不可。“这种大业,就是孔子、亚里斯多德复出,恐怕也要敬谢不敏。这须得很多专家,经很长时间,许多‘史’才能济事。”(《论“比较中西”——为谈中西文化及民族论者进一解》,《冯友兰学术文集》,第43—44页)
  冯友兰是既了解中国哲学,又很认真而系统地学习了西方哲学的学者。从他的著作可以看出,他不是到了外国,只蜻蜓点水般看了一二本某某“大师”的书,便自以为是弄懂了“西学”的。“社会活动家”可以这样做,真正的学者却不能这样。有这样的思想认识在心底,冯友兰便“极深研究”中国哲学史和西方哲学史,最终得出“中西之交,古今之异”这八个字。我写《欧洲文明的进程》等书的时候,内心里即装着这八个字去写“欧洲何以为欧洲”这一面,以反衬和点出“中国何以为中国”的另一面;因为作为一个中国人,特别是对自己的历史社会人文有所了解的中国人,把别人了解清楚了,自然应该更明白我们缺少了什么,归结到一句话,我们的历史为什么没有作为现代文明国家必备的科学和民主。所以我是以“欧洲何以为欧洲,中国何以为中国”为主题而作我的研究的。一次有记者采访我,便用了我说过的话“看的是欧洲,想的是中国”做了采访记的题目。
  这一切都有冯友兰这八个字的影子。先别今古,再及其他。我的工作远未做完。冯先生用了大半生的功夫,我到了五十多岁才有所悟,于今只二十年。天让我退回二十年,我也许能做得好一些。
  
  二、“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冯先生很看重的一句话是“周虽旧邦,其命维新”,简为“旧邦新命”四个字。“新命”是他的政治社会理想,是说中国是个古老而孱弱的“旧”国家,要通过全国人民的努力把它建设成一个“新”的现代文明国家。“旧邦新命”是接着上述“中西之交,古今之异”讲的;有中西比较在前,则必然生出把古老的中国改造为现代“新”国家的使命。这一非常合乎逻辑的思想既是冯先生的理念,又是他的历史观。
  在哲学上的表述则是有名的所谓“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他说这后两句是“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的事。禽兽只有现在,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在地球上只有人才不但懂历史,也懂得将来应该是什么样子。“柏拉图认为,在他的理想社会中,最合适的统治者是哲学家,即把哲学与政治实践结合起来的‘哲学王’。”(《中国现代哲学史》,广东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247页)他认为,柏拉图的“理想社会”,与儒家的“圣人最宜于做社会最高统治者,因为他是廓然大公”(同上)的标准,是可以相表里的。到那时就可以“为万世开太平了”。这也是康德“永久和平论”的理想。
  这些思想在冯友兰的中年,即五十岁以前,或者说在1949年以前已经形成

[2] [3]